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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败叶-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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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起布恩迪亚上校、他那位弱不禁风的小姐和呆头呆脑的大儿子。谈了几句,我就发现来人对总军需官十分熟悉,而且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十分感激对方的知遇之恩。梅梅走过来,告诉我们桌子已经摆好了。我想阿黛莱达准是临时凑上了几个菜,好招待一下这位不速之客。到那儿一看,这桌菜可不是拿来凑数的。桌子上光彩夺目,铺着新桌布,盛菜的碗碟是专供圣诞节和新年夜家宴使用的中国瓷器。
阿黛莱达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子的一端,身穿领子系扣的天鹅绒长衫。结婚之前,每逢她在城里娘家应酬客人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服。阿黛莱达那套待人接物的礼仪要比我们周到得多。结婚以后,她的社交经验也影响了我的家庭生活习惯。那个只在特殊场合才拿出来的圆雕饰也摆在桌上。餐桌上的布置、家具和饭厅里的气氛都给人一种庄严、美观和整洁的感觉。走进饭厅时,像大夫那种一向不修边幅的人准是感到了自惭形秽,和周围的气氛不大协调。他摸了摸领扣,好像自己戴了领带似的。他脚步很重,磕磕绊绊,看得出来,他的心情相当慌乱。我一生中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走进饭厅这一刹那的情景。坐在阿黛莱达精心安排的餐桌旁,连我自己都感到衣着未免太随便了。
盘子里有牛肉和野味,虽说都是当时的家常菜,不过放在崭新的瓷盘里,又被刚擦过的枝形灯一照,那可真是五光十色,和平时大不相同了。阿黛莱达明知今天只有一位客人,还是摆出了八副刀叉,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瓶葡萄酒,这种礼遇未免有些过分了。这也难怪,从一开始,她就把來客和某位战功卓著的军人弄混了。在我家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虚幻的气氛。
幸亏阿黛莱达的两只手(说真格的,她那双手漂亮极了,洁白细嫩)确实引人注目,足以遮盖住她那种装模作样的打扮,不然的话,她的装束可真要令人忍俊不禁了。客人正在踌躇着检查衬衣领扣的时候,我抢先一步说:“这是我的妻子,我的第二任妻子,大夫。”一听“大夫”两字,我妻子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一片乌云罩住了她的面庞。她坐着不动,伸了伸手。虽然还是面带笑容,可是我们走进饭厅时看到的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已经一扫而光。
来客像军人似的把靴子一磕,手指张开举到太阳穴,然后朝她坐的地方走了过去。
“是的,夫人。”他说。无论对谁,他都不叫名字。
他握住阿黛莱达的手,笨拙地摇了摇。我这才发现他的举止相当粗鲁莽撞。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周围是崭新的玻璃器皿和枝形灯。他那邋里邋遢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桌布上的一摊汤迹。
阿黛莱达给大家斟上酒。开头的兴致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光剩下闷气了。她似乎在说:“好吧,一切都照常进行吧。不过,完了事你得给我说说清楚。”斟完酒,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梅梅准备给大家布菜。这时候,客人把身体往后一仰,两手扶住桌布,笑着说:
“嗯,小姐,请您给我煮点青草,端上来当碗汤吧。”
梅梅站着没动,差点儿笑出来,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扭过脸来看看阿黛莱达。阿黛莱达也笑了笑,分明感到十分茫然。她问:“什么草,大夫?”而他用反刍动物特有的那种慢吞吞的声音回答说:
“普通的草,夫人。就是驴吃的青草。”
5
在某一时刻,午睡时间耗尽了。大自然止住脚步,造物在混沌世界的边缘踟蹰不前。就连小虫子也停止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活动。镇上的妇女们欠起身来,嘴边淌着口水,面颊上印着枕头上的绣花花纹。天气炎热,她们心情烦躁,憋得透不过气来,心里想:“唉,马孔多还是礼拜三!”然后,她们又蜷缩到角落里,去捻接梦境与现实,并将流言交织,就像在合力编织一张硕大无朋的床单。
假如屋内的时间和屋外的时间走得同样快,我们现在已经在烈日的烤炙下尾随着棺材走在大街上了。可是,外面的时间要走得更快一些,恐怕已经是夜晚了吧——九月闷热的月夜。在各家的庭院里,妇女们坐在青幽幽的月光下,嘀嘀咕咕地交谈着。而我们这三个离经叛道的人却要头顶干燥的九月骄阳在大街上蹒跚着。谁也不会站出来阻拦殡葬仪式。我本来希望镇长能够横下一条心,不许给大夫下葬。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孩子去上学,爸爸换上木屐,把盛冰镇柠檬水的罐子放在右手边,倒盆凉水冲洗冲洗脑袋。然而,情况变了。起初,我以为镇长决定的事是不可撤销的。可是,爸爸又一次以雄辩的口才说服镇长收回了成命。屋子外面,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人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街道上很干净。风把牛蹄印吹光以后,只余下干净的尘土。镇上空荡荡的,各家大门紧闭。只听得屋内邪恶的心灵发出低沉的声响,好像开了锅一样。屋子里面,孩子僵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鞋子。他一会儿看看灯,一会儿看看报纸,一会儿又看看鞋,最后目光落在上吊自杀的人身上。只见死者咬着舌头,在那双玻璃球似的狗眼里——一双没有胃口的死狗的眼睛里,贪婪的目光消失了。孩子看着、想着这个平躺在木匣里的悬梁自尽的人,脸上露出哀戚的神情。倏地一切都变了,只见一只手把凳子搬到理发店门前,放在带镜子的梳妆台前面,台子上有香粉和香水。手变大了,长满雀斑。这不是我儿子的手,是一只大手,一只很大的右手。这只手开始慢慢腾腾、一下一下地磨剃头刀,耳边只听见刀锋的哧哧声,脑袋在想:“今天马孔多是礼拜三,他们一定比往常来得早。”他们来了。各自在阴凉处和有过堂风的门洞里找个座儿坐下,斜睨着眼睛,一脸凶相,一个个架起二郎腿,双手抱住膝盖,咬着烟管,也在谈论这件事。他们东张张,西望望,最后目光落在对面紧闭的窗户上,那是雷薇卡太太寂静的住宅。雷薇卡太太忘记关电风扇了。她紧张、激动地在那几间装有纱窗的屋子里踱来踱去,随便翻腾着那些破烂玩意儿,那都是她在烦闷、乏味的寡居生活中积攒下来的东西。她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似乎这样她才能感觉到在死者下葬前她还活在人间。她把几间屋子的门打开又关上,焦急地等待着祖传的钟表从午睡中醒来,敲击三下,好让她定下心来。与此同时,孩子脸上的哀戚消失了,变得愣愣怔怔的。所有这一切只发生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刚才有个女人踩了一下缝纫机,做完活儿后抬起满是鬈发的脑袋,用的时间就比这个多一倍。还没等孩子从愣怔转回哀戚,她就把缝纫机推到走廊的一角去了。就在这工夫,那几个人已经咬了两次烟管,眼瞅着剃刀在挡刀布上走了一个来回;下肢瘫痪的阿格达挣扎着想活动活动僵死的膝关节,雷薇卡太太又拧了一下门锁,心里琢磨着:“马孔多的礼拜三,正是埋葬魔鬼的好日子。”孩子的手动了一动,时间又朝前跨了一步。只有当某种东西活动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时间在前进。在这以前,时间是不动的,好比汗水浸透的衬衣粘在皮肤上动弹不得,好比浑身冰冷、无法买通的死者咬着舌头一动也不动。