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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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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听见她们正在高声耳语:“就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嘘嘘声。一下子,象起了风暴似的,姑娘们叽叽呱呱地说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是沉默。只听见一个刺耳的抱怨声:“哼,年头变了。没想到咱们还得跟个婊子一块儿念书。”马上又有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这到底是个什么学校,叫有身分的人跟个卖艺的坐一块儿?”这个女人约摸三十来岁,两眼恶狠狠,冷冰冰,不怀好意地看着秀莲。秀莲认识她,她是个军阀的姘头。另外那个姑娘,是个黑市商人的女儿。

有个姑娘捡起了一团纸,冲秀莲扔了过来。有人叫:“把她撵出去,把这个臭婊子撵出去!”

老师擂了擂桌子,“注意,注意,”下面还是一片嗡嗡声。姑娘们愤怒地瞅着秀莲,大声吵嚷。

秀莲气得脸煞白。她象个石头人,呆呆坐着。她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骂她。她转身看她们。有个姑娘拿大拇指捂着鼻子,另外一个做了个鬼脸。秀莲越想越气。

老师走到门边,喊校长。黑市商人的女儿趁机大声喊道:“要是让婊子来上学,我就退学。我不能跟这种人在一起。”“我赞成,”军阀的姘头叫起来,把她织的毛衣朝地上一摔。“把这个小臭婊子撵出去。”

秀莲站了起来,开始用发抖的手把书撕成碎片。然后,象演完戏走进下场门一样,走出了门。她听见女孩子们在她背后哄笑。恶毒的语言利箭般朝她射来。

走出教室,她迸出了眼泪,校长撵上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小老太太把她带到办公室,替她揩干了眼泪。“真对不起,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应当负责任。我听了孟先生的劝告,想收一些下层社会没机会受教育的姑娘,没料到今出这样的事。你很规矩,是她们欺侮你。我真过意不去。”秀莲坐着,咬着嘴唇。

“别难过,我来处理这件事。我要好好跟她们谈谈。”老太太接着说:“你是个好孩子,不该这么欺侮你。”秀莲没言语。老太太叫她第二天一定来,她摇了摇头,慢慢走回家去。

走到山脚下,她扭转头来,仰脸儿看那所大房子。她的头又昏又胀,她还得往回走,回到那满是娼妓、小老婆和肮脏金钱的世界里去。她决不再上这座山,让人家这么作践!

决不再来!

她继续往回走,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因为悲伤,全身都在发疼。还是妈说得对:一日作艺,终身是艺人。永无出头之日!唱大鼓的,谁也瞧不起*K辉僭鸸智僦椤G僦*的生活太悲惨,她是苦中作乐。还是琴珠聪明,她压根儿不打算出头,也没人去作践她。

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给所有的男人玩就是了。大凤也很对,结婚总比上学强多了。她内心有个声音说:“秀莲,往下滑,走琴珠和大凤的路吧。这条路不济,可你也就这么一条路了。快滑下来,别那么不自量了。真是个小蠢婊子。”

她不想回家去,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姊妹。孤孤单单,干的是行贱业,前途茫茫。今天,她想要进入一个新天地,却被人撵了出来。她算是没路可走啦!

过了街就是嘉陵江,黄黄的江水湍急地流过,都往长江口涌去。就是它!就在这儿结束她毫无意义的一生吧!不过,她并不想死。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多美的小脚,多么结实,茁壮。还有一双白白的,有力的腿。这么早,就让它们死掉?她摸了摸脸。皮肤光光溜溜,一丝皱纹也没有。这是她的脸,不能就这么毁了它。她把双手扪在胸脯上,胸脯又柔软,又结实。不能毁了它们。

生活还在前头,现在就想到死,多么愚蠢!不上学,也能活下去。那么多作艺的姑娘,连那些当了小老婆和暗门子的,也在活。那样的事,不会要你的命。

她又迈开了步,血热了起来,她要活。一有机会,她就去看电影,享受享受。琴珠都能快活,她为什么不能。

她加快了步伐,小辫儿在微风中晃荡。她发觉人家都在那儿瞅她,可她不在乎。她叫秀莲,秀莲要去看电影了,看电影比上学强。

随后,她回了家。她本想把这件事告诉爹妈,可一见妈的脸,又不想说了。告诉她,有什么用。她不会同情自己,说不定还会笑话她。她仿佛听见妈说:“狗长犄角,羊相。

哈,哈!“不行,不能告诉妈妈。爸爸呢,听了会生气,不能让他丢脸。她爱爸爸,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谁也不能告诉。到时候她就假装去上学,但决不真去。

