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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月皎皎-繁花落定-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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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干承基给责骂得脸色由白变红,由红转青,忽然站起来,一掌击在桌子上,叫道:“容书儿,你想隐居避世,自居清高,又何必一再贬低我?这两年多,这两年多你几时听说过我欺负女人了?”
纥干承基脾气虽不小,但都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和我相处,我的脾气比他要大许多,不然就是颓丧得恨不得死去,所以多半的时候,都是他在哄着我,指望我能少流些眼泪。记忆之中,就我那次骗他表白了心迹,又反讽他是和汉王一样的禽兽,狠狠伤了他时,他曾气得一掌把桌子都击碎。这桌子却是花梨木的,轻易碎不了。但他的反应还是让我吓了一跳,难道我冤枉他了?
我有些犹豫,纥干承基却依旧脊梁挺直,两眼喷火瞪着我。那怒火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委屈?
空气有些沉凝,我也好生懊丧。在我眼里,他一向是个强者,背后是离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手中是万人莫敌所向披糜的绝世宝剑,所以斥责起他的不是来,也是毫不犹豫。一个强者,经受点风雨又算什么?万不料惹他动了气,倒与我此行目的大相径庭。
“小姐,纥干哥哥,我给你们送酒菜来啦!”房门开了,那色若春花的桃夭暖洋洋笑着,手里的赤色菊纹托盘已端了进来,白玛紧随其后,也是满满一托盘的酒菜。
只怕是屋里的吵闹声惊动了她们,才会借着送酒菜前来瞧瞧吧。
白玛未必有这玲珑的心思,看来这桃夭还真是善解人意。
我忙帮接着酒菜,笑道:“我原也饿了,大家先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吧。”
桃夭帮我斟着酒,盈盈笑道:“这酒是刚烫的,不烈,而且香醇。姑娘喝上一点,也可以暖和暖和。姑娘的手很冷,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纥干承基皱眉道:“那你还不去把你那个暖炉里加些炭?我瞧着都快熄灭了吧。”
桃夭连声应着,亲到暖炉旁去忙乎。我瞅瞅纥干承基,纥干承基若无其事道:“这屋子还真冷,就是我那个小屋子,只怕也比这里暖和一些。”
我心头一跳,忙端起酒了喝上一口,但觉一阵热气从胃中悠悠荡开,果然舒泰许多,遂斟酌着字眼道:“嗯,那个屋子,是好。不过太子府里那么舒服,只怕你不大回去住吧。”
纥干承基道:“你觉得那屋子又小又旧,瞧不上是不是?可我偏爱住那里。府里没有事时,我天天住回去呢。”
我一笑,不再说话,夹着小菜,就着酒,静静吃喝着。
桃夭见我们各自缄默,大是着急,悄悄指着我,用脚踢着纥干承基,自然是想他来逗我说话。纥干承基却恍若未觉,只是趁我不注意时会瞪上桃夭一眼。我虽垂着眼睑,但桌畔的细微动静都未能逃过我的眼去。桃夭,大概不会是第二个泣红了吧!
桃夭无奈,笑道:“我吃得差不多了,来弹首曲子大家听着取乐,行不?”
不待人回答,她已拿到琵琶,略一理弦,即扬手而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诗弹来极是流丽华美,桃夭的嗓音又是清脆活泼,更显得喜气洋洋,纯朴可爱,听来心旷神怡,心情大松,无怪桃夭自己这般喜欢唱,连那些流连烟花之地的风流子弟,这般喜欢听了。——一个向往爱情和家室的少女,与别的妓女比起来,总是会显得新鲜纯朴许多,十分与众不同吧。
纥干承基默默喝酒,目光少有的深沉郁结。似乎这歌人家听得欢喜,他听得反而伤怀一般。
白玛笑道:“这姑娘琵琶,弹的真是好听。小姐,你是不是也弹一个?”
纥干承基唇角掠出一道讥嘲般的弧形,颇感兴趣似的道:“容书儿也会弹琵琶?不知到了吐蕃去,能有谁来赏姑娘的琵琶?”
我叹息道:“恨无知音赏,弦断谁人听?我许久不曾弹了。如果你想听,我倒是愿奏上一曲,就不知你愿不愿欣赏了!”
我抱过琵琶,转轴拨弦,一支相思曲,幽幽流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一曲《草虫》,犹未弹罢,纥干承基的脸已经越拉越黑,忽然拂袖站起,大叫道:“够了!我就知道,你找我,一定是为他!你想我救他,是不是?”
