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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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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为什么?”
“我是个讲究实际因而非常乏味的人,不善词令。”
“您是在博取称赞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不,我没有这样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所珍视的富丽美好的生活我是无法达到的吗?”
奥金左娃咬起手帕角儿。
“随便您怎么想得了,但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
“阿尔卡季将留下来。”
奥金左娃微微耸了耸肩。
“我会感到寂寞的,”她又说。
“真的?即使寂寞,也只不过寂寞一时。”
“您根据什么这样认为?”
“根据您亲口对我说的话:只在秩序被打乱的时候才感到寂寞无聊,而您如此循规蹈矩地安排您的生活,压根儿容不下寂寞,容不下惆怅……容不下任何沉重的感情。”
“您认为我就那么循规蹈矩……也就是说那么绝对正确地安排自己生活的吗?”
“当然喽!不妨举一个例子: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我已预先知道您要把我赶走。”
“不,不赶您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可以留下来。
请打开那扇窗子……不知怎的我觉得闷。“
巴扎罗夫站起来,一推窗,窗扇嘎吱一声便大开了……没料到开开它那么容易;这时他的手在颤抖。幽暗柔和的夜晚和几乎是黑不见指的天空在向窗内窥视,它带进了树木的轻轻絮语和自由流动的清新夜气。
“请放下窗幔,坐下说话吧,”奥金左娃说,“我想在您离开我家以前和您说说话儿。请说说有关您自己的事,您从来还没有谈起过您自己呢。”
“不如和您说些有用的事为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您过谦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些关于您的事,您的家庭,您的父亲,正因为他,您将抛弃我们。”
巴扎罗夫听罢暗想:“她干吗说这些话?”
“这些事说来枯燥乏味,”他出声道,“特别对您而言。我们只是平民百姓……”
“而照您看来,我是贵族夫人了?”
巴扎罗夫抬头瞧着奥金左娃:
“是呀,”他故意正经八百地说。
她凄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了解得很少,尽管您宣称所有的人彼此相似,没有研究的必要。让我抽空告诉您有关我的生活……现在且说说您自己的。”
“对您确实知道得很少,”巴扎罗夫学她的话说,“您说得对,每个人真像是一个谜。以您作例,您躲开社交,认为它是个累赘,可您却邀请两个大学生来作客。有您这样的聪明才智,以您这样的美貌,您又何必住在乡下呢?”
“什么?您说什么来着?”奥金左娃好奇地问,“以我……美貌?”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
“怎么说反正一样,”他回答道,“我想说的是,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住在乡下。”
“您不明白……可您是怎样看待的呢?”
“我吗……我认为,您之所以长住一个地方,是因为您娇生惯养,因为您喜欢舒适和安乐,而对其他一切没有兴趣。”
奥金左娃又凄然一笑。
“您真的不愿相信我也会动情吗?”
巴扎罗夫抬眼朝她一瞥。
“可能出于好奇,而不是别的。”
“真的吗?好了,现在我慌了,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一起,因为您也是像我这样的。”
“我们走到了一起……”巴扎罗夫悄声重复她的话。
“啊!……我忘了,您想走哩。”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暗沉沉的、馨香四溢的独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通过飘动的窗幔闯进房内的清凉夜气是如此地撩人,甚至听得到它的喁喁私语。奥金左娃一动不动,但她的心海却在波动……巴扎罗夫也感到了她心海的波动,忽地想起这是和一个美丽的夫人单独待在一起……
“您要去哪?”
他什么也没回答,又坐下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我是个安分的娇惯的女人了,”她仍以原来的语调接着往下说,眼睛瞧着窗口。“但我知道我自己,我非常不幸。”
“您是不幸的人!为什么?难道您担心那些无稽之谈?”
奥金左娃皱了皱眉。她很不高兴把她的话作这样的理解。
“我才不会去理睬那些流言蜚语呢,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骄傲,不允许为那种事烦心。我不幸,因为……我没有渴求,没有生活的愿望。您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您想:这是‘贵族夫人’在说话,身上缠绕着花边,坐着天鹅绒的软椅。我并不想隐瞒我喜爱如您所说的安乐和舒适,但与此同时我很少有生活的渴望。任您作出评价好了,在您眼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摇头。
“您身体健康,人身是自由的,经济上是富足的,您还要什么呢?还缺什么呢?”
“我还要什么,”奥金左娃学他的话,接着叹了口气。“我累了,我老了,我觉得活得太长了。是的,我老了,”她追加了一句,轻轻拉起披肩盖住裸在外面的肘子。她的眼睛遇到了巴扎罗夫的眼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在我身后已积下了那么多的回忆:彼得堡生活,先是富裕后又穷困,后来是父亲的死,出嫁,出国,等等等等……可以回忆的事很多,但值得记忆的却没一桩;展望前程,在我面前是条漫长、漫长的路,没有目的……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您是如此地灰心失望吗?”巴扎罗夫问。
“不,”奥金左娃一字一顿地说,“而是不满意。我觉得,若我能心有所系……”
“您想爱,却又不能投入,”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这便是您的不幸所在。”
奥金左娃看着她的披肩角儿说:
“难道我不能投入?”
