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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起居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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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一家人饮过椒柏酒,便一起用扁食。金氏在那些包了银钱的扁食上掐了几下,留下了不甚明显的印记,特意挑拣出来给张鹤龄吃。张鹤龄每吃出一个来,她便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隙,让丫鬟围着说尽了各种各样的吉祥话。张鹤龄自然得意洋洋,嘿嘿笑着挺了挺肉肉的胸膛,仿佛那些吉祥话都是真的一般。
  张清皎有意无意地“虎口夺食”,夹了一个给张峦,又夹了一个给自己。等到张峦咬出银钱的时候,她便笑道:“吃出了彩头,爹爹今年的运道一定很不错。”
  张峦自然知道女儿的小动作,笑眯了眼:“承清皎的吉言,你也试试?”
  张清皎点点头,吃了个扁食后,秀气地吐出里面的银钱。张峦便道:“我儿今年的运道定然也不错,说不得能寻个如意郎君。”
  张清皎怔了怔,洁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绯红。往年父女俩也会互相祝愿,却不料今年父亲竟然换了祝词。可是,她转年虚岁才十五岁,尚未及笄,说婚事还早罢?若在后世,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初中生呢,竟然就要谈婚论嫁了?家里从姐比她大三岁,虽然说定了人家,却还没有成亲,她总以为自己还能在家里留几年。
  张峦不过打趣她一句,见女儿害羞,禁不住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为父实在舍不得。不过,纵是再舍不得,也得替你相看起来了。这回咱们阖家一同入京,也有替你在京中相看人家的意思。为父在国子监多认识几个人,又有你姑父帮着寻找,说不得能找个合意的少年俊才。”京师人才济济,总比区区一个兴济县更容易相看出好男儿。
  张清皎心里并无期盼之意,面上却带出几分羞意,垂首不语——这年头的姑娘家说起亲事来都是这般模样,她也不好例外,免得吓着了父母。
  张峦呵呵笑着,遂不再提此事。待到张鹤龄也吃饱喝足了,父子俩便动身去邻里互相拜年了。金氏母女留在家中照应,顺便将年后须得阖家拜访的人家一一列出来。沈家自不必说,张氏早便遣了仆从过来定下了时间,另还有些兴济出身的举人秀才等,皆是张峦认识的故友。
  “你爹少年时的故友,多数都已经是举人了,唯独你爹还是个秀才。去这些人家拜访,总觉得会遭人嘲笑。”金氏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娘亲多虑了,爹爹与他们是多年的故友,怎么可能会受到轻视?如果有人真的轻视咱们,反而说明对方人品不佳,不适合继续往来,咱们日后也不必委屈自己去迎合他们。”张清皎道,转头看仆从们在廊下低声言语,忽而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娘亲,按照家中规矩,应该给下人们都封个红包,让大家好好过年罢?”
  金氏眉头微皱:“那是在兴济,主持中馈的是你伯祖母。她手里有钱,自然能随处洒,让每个人都念着她的好。咱们刚搬来京师,做什么都须得用钱,哪里还有甚么闲钱给他们封红包?”
  “……”张清皎无言以对:家中的银钱哪有母亲所说的那么紧缺?当初上京的时候,伯祖母何氏可没有吝啬过,给的盘缠就有三百两银。伯祖父张缙更是贴补了父亲不少,加起来足足有五百多两了。京中再怎么耗费,这些银两也足够他们一家富足地过上一两年,更何况父亲是国子监贡生,每个月还能拿回二两银子与米粮呢。
  只是,张清皎比谁都更清楚,金氏的秉性就是如此,便是再怎么劝也很难让她改变念头。在她眼里,花在儿子以及自己身上的银钱不能算是银钱,花在女儿与相公身上的银钱则勉强可以接受;花在迎来送往上的银钱须得斤斤计较值不值得,但若是给仆从或者不相干的人花钱,那便是生生割了她的肉。
  于是,她也不再多劝。只等张峦回来,她在父亲面前提几句,比在母亲身边说上几百句都更容易见效些。


第3章 为父教子
  本以为父子俩出去给邻居拜年须得费不少时间,毕竟棉花胡同内少说也住了二十来户人家。却不曾想,不过一个时辰后,张峦便脸色难看地提溜着张鹤龄回来了。金氏见他面带恼怒,忙不迭地出来相迎:“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闻言,张峦的脸更黑了,扭起了张鹤龄的耳朵:“怎么了?你倒是问问这个混小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小胖墩立即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两眼泪汪汪:“娘亲,救我!”他生得白胖肥壮,平时一付蛮横相,实在令人不喜。但因皮相着实不错,年纪又幼小,倒也不至于令人厌恶。如今可怜巴巴地望过来,竟然又多了几分惹人怜爱之感。
  金氏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忙上前要将小胖墩护住:“有话不能好好说?他年纪还小,要是犯了什么错,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相公这般打骂,你看他都吓成什么样了?我的儿,别哭,别哭,为娘的心都要碎了!”
