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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起居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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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峦哪里能想到她心里究竟有什么百折千回的心思,温声回道:“你好好养胎,不必多思多虑。谁敢让你劳心费力,我必不轻饶!”他满心只想着金氏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自然须得好生照料,对她温如春风,哪里还记得前两日的争执吵闹?
  金氏抿了抿唇,眼眸微微一动:“多谢相公,家中的事便只能交给相公照料了。”她倒也不是仗着自己怀了胎,便有心装成柔弱娇花模样,博得张峦的怜惜,让他忘了先前两人之间的不快。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如今身子不同往常,再怎么小心谨慎好好保养也不为过——不过,若能让他一并忘了先前那些不快,岂不是更好?
  张清皎再一次笑盈盈地将老大夫送出门,给了厚厚的诊金。临出门前,老大夫熟稔地将诊金塞进了自己的药箱里,抚着花白长须,很直率地道:“秀才娘子这一胎胎息强健,原不必饮药卧床。只是她爱子天性,有些忧心过甚了,反倒于胎儿不利。老朽这么开方,也不过是为了安她的心罢了。”
  “有劳老先生。”张清皎眉眼弯弯,怎么瞧都让人觉得亲近可爱,“娘亲已是高龄,多顾虑些也很正常,日后还须得托老先生得空便过来看顾着些。”便是在后世,这种年纪怀胎,也已经是需要处处小心的高龄产妇。考虑到金氏的性情,她并不觉得将老大夫时时请过来有何出乎意料之处。若是这个年代有医院,原本便该隔一段时日去产检才是——当然,一天一次的确是有些太频繁了。
  送走老大夫后,张清皎再回到正房时,金氏已经合眼歇息了。她不想惊动她,悄悄地退出来,又去西次间瞧张鹤龄。小胖墩正趴在床上,脸朝床内,对坐在床边小矮凳上抓耳挠腮给他讲笑话逗趣的书童爱答不理,情绪似乎十分低落。
  张清皎微微一笑,让书童退下,坐在床侧,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戳了戳小胖墩的肥脸。因着这两天喝了不少苦药汤,又不能随意进荤食冲了药性,张鹤龄这张肥嘟嘟的小脸已经生生地瘦了一圈,手感也不似以往那般好了。
  张清皎略有些遗憾,捏了捏那张小肥脸:“这是怎么了?还念着你的红烧肉呢?”
  这两天,张鹤龄没少折腾,一付不让他吃肉他就不罢休,不仅不肯吃药还要绝食的架势。不过,他在金氏面前再怎么横都不打紧,一见到张清皎和张峦便认怂了。莫说喝清粥了,再苦的药汤,他都能在张峦的虎视眈眈之下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被镇压了数次后,张鹤龄也学乖了,在张峦的眼皮子底下再也不敢折腾出什么动静。否则,别说每天罚抄两遍三字经了,便是十遍八遍都有可能。
  “姐姐……”小胖墩闷闷地转过脸,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亲姐姐,“我甚么时候能好?”
  “今儿老先生不是说了么?再有三四天就能下床了。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听爹爹的话,每天乖乖抄写三字经,让爹爹好好高兴高兴。到了上元那天……”
  说到这里,张清皎略微顿了顿。她怎么能忘了,京城刚刚地震,谁还有心思过什么上元节?这几天只顾着自家的事,她倒将这场天灾给忽略了,丝毫不知外头的境况。这般冷淡无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家小姑娘,一点也不像是曾经内心深处也藏着热血的她。难不成,她真的已经无声无息被这个时代同化了?
  “姐姐,上元我们能去灯市么?”听见“上元节”,小胖墩倒是精神了不少,眼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子,“听说京城的灯市可有趣了。”他倒是没有仔细想,让自家爹“高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以他目前的学业进度,别说上元灯市了,能赶得上中元放灯便已经不错了。
  张清皎回过神,笑了起来:“你若想去,便好好进学。否则,爹爹绝不可能轻易答应。”
  “让娘带我们——”张鹤龄话只说了半句,神色便黯然了不少。哼哧了半天,他才低声问:“娘有了新弟弟,会不会不想要我们了?我讨厌新弟弟……”他虽然是个熊孩子,却对家人的情绪行为都格外敏感。
  以前他熊得无法无天,并不是愚笨无知,也不是真的只有七秒记忆,记吃不记打,而是仗着金氏对他好。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无论他做了甚么,金氏都会护着他。既然有人时时刻刻爱护他,他又何必委屈自己,去遵守那些不舒服的规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呢?