对上吊自杀的人来说,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即便孩子的手在动,他也全然不知。虽然他不知道孩子的手还在动,可是对阿格达来说,时间却在前进,她大概又数了一遍念珠。雷薇卡太太躺在折叠椅上,眼睛盯住纹丝不动的钟表的指针,心里十分焦急。虽然她的时钟一秒钟也没走动,阿格达的时间却在流动,她又把念珠数了一遍,心里想:“要是我能走到安赫尔神父那里去,事情就好办了。”孩子的手垂下了,剃刀顺势滑过挡刀布,一个坐在门洞里纳凉的人说:“恐怕有三点半了吧,有没有?”手停住了,时钟又僵死了,不再朝下一分钟移动,剃刀也停在原处。阿格达单等着手再动一下,就要把腿一伸,膝盖就可以挪动了。她要一口气冲进圣器室,张开双臂,高声喊叫:“神父!神父!”可是,孩子没有动。安赫尔神父蜷缩在那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咂摸着梦境里的肉丸子那股黏糊糊的滋味。要是他能瞅见阿格达跑进来,一定会说:“这可真是奇迹。”然后,在蒙眬中翻个身,脸上淌着汗,嘴边流着口水,昏昏沉沉地咕哝着:“不管怎么说,阿格达,现在不是给炼狱里的游魂做弥撒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动,爸爸却走进了房间。于是,两处的时间统一起来了,破镜重圆似的,两半东西又牢牢地合在一处。雷薇卡太太的时钟苏醒过来。刚才面对着孩子慢吞吞的举动和雷薇卡太太焦急万分的神情,时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现在,时钟打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潜入异常沉静的时光的湖底,又带着时间——准确的、校正过的时间——的水滴湿漉漉地钻出来。时钟朝前奔走着,郑重其事地宣布:“现在的准确时间是两点四十七分。”在不知不觉中爸爸打破了时间的停滞,对我说:“孩子,你有点精神恍惚。”我说:“您看会出事吗?”他身上淌着汗,笑吟吟地说:“照我看,起码有不少人家会把米饭烧焦,牛奶也会泼落一地。”
棺材盖上了,可是我还记得死者的面孔,记得非常清楚。只要往墙上一看,就能瞧见那双睁大的眼睛,湿土一样灰不溜丢的松弛面颊,以及耷拉在嘴角的舌头。这幅幻象弄得我焦灼不安。也许是裤子太紧了吧,我总觉得有一边勒得慌。
外祖父在妈妈身旁坐下来。刚才从隔壁房间回来的时候,他挪过来一把椅子,现在,他坐在妈妈旁边,一声不吭,下巴支在手杖上,那只跛腿朝前伸着。他在等着什么。妈妈和他一样也在等着什么。那几个瓜希拉人抽完烟,静悄悄地坐在床上,一个挨着一个,眼睛避开棺材。他们也在等着什么。
要是有人给我蒙上眼睛,拉着我的手,领我到镇上去转上二十圈,再把我送回这间屋子,我光凭鼻子就能把它辨认出来。这间屋子里的那股垃圾味儿,那股堆积如山的衣箱味儿,我永远也忘不了。不过,我只看见了一只箱子。那箱子真够大的,我和亚伯拉罕两个人钻进去都还绰绰有余,还容得下托维亚斯。每间屋子有每间屋子的气味,我都闻得出来。
去年有一天,阿达叫我坐在她腿上。我眯上眼,从眼缝里瞄她。她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仿佛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张脸。她看着我,晃来晃去,像绵羊一样哼哼着。我正要睡着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气味。
家里没有一种气味是我不熟悉的。有时候,家里人把我丢在走廊上,我合上眼睛,张开两臂朝前走。我心里想:“一闻见加樟脑精的朗姆酒香味,那就是到了外祖父的房间。”我闭着眼睛,伸直两臂继续朝前走。我想:“现在走过妈妈的房间了,有一股新纸牌味儿。接下来就该是沥青和卫生球味儿啦。”我继续朝前走,听见妈妈在屋里唱歌。这时候,果然闻到了新纸牌的气味,接下去,又闻到沥青和卫生球味儿。我又想:“接着还是卫生球味儿。顺着这股味儿朝左一拐,就该闻见衣服上的漂白粉味儿和没开窗户的屋子里的憋闷味儿了。到那儿我就停下来。”朝前走了三步,我就嗅到这股味儿了。我站住脚步,闭着眼睛,张着两臂,听见阿达说话的声音。她说:“孩子,你闭着眼走路哪!”