我住了手,缓缓立起,无力垂下手中琵琶,靠在桌上,低低叹息道:“纥干承基,我不想他死。你不能帮我么?”
纥干承基握着剑柄的手青筋跳动,胸口起伏不定,愤懑和痛苦也压抑不住地涌出来,冰冷冷道:“我救不了他。我也不认为救了他于你又有何用。他都娶了你二姐了,难不成你嫁他做小妾?他不配!”
屋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了。
我默默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遂道:“你既不愿帮忙,那便算了。没有你,我照样会想办法救他!”
第二十章 密信
我披上斗篷,白玛将灯笼点了,提在手中引路,步出了桃夭的房间。
桃夭大是着急,眼泪汪汪拦我,低声道:“小姐,你就这般走了么?”》
我拍了拍桃夭的手,微笑道:“我最亲近的人,因为我的缘故快被处死了。我来这里,本想看看纥干承基能不能帮我救救他,既然他不愿意,我自是不会勉强。”
桃夭急急又去拉纥干承基,撒娇般道:“纥干哥哥,小姐快走了。你快说你肯帮她救人,把她留下啊。不然她以后一定再也不理你了!”
纥干承基狠狠将酒盅砸到地上,叫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我不是不愿意救东方清遥,而是救不了他!”
我回首笑道:“这么说,如果有机会,你是愿意帮忙救人的?”
纥干承基茫然片刻,低低说了声“是”,立刻别过头去,看着风将窗纸吹得哗哗作响,似在强忍着悲哀和委屈,不肯显露出来。
而他的这一声“是”也骤然搅得我心湖一阵混乱,连勉强的一丝微笑都很难维持。暗夜中虽有着灯笼在前照路,我的脚步还是不断在雪地里踉跄着。
纥干承基,我认识他时间也不短了。我太知道他原来是多少骄傲不羁的一个人,虽说我是以求他救人的名义来的,但我心头根本没相信过他肯救东方清遥,既是政敌,又是情敌,除非他疯了,才会去救人。
可他竟然答应了,虽然不情不愿,但剑客的话,有谁敢不信?
天上星辰无数,也疯了般在眨着眼睛,水钻般晶莹着,配着满世界未溶化的积雪,俨然是个夜晚的琉璃世界。
而我的心呢?心还如以前那么善良晶莹么?还是白白遁世读经那么久,一入红尘,立刻尘埃遍布,和我的身子一样污浊不堪?
桃夭,虽是妓女,只怕还比我纯洁些。
梅园到了,顿珠早等在书房里,将一大叠信函交给我。
那是纥干承基的小屋里秘密收藏的信函,记录着纥干承基和齐王李佑所有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交易。我给纥干承基救起后曾在纥干承基屋子里见过的那些信函,是足以将齐王李佑和纥干承基一齐送入地狱的密信!
我沉着地接过信函,问道:“有人发现么?”
顿珠道:“没有。贡布一直在外望风,很谨慎的。这些信也不是在姑娘所说的那个豆坛子里,而是在梁上一处很隐蔽的角落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哩。因听他那些邻居们议论,说他这两年常回来住,害我找这些信时还很有些担心,万一他突然回来就完了。”
纥干承基会换藏信的地点也不奇怪。两年多前他很少回去,便是有仇人找他,多半也想不到回他的破屋子里找;后来他经常回去,自然就担心这处屋子会引人注意,才将信函转移到更隐蔽的角落里。
顿珠盗信时他当然也不会突然回来。跟桃夭在一起可能会有意外状况,但我在花月楼露了面,想拖他几个时辰却是轻而易举。
我握着那卷要命的书信向天苦笑,忽然觉得自己愧对满园的清绝梅花。我已不是一个高洁的女子,我将为了东方清遥,成为一个令人恶心的女政客。
天色黯沉,星光冰冷,静悄悄笼着满地的雪光,泛着幽幽的惨白。
这一夜睡得又不踏实。
刚闭眼,便见那深不见底的牢狱底部,东方清遥满脸忧伤牵挂的面容在不断晃动着,身上全是淋漓的鲜血;又夹缠着纥干承基不断地冷笑,冰凉直糁入人的心里撞击着,漆黑如墨玉的眼,说不出的讥嘲不屑,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问着:“你瞧不起我是杀手,我是禽兽么?那你是什么?你是什么?”我在深夜的雪地绻缩着,绻缩着,急得浑身冷汗,却辩驳不出一句,更不敢抬头看他,只在心里说,我只是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那牢底深处的那个温和男子……
又一片铺天盖地的阴影罩上我娇小的身形,一抬头,竟是汉王,他解着衣袖,狞狰地笑着:“我想要你,你又怎逃得了?从了我,也给你个侧妃当!”