她屋里还有几本书,几支毛笔。她拿起一本书,看了几个字。她一下子冲动起来,把书撕成碎片,统统扔到窗外。去它的!书呀,永别了。妈不识字,琴珠、大凤、四奶奶,都不识字,她们都活得好好的。她在膝盖上把毛笔一折两半,把笔毛儿一根一根揪下来,放在手心里。然后,一口气把它们吹跑了。

二十二

自从日本人袭击了珍珠港,敌机就没再到重庆来。空袭警报经常有,但飞机始终未见。成都、昆明、桂林成了美国空军十四大队的基地后,在军事上变得比重庆更重要了。

重庆的和平假象,还有那日益增长的安全感,使方家留在重庆过夏天。重庆热得可怕,不过总算是个安身处所,书场生意又好。

有一天,宝庆又碰到了伤心的事,给他震动很大,不亚于空袭。他到学校去,想看看闺女进步怎样了。他兴冲冲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上给老师送的礼,在炎炎烈日下,挺费劲地爬上了山坡。

老太太很坦率,把发生了什么事,秀莲为什么不肯来,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提出要退还那一大笔学费。对这,他一点没理会。他楞住了。当然,他很快就明白,她是受了侮辱。他也体会到她那敏感的心,该是多么难过。他自个儿不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么?一旦做了艺人,自己和全家,就得背一辈子恶名,倒一辈子霉。不过他还是得活下去,想尽量过得好一点,改善环境。不然,更得让人作践。

他心事重重,回了家。他很生秀莲的气,可又非常同情她。怎么办?他为人并不比别人差。在艺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对抗战,作出过应有贡献。难道这些都不算数?他多次义演,连车马费都不要。他从没作过危害国家,危害社会的事。为什么人家总看不起他?他抬起饱尝艰辛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孟良说过的话。他确实不了解目前这个时代,他承认这个。孟良所说的这个时代,并没有把旧日的恶习除掉。明明已经是民国了,为什么还要糟蹋艺人,把艺人看得比鞋底上的泥还不如?

他见秀莲蹲在堂屋地上,正玩牌。他想,骂不管用,还是得哄着她。“好呀,”他笑嘻嘻地说,“小猴子,这下我可逮住你了。爸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上学,你呢,倒玩起来了,这样对吗?”

秀莲脸红了。她抬起头,看看宝庆,没作声。她咬着薄薄的嘴唇,拚命忍住不哭出来。

宝庆继续用玩笑的口气往下说。“小姐,你上哪儿去啦?但愿你交的都是正经朋友。

我真替你操心。“

她总算是笑了一笑。“哦,我不过看了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姑娘家上影院,没什么不好的。影院里黑乎乎,谁也看不见我,能明白不少事,跟在学校一样。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到街上走走,可人人都盯着我瞧,我只好看电影去。”

宝庆皱了皱眉头。“你的书呢,上哪儿去了?”“撕了。我再也不念书了。”

“你说这话,真的吗?”

“真的。干吗要念书?不念书,人家看不起;念书,人家也看不起。干吗要浪费时间,费那么大精神?我就想找点乐子。”她的脸发起白来,声音里饱含痛苦。

“那你就信了你妈的话,艺人都没有好下场?”秀莲没言语。

“你想想,”宝庆接着往下说,“咱们在重庆,人生地不熟。为了落个好名声,咱俩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大劲。要是不那么着,今天是个什么样子?人家凭什么瞧不起咱?我们又不象唐家那样。你忘了王司令太太说什么来着?”秀莲摇了摇头。“我没忘。她象鹦鹉学舌一样,用又挖苦又轻蔑的口气说:”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

眼泪涌了上来。宝庆想弯下腰去,拍拍她。可不知为什么,又没那么做。

“爸,”她终于哀告了,“就让我这么着吧。这样,还好受一点。一天天混下去,什么也不想,痛快多了。”