  可如今,自从金氏怀了胎之后,对他便不如以往那般嘘寒问暖了。每每他犯熊发横的时候,她也不会上前来搂住他宽慰他,反而站得远远的,生怕被他碰着似的。虽然她口里还是“心肝肉”的叫唤,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已经有些失宠的迹象了。这让小胖墩觉得非常失落,也格外不能接受那个未出世便夺走属于他的宠爱的“弟弟”。
  “胡思乱想什么呢?”张清皎轻轻拧着他的鼻子,“若照你这样说,当年你出世的时候,我便该厌恶你才是。你瞧瞧,如今我是厌恶你还是喜欢你?”说实话,熊孩子出生时,她也并非全心欢喜,而是多少有些失落。但这些情绪都不是因为熊孩子的降生,而是因为她发现金氏是重度重男轻女患者。
  “……”熊孩子鼓起腮帮子,“我听话,姐姐才喜欢我。”他早就看透了,姐姐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娘亲金氏对他的爱则是毫无理由和条件的。可是,不知怎地,他不仅在意金氏的爱,也在乎姐姐的“喜欢”。至于爹,还是算了罢。能得到他的看重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可不敢招惹。
  “你明明什么都懂,却还是肆意妄为,我自然须得好好管束你。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不能学会遵守这世间的规矩而活,不能安安生生地活着,日后便只有被人教做人的份。”说着,张清皎亦有些感慨。她又何尝不想像后世那般自在而活呢?但生在这个压抑的时代,生在小小的秀才之家,无权无势,能富足地过一生便已经是万幸了。她所能做的,也唯有牢牢地压制住自己的本心,偶尔让自己摘下伪装的柔顺面具透透气罢了。
  熊孩子年纪还小,听不懂姐姐的话,只道:“姐姐管教我,那我以后也管教弟弟。”姐姐是怎么管教他的,他以后就照猫画虎怎么管教弟弟。仔细想想,当人兄姐,也许也只有这一种好处了。
  姐弟俩正低声说着悄悄话呢,平沙忽地进来传话:“姑娘,二老爷叫姑娘去书房呢。”
  张清皎微微一怔,吩咐张鹤龄别乱想早些休息,便带着丫鬟去了东厢房。到得东厢房里,她就见张峦正皱紧眉拿着家中的账册看,满脸都是无奈。见女儿来了,张峦将她唤到身旁坐下,将手里的账册给她:“皎姐儿,在学堂里可学了术数?”
  “伯祖母说,术数是女子必学的,否则日后不知如何执掌中馈。女先生也教了我们不少东西,伯祖母还拿家中的账册给我们瞧过呢。”张清皎拿过账册,看着上头凌乱的一笔一画,竟无言以对了——
  金氏不识字,自然也不懂如何做账看帐,只能在账册上勾图画圈。幸好她并非灵魂画手,勾的图不至于太抽象,任谁都能看出一二来。不过,整个账本一片混乱,出入记录得混乱不清,大约也只能靠金氏的记忆来对账了。
  “以前府中的中馈都是伯母与大嫂掌管,你娘恐怕从未接触过。入京之后,她一直抱怨说钱不知花到何处去了,我便让她记账。如今看来,真不知她是如何记的。”张峦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却并非什么酸腐之辈,术数能力也是不弱的。见到这本账册后,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评论是好。
  “……”张清皎合上账册,淡定地回道,“既然娘亲如今在养身子,便不必再烦劳她了。爹爹的课业要紧,也不好分心处置家中内务。不如就将中馈交给女儿来练练手如何?”就算她没有什么强迫症,理财能力实属一般,也实在是无法接受这种记账方式,总有种想好好画个表格记录好收支出入的冲动。
  张峦喜出望外:“好孩子,家里的中馈就交给你了!”
  张清皎眨了眨眼,甜甜一笑:“是女儿的错觉么?怎么觉得,爹爹将女儿叫过来,便是一直等着女儿毛遂自荐呢?”