  “娘亲!爹要打死我啊!!”小胖墩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干嚎起来,好不容易才从眼角挤出两滴泪。金氏听了,不仅心都要碎了,和稀泥的念头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小胖墩抱进怀里:“你要打死他,就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我们娘儿俩到了地下也不寂寞!黄泉路上也好结伴!”
  张峦险些气了个倒仰,指着她道:“没头没脑地就维护他!你可知道他在外头都惹了什么事?!贪别人家小哥儿的压岁花钱,伸手抢不到,竟然动手就打?!这是谁教他的规矩?!整个张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不过是小儿之间起了争执!我的儿又有什么错?就算他有错,回来好好说他就是了,你做甚么对他喊打喊杀的?他可是你的儿子,你不向着他便罢了,竟然还为了外人打骂他!我可怜的儿啊!!”
  “慈母多败儿!往后鹤哥儿绝不能再让你来教养!!”
  金氏嚎啕大哭:“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啊!鹤哥儿就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挖我的心头肉,我绝不与你罢休!”
  金氏与张峦成婚后,足足听了三年闲话才生下了长女张清皎。张峦倒是因做了父亲而欣喜不已,但她一心想要儿子,见是个女儿,心里难免失望之极。之后她四处求神拜佛,又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汤药,才终于在八年后得了张鹤龄这个宝贝疙瘩。这个宝贝疙瘩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逆鳞。与张鹤龄相比,莫说张清皎了,便是张峦的地位都不如他。
  “娘啊!”
  “儿啊!!”
  母子俩搂在一起抱头大哭,活像是受尽了世间所有的委屈,尖利的声音传遍了左邻右舍。张峦望着他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马上请来家法将这母子二人都好好治一治。张清皎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心里对金氏又恼又无奈,对熊弟弟则是又烦躁又无语。
  每一个熊孩子后面都有一个甚至是一对熊父母。孩子生而懵懂,本性都不坏。如果不是金氏纵容,熊弟弟绝对不会长成今天这种模样。若是熊弟弟继续这样成长下去,金氏再这么“教养”下去,他迟早都会成为一个祸害。不仅会毁了自己,甚至还会毁了父母,连带着毁了她,影响子孙以及所有张氏族人。
  “来人!去把我书房里的戒尺拿来!”张峦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高声道。站在旁边的长随周大是他的乳兄,犹豫了一下,这才转身去了。谁知周大刚走出两步,金氏的哭声就猛地又拔高了:“你打啊!你打啊!今天就把我们娘儿俩打死算了!!”
  “娘啊!我怕!!”张鹤龄也跟着嚷嚷,呜哇哇地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他哭得实在太假,被肉挤成一条缝隙的眼睛悄悄张开了一丝,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如何。却没料到,还没看见父亲张峦和周大呢,就发现自家姐姐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张鹤龄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回想着姐姐以前的私下“教育”,心里左右权衡起来:现在惹恼了爹,有娘护着他,他应该挨不了揍。但是,如果连姐姐一起惹恼就糟了。因为姐姐从来不在娘面前“教育”他,这顿揍怎么都逃不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先乖乖认个错什么的?
