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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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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那些男学生,不会来请她去散步,因为她跟他们不一样,不是学生。可琴珠要她跟着去逛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个人呢?

这些男人到底图什么呢?他一定想摸摸她,就象在重庆的那个人摸琴珠一样。她是个下贱的人,这点她很清楚。她得明白这个,不要有非份之想。她就象把椅子,或者是一张桌子,可以买来卖去的。

她想起来,妈有时喝醉了酒就说:“你想怎么,就怎么着吧,总有一天我把你卖给个财主。”妈为什么要卖她?是不是嫌她挣的钱太少?亲爹娘就不会卖闺女。她的亲爹娘在哪儿呢?方家是怎么买的她?她小声哭了起来。

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宝庆。也许最好是直截了当地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卖了她。他说过好多次,要给她找个好主。找个主和卖了她,是不是一回事?她妈常说的一句话,象霓虹灯一样在她脑子里亮了起来:“小婊子,你也就是那臭×值两个钱。”嫁人也好,卖掉也好,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她琢磨了好多天。脸色也变了,光滑的前额有了皱纹。宝庆觉出来有点不对头。可一问她,她就冲他一乐,说没什么。

她寻思,不能把她的苦恼告诉爸爸。他是爸爸,明白不了。她的心事只能自己知道。

从今往后,她是大人了,得自己拿主意。以后不能什么事都跟爸爸商量。她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她长大了。她踮着脚尖站着,笑了起来。是呀,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该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哪怕是自己去摸索呢。

宝庆看见秀莲变了样,心里很着急。他把心事告诉了老婆,她这几天一直挺清醒,“干吗那么大惊小怪,”她说,“你还不知道,女大十八变嘛!”

“可也变得太厉害了,简直是愁眉不展。”

二奶奶不想再往下说了。可他还没完没了。“你得对她好着点儿,替她想想。”

“我多会儿对她不好啦?”二奶奶冒火了。

宝庆赶紧溜了。他不想吵架。二奶奶也从来不记得醉后她骂了秀莲什么难听话。

有一天,二奶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宝庆说话。“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她嚷道,“得给秀莲找个男人了。她长大了,象她那样子,再不给她找个男人,就得出事。得给她找个男人,我知道这个。我也是打做姑娘过来的。”宝庆吓了一跳,“她还只有十五岁呀!”他说,勉强笑了一下。“她不会学坏,还很不懂事呢。”

二奶奶的手指头,直戳到丈夫的鼻子上。“傻瓜,要是咱们打算弄笔钱养老,就得把她卖给个财主。至少可以弄它万把块钱。要是你不乐意这么办,你就留着她卖唱。那就得给她找个汉子,要不她会惹出麻烦。”宝庆嫌她说得难听,走了出去。

几天以后,有人来找宝庆。高高个儿,挺体面,衣着讲究。他自称陶副官,腰里掖了把手枪。他彬彬有礼,说是找宝庆谈买卖。

他们到一家茶馆里去谈。宝庆不明白这位体面人物想干什么,心里直打鼓,怕是没好事儿。

陶副官喝着茶,笑了起来。“我跟你一样是北方人,”他说,“所以咱们俩就情同手足。”他笑得很和气。宝庆要了两碟瓜子花生,对乡亲表表心意。他们一面吃着瓜子花生,一面拉扯着家乡的事。宝庆很纳闷,不知道这位副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末了,陶副官脸上和气的笑容略微收敛一点,一对大黑眼珠紧盯着宝庆。那嘴挺神气地咧了咧。“方大老板,”他说,“我是给王司令办事来的。”

宝庆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显出内心的慌乱。他眼皮也不抬,随随便便问了一句:“哪个王司令?有好几位王司令呢!”陶副官有些不悦,显然认为他的主子应该天下闻名。

“二十来年前他当过司令,”他说道,“如今是这镇上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住在那边公馆里,”他的手指着山边,“真是个好去处。有空请过来走动走动。”

