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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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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巡视,转到了延津县,小韩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费惹恼了。老费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个哑巴;由于他爹是哑巴,老费小时候,家里话就少,养成习惯,老费长大话也不多。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韩多话,老费又知道他下车伊始,在延津办了个“延津新学”,新学开办半年,小韩到新学演讲六十二场,平均三天一场。小韩沾沾自喜,把这些都当政绩向老费作了汇报。因延津归新乡专署管,陪同老费巡视的还有新乡的专员老耿。老费在延津没说什么,第二天回到新乡,老耿陪他吃中饭,边吃,边说这次的巡视。当时新乡下辖八县,老费转了五县;说到其他四县,老费没说什么,说到延津,老费皱了皱眉:
“那个县长小韩,是谁弄来的?”
这个县长小韩,就是新乡专署专员老耿弄来的;小韩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专科学校留学时的同班同学。但老耿已看出老费不喜小韩,便说:
“正常遴选上来的,正常遴选上来的。”
老费:
“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县长的材料吗?治大国如烹小鲜,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他半年讲了六十二场话,他都说些啥?”
老耿吓出一头汗,忙说:
“他没说啥,他没说啥。”
老费:
“料他也说不了啥。一个学生娃,能说啥?他说啥没啥,只是这爱说,就让人厌倦。”
又说:
“他爱说没啥,又误人子弟,教娃们去说,事就大了。是要把全县的人都变成小嘴不停吗?族人皆小嘴不停,述而不作,接着就天下大乱了。”
老耿忙说:
“我回头说他,我回头说他。”
老费正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个娃,能说回来吗?我看是说不回来,也许你老耿本事大,能把他说回来。”
老耿擦着头上的汗:
“我也说不回来,我也说不回来。”
老费回郑州第二天,老耿就把小韩给撤了。其实老耿对省长老费对说话的看法,并不苟同;况且,人说话多少,和能否当县长是两回事。何况诲人不倦,有教无类,也是圣人的意思。小韩虽爱乱说,但没乱动,顶多像他的前任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种个人癖性;恰恰是述而不作,坏不了什么大事。但他看省长老费认了真,怕由小韩牵涉到自己,还是毅然决然,撤了小韩。小韩来延津时一番壮志,没想到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大半年工夫就得草草收兵。闻到消息,他急如星火赶到新乡,找到老耿,还有些倔强和不服:
“叔,凭啥撤我的县长?我错在哪儿了?你们讲理不讲理?”
接着就开始与老耿讲理,从欧洲诸强讲起,又说到美国,又扯到日本的明治维新,说些开办新学的好处。小韩不讲理老耿还有些同情他,他一讲理,老耿又觉得撤他是对的。老耿止住他不停的小嘴: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六节(2)
“贤侄,你说得没错,你讲的理也没错,错就错在,你生错了地方和年头。”
小韩一愣:
“我应该生在欧洲、美国或日本?”
老耿:
“不生在这些地方也行,生在中国,能和圣人生个前后脚,也不辜负你的才干。”
小韩:
“我去学堂演讲,并不是为了教书,是为了救国救民……”
又要跟老耿理论。老耿皱了皱眉,再一次止住他:
“我也不是让你去战国教书,恰恰是为了让你去救国救民。如何救国救民?放到战国,就你的材料,正好去当说客。说客不凭别的,就凭一张嘴。但他不是说给不懂事的娃儿们,是说给君王;说给娃儿们顶个球用,要管用还得说给管事的不是?你说得好,你身挂六国相印,也给老叔带些福气;一旦你说得不好,你的脑袋,‘咔嚓’一声可就没了。贤侄,我想知道的是,大殿之上,此情此景,你能说得好吗?”