“未必能够!我把这称之为不幸,其实不确,应该说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真值得可怜。”
“遇到什么事?”
“想爱,却不能爱。”
“您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巴扎罗夫生气地回答,心里则在叨咕:“你是在卖弄风骚,你因为无聊、没事干,所以在逗我,而我却……”这倒是真的,他的心正在扑腾。他俯下身去玩弄着天鹅绒软椅的穗子道:“再说,您可能要求太严格了。”
“也许是。依我看,要么就把整个身心投进去,要么就别动心。将心换心,拿我的去,交出你的来,不惋惜,不后悔。若不是这样,宁可不爱。”
“这有什么不好的?”巴扎罗夫评论道,“这条件合情合理。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您直到现在……还没有寻觅到您所向往的。”
“您以为把整个身心交出去是那么容易吗?”
“如果左思右想,或一味等待,或掂斤播两,或珍惜自己,那就不容易。但要不那么左思右想,就很容易了。”
“怎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我毫无价值,谁还要我的一片忠诚?”
“这不是他本人的事,应由另外的人去分析判断他有多大价值。主要的是敢于交出自己的身心。”
奥金左娃从靠背软椅上直了直身子说:
“您说这些,像是您都经历过似的。”
“我只是顺口道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知道,这一切均不属我研究的范围。”
“至少您是敢于把自己的整个儿身心交出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夸口。”
奥金左娃不吭声,巴扎罗夫也保持沉默。从客厅里传来钢琴声。
“这么晚了,卡捷琳娜还在弹琴,”奥金左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
“是的,真的晚了,您该休息了。”
“等等,您忙着去哪?……我还要跟您说句话。”
“什么话呀?”
“等等,”奥金左娃悄声说。
她的目光停留在巴扎罗夫身上,好像要对他仔细端详个透。
他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倏地走近她,匆匆地说了声“别了”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致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他掉头走了。她把蜷缩成一团的手指放到嘴唇边对着吹了吹,蓦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急步向房门走去,仿佛是要追他回来……女仆捧着盛有水瓶的银托盘进房来了,奥金左娃收住脚,她的发辫像条黑色的蛇一样掉到了肩上。后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书房里的灯还亮了很久很久,而她也久久地一动不动坐着,夜凉如水,她偶或用手指抚摩着她那被寒气侵袭的裸膀。
两个钟点后巴扎罗夫方回卧房。靴子已被露水溅湿了。他的头发蓬乱,神情悒郁。见阿尔卡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本书,礼服扣得齐齐整整的,他懊丧地问:
“你还没睡?”
“今儿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起待得好久啊!”阿尔卡季答非所问。
“是的,那时候你在和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一起弹琴。”
“我没有弹……”阿尔卡季才说半句便不言语了,他觉得眼里的泪水就快要掉出来。而他不愿在善嘲弄别人的朋友面前落泪。
十八
第二天,奥金左娃来喝早茶的时候,巴扎罗夫有好大一会儿只是埋头于茶盏。突然,他瞥了她一眼……她像被搡了一下似的立刻掉头看他。经过一夜,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没隔多久她便回房去了,直到早餐时方重新出现。打从一早开始便是阴雨天气,外出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大家都聚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找了一本最新的杂志给众人朗读。老公爵小姐先是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像是他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儿,后又恶狠狠地虎着脸瞪他。但他毫不理会。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启口道,“请跟我去一趟……我想问问……您昨天提到的那本参考书……”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扫视着左右仿佛说:“你们瞧,这样的事真叫我吃惊!”她朝阿尔卡季瞪眼,但阿尔卡季不理她,反而提高了朗读的嗓门,还和坐在一旁的卡捷琳娜交换了个眼色。
奥金左娃迈着碎步去她的书房,巴扎罗夫敏捷地走在她身后,他不抬眼,只是听着她衣裙的窸窣声音。他俩各自坐到昨夜坐的位置上。
“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呀?”她息了一小会儿才问。
“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巴扎罗夫回答。
“同时,我还可以推荐Ganot,Traitéélémentairedephysiqueexpérimentale①,这书的插图比较清晰。总的说来,这本教科书……”
①法语:加诺著《实验物理学基础》。
奥金左娃伸手制止:
“请原谅,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您来,其实不是为讨论教科书的事,而是想恢复我俩昨天的谈话,您昨天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致感到腻味吧?”
“我听凭您吩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我们昨天倒底说了些什么呀?”