  “绝对是你的错觉。”张峦毫不犹豫地回道,打量着自家亭亭玉立的闺女,又忍不住叹道,“吾家女儿简直是无所不通,不知什么样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你啊。”在他看来,少年秀才什么的根本入不得眼,非得是少年举人才能堪堪相配自家的闺女。
  冷不防自家爹再度提起这种话题,张清皎只得又一次礼貌性地垂首脸红起来。张峦看在眼里,忽觉心酸不已:女儿为什么非得嫁出去呢?若是能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养着该多好,他就不必忧心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出来的混小子将她生生夺走了。


第7章 初次立威
  翌日一早,张清皎暂时借用了张峦书房的某个角落。
  张峦原本正在品读史记,不经意间望见女儿取下戒尺,在一本空白的账册上勾勾画画,不由得心生好奇。只是,平时聪敏伶俐的女儿却一直沉浸在她的账册事业中,丝毫不曾发觉自家父亲已经无心读书,满腔好奇无处安放。直到账册勾画完,她也没有细细解释的意思,只让平沙去将涉及到采买的仆婢都唤过来回话。
  张峦本想借此机会暗中观察女儿究竟是如何处理中馈的,若有倚老卖老不尊重她的老仆,便由他亲自出手处置了。谁料,张清皎忽然笑吟吟地回过首道:“爹爹今日不是约了昔日故交赴诗会么?也该出门了罢?”
  “……”什么时候约的诗会?他怎么不记得?等等,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有这么一回事?年前约的,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京师内外都忙着收拾地动之后的残局呢,他们还能如期开诗会么?现在立刻派人去说一声他今日有事脱不开身,还来得及么?
  在女儿的注视下,张峦清了清嗓子,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便要走了。皎姐儿,你娘和弟弟便交给你照料了。若有什么事,切莫着急,随时派人去金台坊的羊尾胡同郑家酒楼告诉为父便是。”说着,他不慌不忙地跨出了书房。
  “二老爷,马车已经备好了。”他的长随周大双手拢在袖子里,正要迎着张峦去门口登车的时候,两人便见几个仆婢跟在平沙身后进了书房。
  张峦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抬起脚,转身走回了书房,站在外头静静地听着里头的轻语声。周大满脸震惊之色,犹疑了半晌后,老老实实地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站住了。主仆二人就这样立在院子里经受着寒风,不多时便冻得脸上通红,身上落了浅浅一片薄雪,惹来了守门的周老儿又惊又疑的目光。
  书房内,张清皎放下茶盏,打量着垂首行礼的几位仆婢。
  张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是日渐没落的书香门第,自然养不起数百仆从。在张峦这一房里服侍的,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来口人罢了。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口是张峦乳母李妈妈一家子。因使唤的人少,除了留下看院子的两人外,其余人便都随着入京了。
  如今,张家看门的周老儿是李妈妈的男人;张峦的长随是李妈妈的长子周大;家中厨娘是周大的媳妇王氏;张鹤龄的书童平安是周大的独子;李妈妈则算是这个院子里的管事娘子。除了他们一大家子以及金氏和张清皎身边的大丫鬟外,另有一对夫妇张五与张五家的,专门负责看护这座院落,在京中也待了十来年了。
  李妈妈既然是管事娘子,自然掌管着家中的采买。不过,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又过惯了闲日子,自是不愿意亲自上街采买的。周大是张峦的长随,平日里忙不过来,便是有心帮忙也有心无力。平安年纪又小,只懂得哄着张鹤龄顽耍或者被张鹤龄欺负。因此,李妈妈只得将采买的事都交给了周大媳妇王氏,顺便使唤张五、张五家的。
  张清皎便将他们四人都唤了过来,叫平沙给李妈妈看座。李妈妈在木墩上坐了,笑道:“听二老爷说,咱们家夫人要养胎,往后家里的事都听大姐儿的。大姐儿有甚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下来,咱们怎么都得想方设法办好。”
  “李妈妈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瞧着也是不错的。”张清皎笑道,细声细气的模样显得格外娇美柔弱,“其余杂事我暂且不管,唯独从今日开始,采买收支的账务都须得报到我跟前来。由我记了帐,才能支取银两去外头采买。”一家四口,不,如今已经是一家五口了,再加上十个仆婢丫鬟,拢共也不过十五口人。一天的吃穿用度其实耗费不了多少,记账之事也费不了她多少时间。