此情此景,小韩倒第一次被人给说住了,愣在了那里。
小韩离开延津回了唐山,“延津新学”也寿终正寝。像当初老汪的私塾一样,徒儿们都作鸟兽散。众徒儿和杨百利由新学到县政府的愿望也随之破灭,老杨由县政府到豆腐的理想也烟消云散。学校散了,杨百利本该重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但他没有回去。没回去不单像杨百顺一样,讨厌他爹老杨和豆腐,而是他在新学的半年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牛国兴。牛国兴是个大头,他爹是“延津铁冶场”的董事。杨百利和牛国兴本不同班,因两人都对“新学”和读书不感兴趣,爱和一帮孩子偷偷从教堂跑出去,用粘竿粘知了,用弹弓打鸟玩,成群结队,志同道合,渐渐混熟了。除了粘知了打鸟,两人“喷空”能“喷”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有时“喷”得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这个“喷空”和小韩的演讲不同,小韩的演讲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废话,何为救国救民?而“喷空”有具体的人和事,连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故事。除了小韩演讲,杨百利和牛国兴没上过整课,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偷偷跑出新学,或粘知了,或打鸟,或“喷空”。小韩招的教师又都是些闷嘴葫芦,也管不住这些学生。一开始杨百利只会粘知了和打鸟,不会“喷空”,还是牛国兴带他三个月,渐渐上了道。如牛国兴说,城里“鸿膳成”饭铺的厨子老魏,过去总在饭铺笑,近一个月来,老在饭铺唉声叹气,为啥?杨百利一开始不懂“喷空”,会照常答理:老魏欠人家钱,或跟老婆干了仗。牛国兴马上就急了,因这原因大家都想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就不叫“喷空”。急后,牛国兴会作示范,自问自答,还记得一个月前,城里来了个河北的戏班子吗?其中有一个旦角,老魏入了迷。戏在延津演了半个月,老魏场场不落。看着看着,魂被勾去了。戏班子又到封丘演,老魏又跟到封丘。光跟有啥用啊?还是想跟她成就好事。这天后半夜,老魏扒过戏院的后墙,来到戏台后身。看一床前挂着旦角的戏装,以为睡到床上的是旦角,悄悄凑上去,脱下裤子,掏出家伙就要攮人。没想到睡在床上的不是旦角,是一看戏箱子的,过去是个武生。武生一阵拳打脚踢,把老魏的胳膊都打折了。老魏将胳膊藏在袖子里,又不敢说。这些天老魏老端着右胳膊,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是前三个月,聊到这里就不错了,杨百利也就认了账。后三个月,杨百利渐渐上了道,会试探着说,要说勾魂,我听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老魏从小有夜游的毛病,夜游了三十多年没事,据说上个月夜游时,游到了一个坟场里,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过去老魏也到过这个坟场,啥事没有,这次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老魏耳边说了两句话,老魏点点头。从第二天起,老魏就常常叹息。有时一边炒菜,一边还伤心地落泪,泪都滴到了菜锅里。人问他白胡子老头说了什么,他也不说。杨百利说完,牛国兴会兴奋地拍他肩膀:“喷”得好。接上去会说,那我就知道了,“鸿膳成”的掌柜老吴,和俺爹是好朋友,他对俺爹说,一个厨子,天天在饭铺哭,晦气不晦气?本想赶他走,但没想到,饭铺的生意,倒比以前好了许多,好多人不是来吃饭,倒是来看老魏哭了。大家的魂,又被老魏勾去了……云云。事情说有影也有影,说没影也没影,但都比原来的事情有意思。“喷空”到趣处,牛国兴说: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六节(3)
“我到茅房撒泡尿。”
杨百利本来没尿,也说:
“我随你去。”
