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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戒-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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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六叔,六叔赶紧招呼了一下张夫人。张夫人见到六叔出来,犹豫了一下,心里想,既然人都来了,那么就得向唐爷问个是非明白。
唐爷听到说张夫人来府上了,立即出佛堂走来客厅里见面。
张夫人紧巴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阿牛给她送来茶水,张夫人问府上有没有日本茶叶,她倒是想品尝一回。阿牛不敢回话,呆愣一边。这时唐爷过来,看出张夫人脸上愠色,挥手示意阿牛先出去。
唐爷客气地说,张夫人来了,这段日子我也没能抽得出身去看望你,望夫人谅解。张夫人斜瞟了一眼唐爷,讥讽地说道,老爷是忙吧,忙得把大东亚的招牌都挂上门头了,哪有闲功夫去看望我呀。唐爷好生尴尬,他说,张夫人,你这话说的,我们都是要成亲家的人了。张夫人接上就说,说得好,说得好,我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了,要不然呀,我这个亲家还全都蒙在了鼓里。张夫人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唐祖光呀唐祖光,没想到你竟然把唐家的祖宗都给卖掉了,大东亚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老了也不能老到去舔东洋人的屁眼吧,唐祖光你还有脸跟我提什么亲家?!
张夫人这一番话,顶得唐爷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唐爷沉吟半晌,他的头好像给什么压着抬不起来,只能低着头说话,张夫人你先息息火,消消气,你骂我我不会生气,你就是打我两个巴掌我也不会生气,但是这件事情,请容我慢慢跟您从头说起行吗?
我不愿听,这招牌都挂上去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唐祖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好解释的?你不就是想要告诉我,是自己极不情愿的,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张夫人说着话,轻蔑地扫了唐爷一眼。
唐爷说,事实情况正是这样,他们硬要把招牌往上挂,挂得通街的人都晓得,都看到。张夫人呀,老朽实在是被逼无奈呀。真要是跟他们闹翻了,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怎么办,大家还要吃饭,还要把日子过下去,我唐祖光不想因此给这个家族带来灾难。
那你就往老鼠洞里钻,你就夹着尾巴做人,我看做人都不像,不就是做条东洋人的狗吗?张夫人眼里火辣辣地说,唐爷你是人,不是狗。你就不能抵制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中国人的血性气节吗?
唐爷心里有些恼,长吁了一口气,他说,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件事是没有轮到张夫人您的身上。
张夫人听到这话,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大声叫嚷起来,若是轮到了我,我就是把自己的尸体挂上去也不会让他们挂上大东亚的招牌!中国人若是都像你唐祖光这样说话,往下就亡得更快了!
唐爷听到这样的话委实难以接受,他也想不到张夫人竟然会有这样大的火气,但他没话可说,他感到理屈词穷。
张夫人继续说,这些遭天灾的日本鬼子,他们禽兽不如,我楼上邻居杨教授的两个儿子,大的18岁,小的才16,因为抵制上课学日语,就被打成是抗日分子,把孩子的舌头都给割了,又用刺刀活活地挑死,杨夫人一根绳子上了吊,杨教授人也疯了,多好的两个孩子,多好的一家人,一夜之间,全都给毁了啊!张夫人激动起来,眼里泪水哗哗地往脸上流,她愤怒起来。难道我们中国人就只能哭吗?难道我们中国人除了哭泣就连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吗?唐祖光你就为了几张嘴巴要吃饭,要过日子,就助长日本鬼子的威风,就眼睁睁地看着东洋恶魔把大东亚的招牌挂上门头了?你天天吃斋念佛全心向善那管用吗?是不是你唐家没有见血没有死人,你就没有了荣辱没有了善恶,你就什么都可以容忍得了?你睁大眼睛再去瞧瞧那块大东亚的招牌,你就这样经营生意,你就这样苟且偷生,你和汉奸还有什么区别?!张夫人越说越是冲动。什么世交,什么老友,什么亲家,我儿张昆就是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你唐家的女儿做媳妇!我丢不起这个脸!