“一定去请安。”

陶副官笑了。“前两天晚上,司令听你说书来着。”“是吗?我没认出来,没给他老人家请安,真对不起。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眼又拙。”

“他不讲究这一套。他出门从来不讲排场。越有钱,越随便。他就是这么个人。”陶副官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脸伸了过来。“方大老板,”他悄悄地说,“司令可是看上你们家秀莲小姐了。”

宝庆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说:“他打发我来,跟你讲讲条件。”

宝庆咳了一声。副官以为他这就要漫天要价了。“他有的是钱,手头又大方。他会好好待承您,还有她。他心眼好,这点您放心好了。”

宝庆的脸发了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之间,又颇有分量:“如今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您还不知道么?”

“谁说要买她来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当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钱,都成。

明媒正娶,还不行?不买,也不卖——嫁个贵人嘛。“

宝庆也不含糊,他得让人家知道他不图这个。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您刚才说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

“是呀,他现在才五十五岁,身体硬朗着呢。”“才比我大十五岁,”宝庆语带讥讽。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纪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乡亲。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他老人家有几位姨太太?”宝庆问。

“也就是五个。他总是最宠那新娶的,顶年青的。”

宝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真把他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学会了保持冷静。他啜着茶,觉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

“老乡亲,”他语气温和,但又不失尊严,“您想错了。我跟有些卖艺的不一样,我不做那号买卖。秀莲挣钱养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我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自个儿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驾的办法办,在她身上捞一笔钱。您是聪明人,又是我的乡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烦您这样回复司令吧!”

陶副官把脸一沉,厉声说:“可是你家里的已经答应了。她还要了价呢!”

“真的?您什么时候跟她商量来着?”

“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不在家。”

“她喝醉了吧?”

“我可不能随便说你太太的闲话。”

“她说的都是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宝庆的态度很严肃。他两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断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后胡言,我到底怎么回复司令呢?你说?”

“我说老乡亲,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过一天一准回复。”宝庆鞠了个躬,“给您叫乘滑竿?”

“不用。我自己带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宝庆拉了拉陶副官那软绵绵的胖手。“老乡亲,”他彬彬有礼地嘟囔着,忘了他本想说什么来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我明天再来,别给我找麻烦。公事公办。”

“我明白,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陶副官压低了嗓门:“记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点。我这不是吓唬你,咱俩到底是乡亲,我得先关照你一声。”

“谢谢您,老乡亲,我领情。”

陶副官走了之后,宝庆又在桌边坐下,嘀咕起来。他首先想到应该回家去,好好揍那娘们一顿。她早该挨顿揍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只会叫她更捣坏。他站起来,沿着小河走出镇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男不跟女斗。

他走了约摸半小时。最不好办的是,王司令是这里的一霸,势力大。要是不把秀莲给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宝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发了抖。他逃不出这恶霸的手心。王司令只消派个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顾不了家里人了。

他又往回里走。到了旅店门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窝囊废正坐在当院,两眼望着天。他们一块儿走到河边,在一棵垂杨树下坐了下来。

十二

窝囊废听着宝庆说,一言不发。宝庆一讲完,他拔腿就走。

“上哪儿去,哥?”宝庆拉着哥的袖子问。窝囊废转脸望着他,眼神坚定而有力,嘴唇直打颤。憋了半天才说:“这是我份内的事。鸡毛蒜皮的事,我不过问,大事,你办不了,得我管。我去见王司令,教训教训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不作兴买卖人口。”窝囊废手指攥得格格作响。“哼,还自称司令呢!司令顶个屁!”他顿了一顿,瘦削的脸红了起来。“把秀莲这么个招人疼的姑娘,卖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想着都叫人恶心!”