新学散了,杨百利本也不愿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牛国兴也一下离不开杨百利;在世上能找到一个“喷空”的伙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有一知己足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牛国兴便缠着他爹老牛,让杨百利进他爹的铁冶场当学徒。老牛被牛国兴缠不过,只好收下杨百利。老牛的铁冶场,说是一个铁冶场,无非是拢了十几个铁匠,在一起打制个柴刀、菜刀、铲子、镰刀、锄头、犁头、耧齿、耙齿、车角、饭铺用的火炉、商号用的铁门、打兔用的火铳等,打制的家伙,和镇上老李的铁匠铺差不多,只不过比老李的铺面大些,人多些,是个场子。但杨百利在铁冶场学了半年徒,连个锅铲子都没学会打。他像在老汪的私塾和小韩的新学一样,心思根本没用在正事上,整日还想着粘知了打鸟和“喷空”。渐渐对粘知了打鸟也没了兴趣,心思都在“喷空”上。这倒对了牛国兴的心思。师傅看他也不是个打铁的材料,便让他烧火;他把火也烧得半生不熟,连累师傅打出的柴刀,也半生不熟。师傅是个湖南人,看着手里的柴刀,操着湖南口音感叹:
“啥叫火候不到呢?这就叫火候不到。”
半年过后,铁冶场的人个个烦他。老牛看他实在不是个做事的材料,便要辞退他。老牛舍得他,牛国兴却舍不得他,摔了家里一个座钟。老牛:
“我不是看他不长进,是怕时间长了,把你带坏了。”
牛国兴:
“要说坏,我早已坏到了他前边。你让他走也行,反正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老牛叹息一声,也是无奈,只好把杨百利从场里撤下,打发他到铁冶场门口看大门。这倒对了杨百利的心思,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喷空”。牛国兴来,就与牛国兴“喷空”;牛国兴不来,也一个人在脑子里“喷空”。看着是在看大门,脑子里却云山雾罩。进来一个人,会打断一次他的思路,他就焦急,接着就对进门的人没有好气,拦着这人,盘东问西,问个底掉,还不让进去。凡是进铁冶厂大门的人,都在肚子里骂他。这倒应了当初瞎老贾给杨百利算命的话。
但看大门一个月后,杨百利和牛国兴闹翻了。闹翻了并不是因为“喷空”,当然和“喷空”也有关系。杨百利本不会“喷空”,“喷空”还是牛国兴带出来的;但“喷空”喷了大半年,杨百利已经出师了。杨百利在别的方面不用功,在“喷空”上却下心思。过去两人“喷空”以牛国兴为主,杨百利只是个接话茬儿的,话头像河水一样,牛国兴想让它往哪里流,它就往哪里流;现在情况变了,杨百利也修了一条自己的沟渠,水到底往哪里流,还不一定呢。接着在话题上也产生了矛盾,过去是牛国兴独霸天下,他想说什么话题,就说什么话题,现在杨百利也会提出自己的话题。杨百利白天看大门,脑子里有这个空闲;晚上喷起空来,杨百利是有备而来,牛国兴是仓促上阵,喷着喷着,不管是在话题上或是话头往哪拐弯,杨百利渐渐还能占上风,牛国兴常常钻到杨百利的话套里。“喷空”时占了上风,不“喷空”时,有意无意之间,杨百利也想跟牛国兴平起平坐。“喷空”时占点儿便宜牛国兴没啥,但日常的一举一动,也要平分秋色,牛国兴心里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颠倒呢?这就叫主次颠倒;啥叫忘恩负义呢?这就叫忘恩负义。渐渐跟杨百利“喷空”的心就慢了。但两人闹翻,还不是因为“喷空”,而是因为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大号叫邓秀芝,小名叫二妞。二妞她爹是“大魁商号”的掌柜老邓。说是“大魁商号”,也就是县城东街一个杂货铺,卖些米、面、盐、酱、油、醋、火柴、灯罩、麻绳、箩筐等杂物。二妞五短身材,绑着两根麻绳般的大辫子;只是面容还好,浓眉大眼,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在“延津新学”时,牛国兴和杨百利只顾粘知了打鸟和“喷空”了,没注意过这个二妞,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延津新学”散了,一次牛国兴和二妞在街上遇见,二妞无意中看了牛国兴一眼,牛国兴便觉得二妞对自己有意。回来对杨百利“喷空”,由看一眼喷起,喷回到“延津新学”,两人如何交往,一开始还有些羞羞答答,后来渐渐到了一起,直到亲了嘴还办了事。中间还有些晓风残月今夜酒醒何处的情形。杨百利知是一个“喷空”,没大理他,牛国兴自己却认了真。但牛国兴胆小,不敢直接找二妞,写了一封信,开头是“秀芝吾妹如面……”云云,让杨百利交给二妞。如果是半年前,牛国兴让杨百利干啥,杨百利就干啥,现在平分秋色了,杨百利就有些不乐意: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六节(4)
“事都办了,咋还写信?”
又说:
“你找她图个舒坦,我找她图个啥?”