纥干承基只是笑着,笑着看我被汉王欺侮,冷冷说着:“你居然敢算计我!你偷我的东西,以为我不知道?”
清遥则在远远我看不到的地方呼唤着:“书儿!书儿……”
而汉王肥白硕大的身子又疯狂压上来……
我听到自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颤抖不已。
勉强睁眼,才觉周围万籁俱寂,窗外一片漆黑,几上一盏小小的荧烛兀自亮着,摇曳着没有温度的如豆灯火,明灭不定。我的背上已经全濡湿了,额间亦是涔涔的冷汗,唇边极干燥,想起身倒杯茶来喝,身子却酥软如绵,再也立不起来。
一时白玛惊醒了,忙倒了茶来,我吃了,才有了几分气力,但滚烫粘湿的身子给被外的冷气一激,连打了几个哆嗦,头开始疼了起来。
我想我是个笨蛋。所有的行动,才展开了第一部而已,为何便犹豫,便不忍?
白玛见我神情,知道不妙,未到天明便叫人去请大夫,先开了一贴去风寒的药煎来吃了,直至午时才觉好些,而容锦城已经亲身过来探望好几回了。
勉强吃了点午餐,想起后日便是除夕,而那桃夭尚在花月楼中,便悄悄跟容锦城说,请他派人将桃夭赎出来。
容锦城很是惊讶,问道:“书儿,为什么赎那个女子出来?出身青楼的女子,多半有些轻佻,赎了回来怎生安顿?”
我微笑道:“这个丫头,还是个孩子,跟我很是投缘,实在不想看她这一生便毁在那风尘之地。父亲就当是帮我买个丫环好了。”
容锦城犹豫片刻,即唤顿珠叫帐房去领银子赎人。好在容家巨富,纵然桃夭身价再高,对于容锦城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我见容锦城答应,心才放下来,又问齐王李佑、吴王李恪等人的动静。
容锦城拍着我的肩膀,沉思一会儿,低声道:“齐王隔得远,暂时没什么消息过来。这齐王一向贪逸玩乐,又好骑射,伴了昝君谟、梁猛虎这几个骑射高手,终日游猎无度,行事也是荒唐。不过齐王府的长史权万纪却也是个了得人物,对齐王管束得很严,一有过错,立刻会禀知皇上,因此这阵子齐王也收敛许多,辖区也太平得很哪!”
我用绵软的枕头高高地垫起头来,让自己倚坐得更舒服,沉吟道:“嗯,齐王收敛了性子?那吴王呢?吴王应该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呢!”
“吴王倒是在京师,他的文治武功,倒是不凡,很得皇上欢心。如果是长孙皇后生的,只怕会是东宫之位的不二人选了,偏生是杨妃生的,可惜啦!这两人,一个正给管束得无暇他顾,另一个才识过人却不惹事,我看不出有什么把柄可以让你引火啊!”容锦城意味深长地说着,目光的忧虑显而易见。
“书儿,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不要去强求什么了。清遥这孩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容锦城的叹息悠长悠长。
“听天命?天命在哪里?”我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也许,天命就是人事,人事就是天命。自古成王败寇,成者自称是天命,败者亦称是天命,可天命,难道不是无数的人事组合交错汇出的?”
“总之……你小心!父亲年纪大了,不过……一定全力会支持你!”容锦城略有犹豫,但看我的眼神静谧怜惜,带着春阳的温暖。
那温暖亦如阳光般映到我心头,随着血脉的流动贯注着全身。我笑一笑,靠在父亲的肩上,慢慢阖上沉重疲乏的眼睑。
迷蒙之际,只觉一片阴影投上前来,心下一惊,抬眼时,容锦城已经离去,顿珠和白玛站在床前,欲言又止,一脸焦急。
我忙坐起,揉着太阳穴问道:“怎么了?顿珠不是去赎桃夭去了么?人呢?”
顿珠恨恨在地板上跺了一脚,道:“我么,竟去晚了!桃夭上午就给汉王府的人带走了,说是侍宴!也不知会不会再放她出来!”