宝庆把手放在哥的肩上。“小点声,”他说,“别让王司令的人听见。坐下好好商量商量。”

窝囊废坐下了。“她挣了那么多钱养家,”他愤愤不平,“我们不能卖了她。不能,不能!”

“我没说要这么办,”宝庆反驳道。“我不过是把这事照实告诉您。”

窝囊废好象没听见。“往下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能揍弟妹,可我是你大哥,能揍你。别听老婆的,你得三思而行。”

“我要是跟她一条心,还能跟您来商量吗?”宝庆很是愤慨。“我决不答应。”

“这就对了。这才象我的兄弟,对我的心眼。要记住,咱们的爹妈都*呛醚模*咱们得学他们。作艺挣钱不丢人,买卖人口,可不是人干的。”

俩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宝庆一下子说出了他所害怕的事。“大哥,”他说,“您想到没有,就是咱们搬回重庆去,也跑不出姓王的手心。有了汽车,四十多里地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有汽车?”

“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军阀。我们就是回重庆去,他也会弄些地痞流氓去跟我们捣乱。虽说有政府,也决不会拿军阀怎么样,还不是官官相护,姓王的怎么胡作非为都成。谁来保护咱们呢。”

“那你就把秀莲给他啦?”窝囊废的眼珠都快蹦出来了。“哪儿能呀!”宝庆答道,“我只不过是说,咱们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能得罪他。这件事呀,得好来好了。”“这么个人,怎么好了法?”

“我想这么着。我去给他请安。带上秀莲,去给他磕头。他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放明白点,安抚两句,高抬贵手,放了我们。要是他翻了脸,我也翻脸。他要是硬来,我就拚了。怎么样,大哥?”

窝囊废搔了搔脑袋。宝庆去跟人动手,是要比他跟人动手强,可他对兄弟的办法不大信服。“跟我说说,”他带着怀疑的口气问,“你要去磕头,找个什么原由呢。”“俗话说,先礼后兵。卖艺的压根儿就得跟人伸手。没有别的路,给人磕头也算不了丢人。干我们这一行的,还能不给菩萨,不给周庄王磕头?给个军阀磕头,不也一样?”他笑着,想起了从前。“那回在青岛,督军的姨太太看上我,叫我到她自己那住处去唱书。我要真去了,就得送命。怎么办?我冲她打发来的副官磕了个头。他很过意不去,认真听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个穷小子,全家都指着我养活,一天不挣钱,全家都挨饿,不能跟他去。他信了我,还挺感动,就放了我。只要磕头能解决问题,我并不嫌丢人。也许能碰上好运气。要是磕头不管用,我也能动手。豁出去跟他们干。”“干吗不一个人去?干吗要带秀莲?”

“我带她去给他们看看,她还是个孩子,没有成人——太小了,当不了姨太太。”

“老头子还就是喜欢年幼无知的女孩子。见过世面的女人难缠。”

对这,宝庆没答碴儿。

“我跟你一块儿去。”窝囊废说,不很起劲。

“不用。您就好好呆在家里,照看一下您弟妹。”“照看她?”

“她得有人照看,大哥!”

第二天一早,秀莲和宝庆跟着陶副官上了王公馆。窝囊废就过来照看弟妹。“好哇,”他一本正经用挖苦的口气吵开了,“你叫这不懂事的孩子出来卖艺还不够,又要她卖身。你的良心上哪儿去了,还有心肝吗?”