  李妈妈怔了怔,刚想开口说什么,张清皎便道:“出门前过来报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回来再仔细报一次帐。找的零散钱都必须分文不落地拿回来,月末的时候,若我觉得谁这个月做事勤快,这些零钱便都赏给谁。”
  闻言,张五与张五家的眼睛均微微一亮,连立在旁边的平沙与水云都难掩喜色。唯独李妈妈与王氏暗中互相看了看,似有些不快之意。李妈妈还待要说什么,张清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方道:“至于每日要采买什么,我心里大概有数。李妈妈若觉得有疏漏之处,也可报给我知晓。”
  “在报上今日须得采买之物之前,水云,你先来说说我让你清点的结果。”
  “是,姑娘。”水云笑盈盈地往前走了半步,脆生生地报道,“奴婢奉姑娘之命,清点了家中的库房。”这间库房是从张清皎的西厢房隔出来的小半间,里头放着他们从兴济带过来的衣裳箱笼等物。除去旧衣裳外,也有些崭新的布匹绸缎皮子等,都是按张府一季的份例准备的。另还有些张峦心爱的笔墨纸砚等等,也且能用上一阵。
  水云清点得一清二楚,又转而说起了厨房角落里储存的米粮蔬菜肉类等等,皆是她大概估算的。张清皎听她说完,皱眉道:“娘亲的账本上不是记着,年前做新衣裳还买了十匹新绸么?我们一家总共也就做了八身新衣,还用了些家里带来的缎子,新绸竟一点也没有剩下?年前还买了四石上等胭脂米,竟也用得这般快么?”
  李妈妈与王氏听了,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许冷汗,婆媳俩脸色都白了几分。张五似乎想说什么,张五家的却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只得垂下头不再言语。
  张清皎仿佛并没有瞧见他们的神色变幻以及行为举止似的,又对水云道:“让你去邻里打听柴米油盐酱醋茶肉菜布的市价,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奴婢走了十几家,才确定了如今的市价呢。总有些人家,奴仆不老实,便把价格往高了报,将主家蒙骗了过去。”水云笑嘻嘻道,假装没瞧见李妈妈与王氏越发惨白的脸,“一石上等胭脂米,二两银;一只大活鸡或者肥鸭,五分银;五斤重的大鲤鱼,两钱银……”
  水云报完价后,又补充道:“听说最近京城地动,现在的市价比往常稍高十之一二。再过些时日,官府便会平抑市价,恢复如常。”
  “是么?”张清皎似笑非笑,将金氏记录的账本扔在李妈妈跟前,“我还想着,最近年景是不是突然变好了,这些寻常之物怎么都价低了几成呢。”李妈妈望着那散乱开的账本,暗暗咬牙不言语,王氏却有些受不住,竟嘤嘤哭了起来。
  张清皎也不理会她们婆媳二人,便道:“张五和张五家的到底对京中诸事更清楚些,往后采买便由你们二人负责。张五家的每日先去厨房问清楚,辰时准时来西厢房,报上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待你们二人采买完,再回来仔细对一次帐。李妈妈年纪大了,往后便好生管着库房罢,每月记得清点一次,闲时便去陪我娘说说话。王氏只管好好地做厨娘,若是伺候好了,每月的赏钱也必不会短缺你的。”
  李妈妈本有些不忿,欲张口辩解。不过,等她抬首看向不远处端坐的少女时,依稀间似乎从笑得温和的少女身上,瞧见了张家宗妇张缙之妻孙氏的气势。甚至,少女看起来比孙氏还更强硬一些,竟令她隐约觉出几分惧意来。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言语了。
  其实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张峦的乳母罢了。但这样的身份,又哪里能与正经的主子相比?更不用提,张峦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若是得知她这老货为难了他的宝贝闺女,他想必也会狠狠心送她回兴济县去。
  敲打了这群仆婢一番,给他们稍微立了些规矩之后,张清皎终于开始处置正事:“今日想采买甚么,王氏先说厨房,张五家的再补充其他用度。”
  “是。”王氏再也不敢造次,只低声道,“夫人怀着身孕,每日须得用两只鸡熬汤……”
  谁也没有发觉,正襟危坐的张清皎看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心思早已飘了起来:明明连敲带打的将家里的规矩都立起来了,提前适应了日后主妇的生活,怎么她却没什么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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