这么说,她跟别的卖艺姑娘一样,自暴自弃了。这些姑娘受人卑视,只好自甘堕落。

她们心里没有明天,抛却了正当的生活,先是寻欢作乐,沾染上恶习,最后堕落下去。年青时是玩物,老了就被人抛弃。想到这里,他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团。好孩子,小花儿,如今也走上了这条道儿。

“我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你。”他最后说。秀莲不作声。

“秀莲,好孩子,”他恳求说:“好好想想,学校里所有的功课,在家里照样能学。”

还是不作声。他火了。真叫人受不了。她就是不说话,这个不要脸的小……。他管住了自己的嘴巴,绝望地伸出两手。“秀莲,”他又恳求说,“秀莲,我也有脾气,耐心总有个限度。现在还不晚,听话吧,照我说的办。要是你去走你妈说的那条道儿……”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刷白,脱口而出,“要是逼得我不能不按你妈的法儿办……,可就来不及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他,脸儿铁青,眼睛冒火。浓密的黑发飞蓬,柔软年青的身体挺得笔直,象个小野兽。“好吧,随您的便。我现在长大成人了,十八岁,能照顾自个儿了。谁敢卖了我,我就……”

他用严肃的、几乎是悔恨的口气打断了她:“我不会卖你,秀莲,这你还不知道吗。”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别,哦,别,别叫我难过。日子够苦的了,咱们得互相体谅。”

她一言不发,回屋去了。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也许不该反对请先生,不过她对书本已经没兴趣了。还是别的事情更有意思,更要紧。不用孟良、琴珠帮忙,她自个儿就懂了。用不着等人家批准你跟男人去拉手。她不光想这么干,她想干的比这还多。爱情跟书本、音乐不一样。它藏在人的身体之内,存在于男女之间。它温暖、热烈、甜蜜、滋润。

她的身体燃烧着奔放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想得出了神,手脚发僵,双手绞在一起。忽然霹雳一声,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哎呀,打大雷,真可怕!她飞快奔进堂屋,爸还坐在那儿楞着。他看着又老了几岁,低着头,脸上满是皱纹。她在门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盼着爸没看见她。雷又轰隆起来,她颤抖了。宝庆忽然抬起头来。“别害怕,秀莲。雷不伤人。记得吗,孟先生说过,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怕打雷,他们懂得打雷是怎么回事。”

她走回里屋,扒下衣服,静静躺下。外面温暖黑暗的夜空中,闪电一掠而过。

等,等什么呢?孟良要她等。别人也说,应该等一等。她是不是该等着爸给她找个丈夫,或者等着醉醺醺的妈来卖她?真笨!电影里的人物从来不等。他们向往什么,就追求什么,准能到手。他们从不念书。她也不要念书,不愿等待。她愿意玩火,哪怕烧了手,又有什么要紧。烧疼了,也心甘情愿。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想起李渊,心跳得更快了。她是在电影院里认识他的。他是个漂亮小伙子,是她秘密的男朋友。他大约二十五岁,高高个儿,阔大方正的脸,粗手粗脚。他五官端正,一双小黑眼温和潮润,富于表情。他看上去很粗犷,可是在她所见过的人里,也就算很有风度的了。他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莫名其妙地使她挺动心。

李渊给个官太太当秘书。这差事用不着多少文化,不过他倒是能读会写,跑街,记账,样样行。谁给太太送了礼,由他登记,外带跑腿。官太太没有职务,可秘书的薪水由政府开支。他挺讨人喜欢,活儿相当轻松,他很满意这份差事。美中不足之处,是薪水太少,不过总算有个秘书的头衔,有的时候,也管点用。

有一天,他在电影院里遇见秀莲,跟上她,交开了朋友。秀莲喜欢黑暗中有个男朋友陪着坐坐,而李渊觉着跟重庆最有名的唱大鼓的交往,十分得意。

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她脸红了。不过很快,俩人就规规矩矩坐到一块儿看电影了。

开头,他们的关系发展缓慢,双方都很谨慎。在黑暗中,两人的脸有时挨得很近,总是秀莲先挪开。不过他的脸还是离得不远,叫她心惊肉跳。有时李渊的脸颊几乎碰到了她的脸,她觉得全身发热。