张夫人说完话,抓起一边的茶杯,高高举起,“砰”地一声砸碎在地上。
客厅门口站着张昆,站着彩儿,站着汉清、小夏、水月和兰儿。他们震惊无比地望着怒气冲冲的张夫人,张夫人说的那些话,他们全都听到。
唐爷就跟遭到鞭打雷击似的,目瞪口呆。
张昆快步过去,扶住母亲。张昆抱怨地说,妈妈,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唐伯伯他是有难言之隐的,你不能这样伤害他。张夫人拉起张昆的手,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她说,昆儿我们走,这里肮脏,这里已经不是人呆的地方,走!张昆乞求地说,妈妈,妈妈你不能这样就走了。张夫人怒视着儿子,厉声说,昆儿你听着,唐家的女儿就是金枝玉叶我们也不娶了,你若是敢不听妈的话,老张家就不会再有你这个儿子了!
张夫人甩开儿子的手,大步往客厅门外走去。
张昆连着说了几声唐伯伯对不起,对不起,我会跟妈妈解释这件事的。说着话,人就追出门外去。
彩儿见到张昆拔腿往外跑了,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屈辱和伤感,一转身,趴在小夏的肩膀上哀哀地啜泣起来。
小夏一时慌了手脚,僵持着身子不敢动弹。
兰儿忿忿然地朝着门外大声说,老张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真想娶,唐家的女儿还不嫁呢!
唐爷阴沉沉的一张脸,拖着软踏踏的步子,转身往佛堂那边走去。
张昆在咖啡厅里等彩儿。彩儿来了,却是带着小夏一起来的。
彩儿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很招眼,穿着一件水红色镶有花边的旗袍。彩儿冷淡地看着张昆,彩儿说,既然你一定要见面,那我就只好带着小夏哥一同来,至少我觉得小夏哥比昆哥你要安全得多。张昆的脸上似笑非笑,张昆说,没事没事,那你们坐吧。彩儿拉一下小夏的手,说道,坐,小夏哥,来了就坐。
彩儿和小夏在张昆的餐桌对面坐了下来。
小夏坐下的时候,他的目光跟张昆的目光有一次短暂的对视。他们的目光都很犀利,那种犀利很难表达清具体的内容。小夏很冷静,丝毫也不想回避。张昆抬起手,朝着旁边的女服务生扬了一下手。
彩儿看着张昆桌上是咖啡,彩儿说,我不喝咖啡,小夏哥也不喜欢喝,我们都要一杯鲜奶。
女服务生很快端上两杯牛奶,搁放在小夏和彩儿的桌前。
张昆斜视了一眼小夏,张昆说,彩儿,我还是想单独跟你谈谈。彩儿转脸看看小夏,小夏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双手直直的按住大腿,像关公似的纹丝不动。彩儿说,我让他来了,他就不会走。昆哥你有话就说吧,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再说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彩儿说话这么抢人,张昆有些无奈,他说,首先我代替母亲跟唐伯伯陪个不是,请你转达。彩儿,你要相信我,我会好好劝说我妈妈的,她是情绪失常,因为相处多年的邻居家里两个儿子都被日本人杀了,你家发生的事我妈又没有听说,没有了解更换招牌的前因后果,一气之下,才导致了这样一个后果,其实今天我妈妈是准备同唐伯伯去静安寺择结婚的日子的,上午她去找我的时候,心情都蛮不错的。唉,真是没想到。彩儿,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日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我们都要想远一点,不要因为长辈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彩儿说,现在已经影响到了。
张昆说,影响是可以挽回的,我可以劝说我妈妈,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最终她会听我的。
彩儿说,你无法再挽回,你妈心里已经有了阴影,她就认为我阿爸是汉奸,她至少认为我阿爸跟汉奸没有区别。
小夏坐不住了,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师傅不是汉奸,那天签字的时候,师傅吐了好多的血,好多。
张昆有些生厌横了一眼小夏,他说,彩儿,我们就不要去追究什么汉奸不汉奸的了,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心里比谁都明白。彩儿你为什么非要追究我母亲的那句话呢?我母亲是我们的长辈,站在她的观念上,说了一些过激的话,那也不是她的过错呀。
彩儿说,我没有说你母亲错,你母亲没错,我敬佩你能有这样一位敢说真话的母亲,这样的母亲才像是一个中国人。而你,你是什么?你身为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你所充当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你才是日本人的狗,你才是汉奸,我就不明白,你那高贵的一身正气的母亲怎么会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儿子。这句话,我上次在巡捕房就想说,今天说,也不晚。
张昆听到这样的话很平静,那种平静令人觉得寒冷。他端起咖啡杯来,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张昆的脸上很严肃,他说,彩儿,虽然这里是法租界,是我所管辖的地盘,但是还得请你说话注意点分寸。
那行,那你把我抓走好了,交给宪兵司令部让日本人去处决,交给76号特工总部那群狗那里去领功受奖。彩儿说。
彩儿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话!彩儿你也太没有头脑了!我不想谈政治,谈政治你也不懂。我们要谈的是婚姻,我们之间的事怎样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我张昆是一定要娶你为妻的!张昆说。
彩儿想笑,想大笑,实在是太好笑了,她想控制住自己,但她终于是控制不住,发出一连串“咯咯咯”地笑声来。
彩儿说,婚姻,昆哥你是说我们的婚姻对吗?不,我应该叫你张探长更合适,你认为我们的婚姻还有可能继续吗?今天我之所以来见面,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我们的婚姻已经解除了,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我是汉奸商人的女儿,你也是看日本人眼色的狗,我若是跟你结了婚,生出的孩子恐怕都没有脊梁骨!