二奶奶未开言先要喝上一口。窝囊废见她伸手去够酒瓶,就抢先了一步。他把瓶子朝地上一摔,瓶子碎成了片片。二奶奶吓了一大跳。她楞在那儿,瞪大了眼睛瞅着窝囊废。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定了定神,说:“我亲手把她养大,就和我亲生的一样。她是没的说的。不过我明白,卖唱的姑娘,得早点把她出手,好让咱弄一笔钱,她有了主儿也就称心了。该给她找个男人了。要是这么着——对大伙都好。您说我错了,好吧,——那从今往后,我就撒手不管。我不跟她沾边,井水不犯河水。”

她那松弛的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窝囊废。

“您要后悔的。您跟您兄弟都把她惯坏了。她要不捅出漏子来,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我见过世面。她命中注定,要卖艺,还要卖身。她骨头缝儿里都下贱。您觉着我没心肝。

好吧。我告诉您,我的心跟您的心一样,也是肉长的,不过我的眼睛比您的尖。我知道她逃不过命——所有卖唱的姑娘都一样。我把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我一声不吭。“窝囊废劝开了:”耐着性子,咱们能调教她。“他说,”她学唱书来得个快。别的事也一样能学会。“

“命中注定,谁也跑不了,”二奶奶楞楞磕磕地说。“您看她怎么走道儿——屁股一扭一扭的,给男人看呢。也许不是成心,可就这么副德性——天生是干这一行的。”“那是因为卖惯了艺,她从小学的就是这个,不是成心的。我准知道。”

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浇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别人的事干什么。”她是跟自个儿嘟囔呢,窝囊废已经走了。

宝庆、秀莲和陶副官上了路,坐着王司令派来的滑竿。秀莲一路想着心事。她觉出来情形不妙,可是对于眼前的危险,却又不很清楚。她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如同遇见空袭。听见炸弹呼啸,却不知道它要往哪儿落;看见死人,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悬着一颗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无力,觉得自己象粒风干豆子那样干瘪。她不时伸伸腿,觉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心里一直想着,有人要她去当小老婆。小老婆……

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许那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坏?不,她马上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当人家的小老婆,总是件下贱事。当个老头子的玩艺儿,多丢人!实在说起来,*还羌父鲂±掀胖械*一个罢了。她还很幼小,却得陪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睡觉!她是那么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会欺负她。她觉得他的手已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他的粗硬的络腮胡子刺透了她的肌肉。

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前面是无边的森林,高高的大树紧挨在一起,挡住了远处的一切。王公馆到了,她会象只鸡似的在这儿给卖掉。那个长着色迷迷眼睛,满脸粗硬胡须的糟老头子,就住在这儿。要能象个小鸟似的振翅飞掉该多好!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里没有泪,心里却在哭。

滑竿慢下来了,她宁愿快点走。躲不过,就快点挨过去!她使劲憋住了眼泪,不想让爸爸看见她哭。

宝庆已经嘱咐过,她该怎么打扮,——得象个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旧蓝布褂子,旧缎鞋、小辫上没有缎带,只扎着根蓝色的绒线。脸上没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夹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紧绷着,她看起来长相平常,貌不出众。男人要她干吗?她又小,又平常。还是妈说得对。“只有你那臭×值俩钱。”想起这句话,她脸红了,把小镜子猛的扔回小皮包里。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们来到一座大公馆前面的空地上。秀莲很快下了滑竿。她站在那里,看着天上。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叫着,树,绿得真可爱。清凉的空气,抚弄着她的脸。一切都很美,而她却要开始一场可怕的恶梦,卖给个糟老头子。

她看了看爸爸发白的脸。他变了模样。她觉出来他十分紧张,也注意到他那两道浓眉已经高高地竖起。这就是说,爸要跟人干仗了。只要爸爸的眉毛这样直直地竖起,她就知道,他准备去争取胜利。她高兴了一点。

他们穿过一座大花园,打假山脚下走过,假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齐,还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坛上飞舞。花坛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红花,有的是密密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温暖的风里,迎面扑来花草的浓香。她爱花,但这些花她不爱看。花和蹂躏怎么也掺和不到一块儿。走到最美的花坛前,她连心都停止跳动了。花儿们都在笑话她,特别是红花,它们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边靠了靠,求他保护。她的拳头,紧紧地攥成个小白球,手指头绷得硬梆梆的,好象随时都会折断。

陶副官把他们带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的客厅里。他俩都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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