  张清皎双眸微眯,将熊孩子的迟疑看进了眼里,温声对张峦道:“爹爹,今天是元日,这么喜庆的日子,哭闹起来实在有些不像。便是要罚鹤哥儿,也不必动用家法。他已经启蒙,在族学里读了一年书,不如让他抄写三字经罢。三字经里好些友爱孝悌的故事,他多抄几遍,多解几遍,为人处世的道理也便学进去了。”这时候,孩子启蒙大都用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张家族学也不例外。
  张峦抚须思考,觉得女儿所言很有道理,不愧是他贴心的小棉袄。如果他一定要执行家法,金氏肯定不会答应。母子俩再这么哭闹下去,张家在邻里之间就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倒不如暂缓一步,用读书人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还没等他点头答应呢,金氏就拭着泪赶紧道:“还是皎姐儿的办法好!教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请家法?倒不如让他多抄写几遍字呢!!”她满心觉得女儿是站在自己母子这一边的,自然赶紧附和。否则如果张峦坚持要动家法教子,她还真拦不住,只能学那些市井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张峦冷冷地哼了一声,扫了她几眼。以前他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金氏是怎么宠溺儿子的。还当女儿这么懂事,金氏也有教养的功劳,儿子应当也不会被教坏呢!如今才发现,女儿能教好,都是他启蒙启得好——要想教好儿子,也只能他亲自上阵了。
  这时候,周大已经将戒尺拿来了。张峦接过来,低头看向小胖墩。
  张鹤龄瞅着那竹板做的粗戒尺,又回忆起族学内的塾师用戒尺打其他人手心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手掌暗暗发疼了。他心里生了畏惧,忙认错道:“爹,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峦知道他只是被戒尺吓住了,并不是真心知错。毕竟,那双小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呢,丝毫看不出真的懂事知错的意思。于是,他便道:“今天是元日,暂且让你好生过了这一天。从明天开始,每日都抄写两遍三字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背诵解意!”学了整整一年,塾师怎么都能把三字经囫囵着教了,后头还有百家姓与千字文要学呢。启蒙结束,再学诗经,而后又有四书并尚书、春秋、礼记、易经等等。想要读书科举晋身,可容不得半点怠慢。
  张鹤龄愣了愣,他在族学里只顾着玩了,哪里听过什么三字经?连头几句都不记得,更不用说学写字了。可是,他还能怎么办?戒尺还在父亲手里拿着呢,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张清皎见他初时愁眉苦脸,又过一会儿便全然忘了此事,缠着金氏说要去京城里走走逛逛,心里实在无奈。她私下不知教过这熊孩子多少遍道理了,可他就像金鱼似的只有七秒钟记忆。父亲想教好他,恐怕也不容易。
  不过,先给他一点震慑也罢,让父亲知道教养他不易也罢。总得将他的教育问题彻底揭开才好,否则藏着掖着只会越来越恶化。只有痛下决心,好好教他,渐渐断绝金氏对他的影响,这棵长歪了的小树苗才有掰正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张峦刚要提着张鹤龄去书房,金氏便让丫鬟玛瑙备好了笔墨纸砚:“书房里还没有生火盆呢。便是现在去生起火盆,你们父子俩待在书房,得多久才能暖起来?受了风寒怎么办?倒不如在正房里看他写字,我和皎姐儿都安安静静的,绝不扰他。”
  “……”张清皎忽然觉得,金氏似乎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纵容儿子以及维护儿子了。这一招声东击西,简直是妙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真关心父子俩的身体,而不是担心张峦怒火再起,要动用家法教子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拦呢。
  张峦盯着金氏看了看,想着今天也不过是正月初二,不好再闹起来,便遂了她的意。
  谁知道,等张鹤龄对着那本摊开的三字经,一把抓起笔,歪歪扭扭地开始写字的时候,张峦一看他这架势便彻底怒了:“笔是这么用的?!你这写的是什么?!是写字还是涂涂抹抹?!连‘人之初’这三个字你都根本不认得!!这一年你在学堂里究竟学了些什么?!”
  金氏赶紧起身要去拦,张清皎却正好带着丫鬟平沙、水云去查看情况,将她挡住了。等金氏费了些功夫拨开丫鬟和女儿扑过去的时候,张峦已经抓住张鹤龄放在膝头,高高扬起手,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
  “呜嗷!!”张家的四合院里,又一次响起了母子俩的大哭二重奏。
  等到张峦打累了,张鹤龄的肥屁股已经高高肿了起来,金氏也快哭晕了。张清皎便吩咐玛瑙将金氏带进房里去休息,又让张峦也好好歇一歇,自己拿了伤药亲自去照顾弟弟。张鹤龄哭得嗓子都哑了,见她来了,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姐姐”。
  张清皎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轻声道:“该!”