张昆的嘴唇在颤抖,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唐汉彩你说话太过分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就不像是一个正经家庭受过教育的女人!
那我就是一个坏女人,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彩儿愤怒起来,抓起桌上的牛奶杯,一杯牛奶就泼在了张昆的脸上。
小夏很震惊,他看着张昆脸上流淌着白色的奶水,那些奶水仿佛都在变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很浓很浓的血一样的红色。
张昆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牛奶,他的脸变得异常的苍白,他缓慢地站起身来,他坚决地说,我还是要娶你,我一定要!
彩儿气急败坏地想吼叫,但没发出声音,她再要去端起桌上的另一只牛奶杯。这时小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双手无法动弹。彩儿气呼呼地说,张昆你想都不要想,我再告诉你,我要嫁给小夏哥了。彩儿偏过脸来说话,小夏哥,你告诉他,你说你要娶我,你说。
小夏没说话,也没话可说,他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张昆往后退出几步,他离开了座位,他的腮帮下还挂着几滴牛奶,牛奶使得那张原本非常英俊的脸庞有些变形。张昆抬起一只手来指着小夏,那只手是成手枪形指着小夏的,并且用劲地往前移动。张昆就做了那么一个瞄准开枪的动作,突然一转身,愤愤地走了,一直走出前方的那扇明亮的玻璃大门。
已经很晚了,江面上渔火闪烁。
小夏和彩儿坐在江边那条废旧的渔船甲板上。彩儿的眼角还挂着泪,一点一点地往下流。小夏说,其实你心里一直是爱他的,所以你才哭了这么久。彩儿说,也许是吧,但现在总算是彻底解决了。小夏没说话,望着江。彩儿说,小夏哥,你能抱抱我吗?我好想有人抱着。
小夏张开了手臂,环抱着彩儿。
此刻小夏抱着彩儿,彼此间的身体温度很快就交流在一起,像静电那样,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彩儿衣领下似有芬芳的体味如晨雾一般往上升起,这令小夏感到很迷惑,很迷醉,他想屏住呼吸,非但没有做到,反而鼻子用力地往上抽吸了几下。小夏的记忆里就没有抱过女人,他只被女人抱过。母亲抱过他,姐姐抱过他,妹妹抱过他,还有师妹,师妹红莲也抱过他。那天晚上红莲送绣花烟袋给他,是从后面拦腰抱住他的,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觉。红莲称得上是漂亮的女孩子,瓜子脸儿,两道弯弯的柳叶眉,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只要在正视他的时候,就会有一道似水的柔情,红莲的功夫也好,尤其轻功,他们曾经一起爬上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去,结果他从半空摔下地,闪了腰,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为此事父亲对他又是一番斥责,好在是输给师妹,若是输给外人,夏家精武馆的脸都没地方放了。至今他还想不通这个问题,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红莲的爱情,拒绝跟红莲结婚呢,就因为他一直都把红莲当亲妹妹看,还是偏是要跟父亲过不去。而现在,他想到红莲,想到了红莲那双浓黑的温情羞涩的眼睛,也许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直是爱着红莲的吧。
小夏哥,你谈过恋爱吗?彩儿的声音呢喃,像一片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没有。小夏回答,惊愣一下。
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其实我都不知道恋爱是个什么滋味。彩儿说着话,回过脸来注视着小夏的脸,小夏哥,我们这是不是谈恋爱?你会跟我结婚吗?