关系越来越密,她盼着电影快完的时候,他会象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吻她一下。但是李渊没这样做。她焦躁起来,头一动也不动,乜斜着眼看他,他直挺挺坐着,目不斜视。她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个再见也不说。难道他不懂得女朋友的心理?她一起身,他马上发觉,说:“明儿见,还是老时候。”她回了家,而他还坐着,继续往下看。

第二天,她不想去影院了。干嘛要跟个麻木不仁的人一块坐着看电影?他从来就不乐意跟她一起在街上走,干嘛还那么贱,要去会他?他为什么从来不请她吃饭?她怒气冲天,不过到了两点,还是匆忙赶到电影院,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第一个感兴趣的人,虽然只会木头人似地坐着,他可挺漂亮呢。

他一直在大厅里等她,是跟她一块儿进来的。他跟平常一样,也坐在老位子上。在昏暗中,他越发显得俊俏。他比以前坐得更挨近她。说话的时候,嘴唇离她耳朵那么近,她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靠了过来,拿起她的手。她的手攥在他手心里,象个被人逮住的小白鸟儿,柔软、娇嫩、战战惊惊。他的手虽大,动作却很温柔。她一动也不敢动,手心直出汗。

她轻轻把手拿开,用手绢擦了擦手心。干嘛让他碰她的手?不能那么贱。

散了电影,李渊的嘴唇几乎挨到她的耳朵,悄声说了话。跟他去吃顿饭怎么样?她的心怦怦直跳。事情有了进展,他要请她吃饭了。跟李渊一块儿吃饭,当然乐意,多美呀!

他带她到一个极小极脏备有单间的饭馆去。李渊请她上这样的馆子,为的是显摆一下,他见过世面。不过,他这番心机算是白搭,因为秀莲并不懂得,这种设有雅座的馆子,在重庆是最费钱的。

他要了酒,酒呛了她的嗓子。不过她还是笑着,假装挺喜欢。第一次喝,不妨尝一点,她渴望闯练人生。李渊出奇地沉默寡言。她觉出来他的眼睛一直没放松她,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她的胳膊、脖子,还有脸。“干吗这么瞧着我?”她高高兴兴地问。

他脸红了,一句也说不出来。

酒刺激了她。她想唱点什么给他听,但是没有勇气。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讲,才子佳人的鼓词都用得上。想说点自个儿心里话吧,倒又说不出来。于是俩人都坐着,楞楞磕磕,一言不发。心里的话,找不到适当的言词表达,不过俩人都觉着美滋滋的。

打这回起,他们常见面。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暗暗使劲,笑起来心领神会。有的时候,为了他不肯跟她一起走道儿,不愿意人家在公共场所看见他们,她气得直骂。“你当我是什么人?不喜欢我吗?我哪点配不上你?”这么一说,他就笑起来,用那双会表情的眼睛,爱慕地看着她。

挨了骂,他就买些东西送她。一盒糖,一块小手绢。她喜欢他送东西,但又迟疑着不敢收。爸爸说过,不能要男人家的东西。李渊给的,怎么能不要。不能得罪他。有一次,她犹豫着不敢要,他挺难过。

两个月以后,李渊还是只敢拉拉她的手。他有他的难处。他当然想要她,可事情挺复杂。他没钱,娶不起媳妇。他对秀莲,也不大放心。她要是个暗门子,那可怎么好,——不过又不象。不论怎么说,她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不管是不是吧,麻烦都不少。他太爱她了,舍不得就此离开。可又非常害怕,不敢占有她,连吻一下也不敢。他浑身冒汗,迟疑不前。

他对她的态度,使她很生气。她有了男朋友,能跟她拉手,聊天。不过,他为什么不象银幕上的人那么有胆量?为什么呢?嗯,为什么?

这年夏天,重庆真热得叫人受不了。有一天,宝庆光着脊梁在书场里坐着。忽然来了个听差的,叫他到个小公馆里去。他心安理得地去了,也许有堂会吧。

到了那里,人家把他一直带到一间客厅里。这时,他觉出有点不妙。迎面坐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他认得这个娘们。但她显然不愿意提起过去。“你就是唱大鼓的方宝庆吧,”她气呼呼地嚷着说。

他点了点头,摸不着头脑。

“你有个闺女叫秀莲?”

他又点了点头,提心吊胆的,心里憋得很难受。“唔,老东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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