  张鹤龄扁着嘴,差点又一次哭出声来:这世上有这样的亲姐姐么?
  幸好这确实是亲姐姐。给他涂伤药的时候,听他叫疼,张清皎便让丫鬟端来蜜饯转移他的注意力。张鹤龄吃着甜甜的蜜饯,感受着屁股上前所未有的疼痛,这滋味可真是难忘。
  这天晚上,怒气未消的张峦去了书房歇下,金氏疼儿子,陪着儿子在正房西次间里一起睡。张清皎在西厢房里练了一会儿字,直到夜色已深才吹灯入眠。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地面一阵震颤,猛地清醒过来。
  ************
  禁城,清宁宫。
  大地震动之际,一贯浅眠的少年便醒了过来。感觉到地面不同寻常的摇动,他有瞬间的迷茫,却在刹那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清醒。这时候,地动稍稍停歇,贴身服侍他的两个当值小太监已经惊醒过来,满脸焦急地拿着衣衫冲进了寝殿:“殿下!地龙翻身了!!快走!!”
  “莫慌。”少年低声道,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平和,仿佛无形之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令惊惶的小太监不再手足无措。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他迅速穿上圆领袍,披上厚厚的大氅,毫不犹疑地道:“走,在前头掌灯,孤挂念父皇,立即去乾清宫。”


第4章 京师地动
  受益于后世经历过数次的逃生演习,张清皎的反应堪称敏锐之极。她就像头小鹿似的从床上蹦了起来,迅速穿上夹袄披上观音兜,全然瞧不出平日里温雅柔弱的小姑娘状。待她穿戴严实,地面又是一阵摇晃,博古架上的器物都纷纷地往下砸,响声阵阵,这才惊醒了值夜的平沙以及在外间睡的水云。
  “姑娘……这是……”两个丫鬟从未经历过这等境况,都有些发懵。
  “地震!”张清皎从她们身边奔了出去,“快些穿戴好出来!不许待在房屋内!”说罢,未等丫鬟们反应过来,她便奔出了西厢房,冲到东厢房前去敲门:“爹爹!地震了!屋内危险!快出来!!”
  张峦被金氏母子俩气得满腹郁闷,其实睡得并不深。听见书架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响声,书册都倾倒出来时,他便已经醒了过来。正穿衣裳呢,他又听见了女儿焦急的示警,虽不知“地震”为何种说法,却也知晓必定与“地动”相同。
  他匆匆地披着长袄,甚至顾不上穿鞋便冲了出来:“皎姐儿,好好在院子里待着,我去将你弟弟抱出来!”张鹤龄遭了家法,屁股还肿着呢,挪动都困难,更不用提起身跑动了。他又生得肥壮,无论是金氏还是玛瑙必定都抱不动他。情况紧急,仆从长随都没有出来,也只有张峦这个当爹的才能将他带出来了。
  “娘!地震了!快些出来!!”张清皎见他进了正房,便用力地敲起了西次间的窗户。屋檐上的灰尘簌簌地掉,摇动间甚至有瓦片也落了下来,险些就砸中了她。
  平沙和水云正好出了西厢房,见状忙把她拉回院子里:“姑娘小心些!!”
  这时候,张峦已经抱着一团锦被出来了,玛瑙也跟在后头。张清皎一看,锦被中只有张鹤龄那张吓白的小胖脸,不见金氏的踪影,咬了咬嘴唇便奔进了正房。张峦正要将张鹤龄放下,转身再去将金氏拉出来,谁知女儿的影子一闪而过:“皎姐儿!!”
  “娘!快走!”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张清皎险些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踉踉跄跄来到西次间,却不见半个人影。她转念一想,又去了东次间卧房里,果然见金氏正打开柜子,翻找她藏起来的存银匣子:“娘!银钱都是身外之物!性命要紧!快走!!”
  “里头可是有五百多两银啊!”金氏急道,自顾自地继续翻找。但是,她越是急便越是找不到那个沉甸甸的匣子,衣物都丢了一地,依然一无所获。张清皎心里又焦急又气恼,也顾不得平日的形象了,厉声道:“别找了!跟我走!!”
  金氏惊了一跳,禁不住转身望向她。趁着她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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