又是汉王!那日的折磨,那日的痛苦,以及那日之后的避世别离,那日之后的寂寞悲苦,挟了铺头盖脸的羞辱和疼痛,疯了般将我裹住,困得我透不过气来。那狠狠窜上的愤怒和仇恨,从每一处的神经末梢,直逼脑门,把我的心里激得快呕出血来。
汉王,这衣冠禽兽的汉王,历史上,他不是应该在太子下台后被赐死的么?可现在太子的地位更稳固了,汉王更是意气风发,恣意放纵寻欢,居然看不出一丝死到临头的迹象!
白玛搓着双手,紧张道:“怎么办呢?那桃夭姑娘看来好小,虽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也娇小可爱,禁不住叫人打心眼里怜惜。如果落到汉王手里,只怕很难逃出生天!”
桃夭出身青楼,对贞操礼教观念相对淡薄,以身事人虽不快乐,却也没有出身清白的良家女子误堕风尘的那般痛苦;恩客们怜她幼小稚嫩,未必舍得辣手摧花,故而很难得地在青楼之中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连白玛见她一面都生了怜惜之意,方才那话,倒有几分想求我出手相救的意思。
但我如何相救?
容家虽是大户,又如何跟皇弟之尊的汉王相比!便是硬去抢人,容家的侍卫也比不上汉王府的高手啊,除非,除非是太子身边那纥干承基、赵师政一类的高手!
纥干承基!
第二十一章 顿悟
我心头一亮,祸福两相倚!》
于桃夭,可能会吃些苦头;但于我,却未必不是好事。
纥干承基,当日在太子别院,你肯为我公然与汉王僵持;今日,你会为了那口口声声叫你哥哥的女孩出头么?汉王宴客,只怕不会少掉你一份吧!
我听得见自己鼻中哼出的冷笑,争吧,闹吧,最好能反目成仇,也省了我一番手脚!反正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纥干承基和汉王太子这类禽兽走得那么近!
我向顿珠招了招手,顿珠不安走近,我低声吩咐:“注意监视纥干承基的动静!”
顿珠点头道:“知道。我们一直有派人暗中监视,不过都只远远跟着。这人的身手,似乎真的很可怕呢。”
顿珠他们刚把我要的密信给了我,心里自是不安,故而也关注着纥干承基的动静,只怕他猜疑到我身上,对我不利。
我怔怔想了想,忙道:“就今天注意着就些好了,平时别老叫人跟着他,只在他的旧屋子和太子府附近查探查探就行。让他发觉有人跟踪,更是容易疑心。”
顿珠忙应了,正要去时,忽然侍女过来回禀道:“三小姐,园外有人找您,我们回了您身子不适,那人还是执意要见您,说是三小姐的朋友呢,三小姐见是不见?”
朋友?我疑惑着,在长安,我有什么朋友呢?
除了东方清遥和李络络,还有久不晤面的恋花,还有谁能称得上我的朋友?只怕连苏勖也生份了,称不得是我的朋友。
我问那来通传的侍女:“那人姓什么?是男是女?多大年岁?”
侍女迟疑道:“那人不肯说呢,应该是个年轻男子,却带了黑斗笠,看不真面孔呢!不知为什么,门口的下人都不大敢近这人身,觉得他有些邪气。不过身后跟了个小姑娘,倒是很俊俏,眉眼儿倒与小姐有几分相似呢。”
我猛悟出是谁,又惊又喜,“啊”了一声,道:“快请他到书房里去。一路悄悄的,尽量少惊动人。”
侍女见我慎重,忙忙应了,退了出去。
我穿了衣裳,简单梳了个髻,将狐裘紧紧裹了身子,抱了暖炉,匆匆往书房里去。
才到书房门口,果听得里面熟悉的声音在问道:“纥干哥哥,这里便是容姑娘的家么?果然漂亮极了。我从没见过哪里有这么多的梅花,开得这般漂亮。”
我徐徐踏进去,轻笑道:“梅花虽美,可赏梅的时节必是天寒地冻的,未免就煞风景了!”
披了一袭雪白披风的俏人儿风一样卷了过来,欢喜笑道:“容姑娘,又见到你了,真好!”这个桃夭,看来很是快乐,居然不似刚从汉王府逃出命来。
那一身黑袍的男子慢慢将斗笠摘下,露出清朗的年轻面容,却有些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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