奥金左娃睨了巴扎罗夫一眼。
“我们谈到了幸福,我还讲述了我本人的事。顺便说说方才我提到的‘幸福’这个字眼儿,请您解释一下,即使在我们感到愉悦的时候,例如在欣赏音乐、欢度良宵、跟佳宾畅谈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与其说是现实的、亦即我们所拥有的幸福,还不如说是一种暗示,暗示无上的幸福只存在于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话叫‘那山要比这山高,人没有满足之时’,”巴扎罗夫回答她,“昨儿您还说了哩,说您感到不满足。
至于我,这类想法从没有钻进我的头脑。“
“也许您觉得这种想法极其可笑?”
“不。但我从未去想过。”
“真的?您可知道,我倒很希望了解您在想些什么。”
“指什么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请听我说,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谈心。您当然没什么好谈的,因为您知道自己不是个普通人,您年轻,前程远大。可是,您准备干些什么,等待的是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是想问:您预定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想去哪里?心里在想什么?一句话,您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倒使我奇怪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从事自然科学,至于我是谁……”
“是的,您是谁?”
“我已向您禀明,是个未来的县邑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您为什么说这些呢?您自己也不信这话。阿尔卡季可以这样回答我,而您……”
“阿尔卡季有什么……”
“别说了!您真能满足于这些小事吗?您不是说,这非您志趣所在?像您这么个自尊的人——当个县邑医生!您这样回答是为了躲开我,是因为对我不信任。但,您可知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一度穷困,也像您那样自爱自尊,可能也有过与您相同的经历。”
“这一切当然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请您原谅,……总的说来,我不习惯于谈论自己,况且您我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差距……”
“怎么样的差距?……您又会说,我是个‘贵族夫人’?得啦,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已向您证明……”
“除此之外,”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有什么必要谈论未来呢?未来的事大半非我们所能左右,如果有机会去从事某项事业,那当然好,但如果没有这样的机遇,不也可以安于现状,庆幸未为此空费唇舌吗?”
“您把友好的谈话也看作空费唇舌……或者,您把我仅看作一个女人,不值得信任?我知道,您瞧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从没有瞧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您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理解您不愿谈您的未来,那么,总可以说说您现在心里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巴扎罗夫重复着她的话,“好像我是一个国家或者社会似的!说那些压根儿没意思,而且心里‘发生的事情’常常能大声说出来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能?”
“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犹豫了一下回答。
巴扎罗夫垂下头。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询问。
“您怎么想都行,”她往下说,“但感觉告诉我,我俩并非相逢无故,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么说好呢?——您的紧张感、压抑感终将消失。”
“您发现了我的压抑感……您还说是……紧张感?”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到窗前。
“您真想知道我这压抑感的原因,真想知道我内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奥金左娃再次说,声调里带有莫明的恐惧。
“您不生气?”
“不。”
“不?”巴扎罗夫背她站在那里说,“那么我告诉您,我那么愚蠢、那么疯狂地爱您……您终于把我的心里话逼出来了。”
奥金左娃摊开双手,而巴扎罗夫的前额紧贴着玻璃。他在痛苦地喘气,整个儿身子在颤抖,但这不是年轻小伙胆怯的颤抖,也不是首次求爱时甜蜜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气的激情,它像气忿或者气忿那一类……奥金左娃感到害怕,却又怜悯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不由声音里充满柔情。
骤地他回过身,向她投去贪婪的目光,接着握住她双手,急遽地把她拉进怀抱。
她没有立刻挣开他,但一小会儿以后已远远地站在墙角里瞧他。他又向她扑去……
“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着声音说,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将发出惊叫……巴扎罗夫咬紧嘴唇,走出去了。
半个钟点后女仆送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张巴扎罗夫写的便笺。便笺上只有一行字:“我应该今天走呢,还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答他:“为什么要走?我没有理解您,您也没来得及理解我。”她心里则在暗想:“我对自己也不理解。”
午饭前她一直没露脸,只是独自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或驻足窗口或是镜前,缓缓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颈项,觉得那儿有灼人似的一块。她一再问自己,是什么促使她“逼”对方吐露真情的。根据巴扎罗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没猜出一点儿来吗?……“是我的错,”她出声道,“但我当时没法儿预见。”她陷入了沉思,想起巴扎罗夫野兽般凶猛的脸,想起怎样向她扑来,她不由脸红了。“或者?”她说,但又停下,摇了摇披着鬈发的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微微后昂着头,半睁半闭的眼和嘴,以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为刚才的自言自语而感到羞怯……
“不,”她终于下了决心,“任其发展的话,上帝才知道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可开不得玩笑!在这世上还以安静为好。”
她的安宁得以保住了,但她很伤心,甚至哭了。不知为什么而哭,但绝非因为受了欺侮。她并没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说因为她犯下过失:种种模糊的感觉——对年华消逝的感慨,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导致她走到某个界限并向界外张望。她看到的说不上是个深渊,而只是空虚……或者说是丑陋。
十九
无论奥金左娃有多么大的自制力,无论她如何超然于一切偏见之外,当她来到餐厅午餐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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