牛国兴更看出杨百利是个白眼狼。但心里对二妞思念得紧,只好从口袋掏出五块钱,递给杨百利,杨百利接下钱,才接下这信。但三天之后,杨百利又觉得上了牛国兴的当。因他白天要在铁冶场看大门,送信只能是晚上。晚上在县城东街转了三天,没碰到二妞。三天之后牛国兴急了,说光在街上转有啥用,该夜里扒墙去她家呀。杨百利收了牛国兴的钱,又舍不得退给他,万般无奈,当晚便去了邓家。但他没敢贸然扒墙进去,先蹿到了房顶观察动静。欲找到二妞,须先找出二妞在家里的住处。老邓家是个四合院,院子里不点灯,黑暗之中,啥也看不清楚。各屋倒有人出进,但影影绰绰,一时也判不定谁是谁。倒是人进屋了,屋里有灯,人影映到窗户上,能大体看出邓家居住的分布。正房映出一个老头,戴着一顶瓜皮帽,一个老婆婆,拿着线拐子在拐线,似是二妞的爹娘;东厢房有一男一女在斗嘴,一个孩子还在哭,似是二妞的哥嫂;剩下西厢房窗户上,就一个女人的影子在走来走去,大概就是二妞了。在房顶趴了三个时辰,杨百利的身子都趴麻了,邓家的灯才一屋一屋熄了。杨百利从屋顶溜下来,蹑手蹑脚,来到西厢房前,欲将牛国兴的信从门缝塞进去。本来要大功告成,西厢房也确是二妞的住房,但二妞三天前去了开封姑妈家,这也是杨百利三天见不到二妞的原因;二妞的小姨来老邓家串亲,临时住在了二妞屋里。小姨这两天拉肚子,刚睡下,腹内突然又来了,慌忙起身,要去茅房,猛地拉开门,迎头站一个黑影,双方都吓了一跳。二妞的小姨是个老姑娘,三十多岁还没嫁人,她以为是姐夫老邓夜里来拨她的门,欲占她的便宜;老邓过去见她,就爱把些风话。现在肚子正急,哪里是装神弄鬼的时候?扬手就是一巴掌,杨百利“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邓家各屋的灯立马亮了。二妞她哥以为他是个贼,来偷杂货铺的东西,也是刚与老婆吵过嘴,没有好气,便将杨百利吊在院内的枣树上抽打。刚抽了两鞭子,杨百利就把真相供了出来。为证明跟自己无涉,还掏出了牛国兴的情书作证。老邓看了情书,倒把杨百利从枣树上放了下来。因为他跟铁冶场的老牛也认识,知是一帮孩子胡闹,倒没怎么追究。因为声张出去,对自家女儿也不好。等到第二天,牛国兴知道情况后,却大恼杨百利。恼杨百利不是说他把事情办砸了,影响了他和二妞的关系,而是收了自己五块钱,到了关键时候还出卖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做得了朋友?从此两人见面还说话,但心底有了隔阂,彻底不在一起“喷空”了。
这年八月,从新乡机务段来了一个采买叫老万,住在延津铁冶场里。新乡机务段负责维修平汉路的铁轨,年年要用许多道钉。新乡机务段的段长与延津铁冶场的老牛是表亲,便把锻造道钉的活计,派给了老牛。采买老万一个季节来延津拉一次道钉。老万是山东人,四十多岁,白眉毛,爱时不时张嘴,但不是打哈欠,上下颌一咬一咬,只为活动个筋骨,能听到筋骨的“嘎嘣”、“嘎嘣”声。老万这次来到延津,老牛还没把道钉锻齐;老万要采买一万枚道钉,老牛的铁冶场只锻了六千多枚,还差三千多枚。老万便在延津住下等道钉。也是闲来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步出铁冶场,欲到延津县城四处逛逛。铁冶场的规矩,进大门要给看大门的打招呼,出大门时,如不拉货,不用给看大门的打招呼。老万也是出于礼貌,虽只身一人,看杨百利在大门口坐着,也顺便问候了一声。他不问候没有什么,他一问候杨百利生气了。因杨百利脑子里正云山雾罩,老万打断了他的“喷空”,便拦下老万盘东问西。如杨百利这么拦别人,别人早在肚子里骂杨百利,但老万是个爱说话的人,在延津举目无亲,就等个道钉,碰上一个搭茬儿的,倒静下心来,与杨百利说话。上下颌一咬一咬,“嘎嘣”、“嘎嘣”,从自己叫啥,哪里人,在哪谋生,为啥来到延津,接着从道钉说开去,说到铁轨,说到火车,说到机务段,机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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