可是那天晚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闻到一种这几间房子里从来没有过的气味,像是有人摇晃一株茉莉发出的浓郁芬芳。我睁开眼,嗅了嗅周围浑浊浓重的空气。我说:“你闻到了吗?”阿达本来睁着眼瞧我,一听我说话,她把眼睛合上了,把脸扭向别处去。我又说:“闻到了吗?好像是在哪儿种的茉莉花。”她说:
“这是九年前贴墙根的那株茉莉花的香味儿。”
我坐在她腿上说:“可是现在没有茉莉花啊。”她说:“现在没有了。九年前,你出生的时候,靠院子墙根那里有一株茉莉。到晚上,天一热就闻得出这股香味儿。”我趴在她的肩头上。她说话的时候,我瞧着她的嘴。我说:“但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啊。”她说:“是啊。那年冬天特别长。我们不得不把花园清除了一遍。”
那股芳香还在空气中飘荡,温馨、浓郁,压过了夜间其他气味。我对阿达说:“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朝月光下的白墙瞥了一眼说:
“大了你就懂得了,茉莉是一种会走路的花。”
我还是不懂。我感到身体猛地一颤,好像有人碰了我一下。我说:“哦!”她说:“茉莉花和人一样,死了以后夜间就出来游荡。”
我一语不发地紧紧偎依在她肩下。我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厨房里的椅子。下雨天,外祖父用这把破椅子烤鞋。我知道厨房里有个鬼魂,每天夜里戴着帽子坐在椅子上观赏灶膛里熄灭的灰烬。过了一会儿,我说:“大概和那个坐在厨房里的死人一样吧。”阿达看了看我,瞪大眼睛说:“哪个死人?”我说:“就是每天夜里坐在外祖父烤鞋用的椅子上的那个死人。”她说:“厨房里压根儿就没有死人。那把椅子除了烤鞋之外派不上别的用场,所以一直放在灶火旁边。”
这是去年的事了。眼下情况不一样。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一具尸体,一合上眼,就看见他在我眼前黑洞洞的空间里晃动。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可是,她和外祖父交谈起来。她说:“您看会出事吗?”外祖父从手杖上抬起下巴,摇了摇头说:“照我看,起码有不少人家会把米饭烧焦,牛奶也会泼落一地。”
6
起先,大夫每天睡到七点。一到七点钟,他就来到厨房,上身穿一件没有领子的衬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颈,黑乎乎、皱巴巴的袖子卷到臂弯,沾满油污的裤子高抵前胸,外面系着腰带,比实际的裤腰低一大截子。你会感觉他的裤子随时要掉下去似的,因为没有一个结实的身体来支撑它。他倒是没见瘦,但脸上看不到刚来那年的军人的桀骜之气了,现在的神情是失意、疲惫,不知道自己一分钟以后会怎样,也没有心思盘算这些。七点钟一过,他喝完咖啡,无精打采地跟大家应酬几句,就回到房间里去了。
他在我们家住了四年了。作为医生,他的认真劲儿在马孔多算是出了名的,然而他性情粗鲁、放荡不羁,周围的人都觉得他可畏而不可敬。
原来镇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大夫。后来,香蕉公司来到马孔多,并且开始铺设铁路。打那以后,小屋里的椅子就显得多余了,因为香蕉公司开办了职工医院,四年来找他瞧病的人都不来了。他眼瞅着“枯枝败叶”踩出了新路,但是没有吭气。他依然敞开临街的大门,成天坐在皮椅子上,眼瞅着人们熙来攘往,可就是没有人登门求医。于是,他上好门闩,买了张吊床,往房间里一躲,不再出来了。
那时候,梅梅每天早上给他端去香蕉和橘子。吃完,他把果皮往墙角一丢。礼拜六梅梅打扫卧室的时候,再把果皮收拾走。谁要是看见大夫的那副神情,一准会想:要是哪个礼拜六梅梅不来打扫,这间屋子变成了垃圾堆,对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现在他什么也不干,几小时几小时地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从半掩的门望进去,可以在昏暗的房间里影影绰绰地看见他,干巴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头发乱蓬蓬的,那双冷酷无情的黄眼珠里显出一种病态,他分明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吃了败仗。
他住在我们家的头几年里,阿黛莱达表面上若无其事,或者说是无可奈何,或者说实际上是迁就我的意思,让他留在这里。后来,诊所关门了,大夫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走出自己的房间,坐在桌边,总是那么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这时候,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说:“养着这么个人简直是造孽,供养他就好比是供养魔鬼。”而我呢,总是袒护他。这是出于一种混杂着怜悯、敬佩和同情的心情(不管现在怎么说,当时的心情里确实含有不少同情的成分)。我固执地说:“还是得养活他。他在世上无亲无故,需要大家体谅他。”
过了不久,铁路通车了,马孔多变成了一个繁华的集镇,来了不少陌生人,盖了一家电影院和许多娱乐场所。那一阵子,人人都有活儿干,唯独他闲着没事。他还是把自己幽闭在房间里,躲着旁人,吃早饭的时候,踽踽独行到饭厅,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坦然自若,甚至对小镇的光辉前景也觉得蛮不错的。一天早上,我头一次听他讲了这样一句话:“等咱们习惯了这些‘枯枝败叶’,一切就会过去的。”
过了几个月,人们时常看到他在黄昏之前到大街上去,在理发馆一直坐到天黑。他和别人在理发馆门口聚成一堆儿一堆儿地聊闲天,旁边撂着活动梳妆台,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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