不,不会。
为什么,我不值得你爱吗?
不,因为我会死的。
如果没有死呢?她问他。
一定会死的。小夏的声音冷丁丁的。
他们沉默了好长的时间,江水往东流去,在夜色中发出“哗哗”地响声。彩儿站起身来,小夏也随之站起。
彩儿说,也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
小夏回望一眼彩儿,他坚定地说,你不会死。
小夏把子弹头放在牙齿上咬了咬,冰冷的弹头能感觉到射进体力的重量。他抓起桌上的一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夹里去。他举起枪来,朝着门那边方向做了几个瞄准的动作。这时响起轻轻的几下敲门声。小夏快步过去,打开门,彩儿闪身往里进来。
彩儿喘了几口气,擦了一下额边渗出的汗水。彩儿说,这次的情报不会错了,我刚去了一趟船务公司,看到江边的码头和仓库一带增加了很多站岗的警察和便衣特务,江边还停了一条日本宪兵的巡逻艇。彩儿这次的情报是三天前借口自己要过生日,请出兰儿和余炎宝两口子来吃饭,上次大东亚招牌的事,兰儿气得跟余炎宝分居,为此余炎宝很头痛,这次有小姨子来调解,余炎宝十分开心,于是彩儿趁机看到了余炎宝公文包里的记事本,赵市长周四下午四点陪同井川少将巡查金昌船务公司,六点船务公司总裁涂怀志在天和饭庄宴请井川和赵市长。
小夏从枕头下面抽出两张纸来,第一张纸上详细地画出了船务公司办公楼和楼前的码头货场。他认真地看了看图,摇头说,在船务公司的码头上不易下手,虽然有两个可以埋伏的地点,巡逻艇上的鬼子一旦上岸就会被发现,即使动手,我们也没有了退路。小夏拿出第二张画有城区和楼房的纸来,手在上面敲了敲说,看来只有去天和饭庄,天和饭庄在十六铺大码头的正对面街道,它的旁边是祥瑞旅店,从祥瑞旅店的楼顶天台可以到达天和饭庄,这家饭庄的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厢,三楼这个顶角,是间小仓库,可以在这里埋伏下来。
彩儿看了看图纸,她没想到小夏把准备工作做得这么完善,敬佩的眼光看着小夏,她说,小夏哥,看来你还不是一只笨鹅呀。小夏沉静了一会,抬起眼来,他说,彩儿,杀人是我的事,你不要去了。彩儿瞪大眼睛来,说你不笨,你怎么又成笨鹅了。我怎么能不去,我是你的领导。小夏说,现在是,到了杀人的时候你就不是了,你没有杀过人。彩儿说,我看过杀人,看过杀人的人就会杀人了,对这些魔鬼,我的手不会发抖的。小夏明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彩儿的,他说,去可以,那你得听我的。彩儿说,我听你的就是了。小夏哥,这次刺杀井川,如果有可能,把涂怀志这个汉奸也除掉,他的船务公司从上半年就开始跟日本军方合作,大批输送前线的日本军用物资,都是由金昌船务公司中转。据传上海滩有几个刺杀小组都放出风来,要除掉这个大汉奸。小夏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干掉他的。彩儿,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彩儿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来,递给小夏。
小夏把匕首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小夏说,这刀轻了点。彩儿问,你想干什么,刀片你都可以杀人的。小夏阴冷地说,我要把井川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市政府大楼门前的旗杆上去。
听到这样的话,彩儿惊悸不安地看着小夏的脸。
彩儿说,你疯了,有这个必要吗?
小夏说,有,师傅吐血了,师傅的命这回都差点没了。
彩儿说,这只是家仇。
小夏说,家仇和国恨,还有江边那37条人命呢?
彩儿说,他们是魔鬼,我们不是。
小夏说,杀人的人都是魔鬼,一样。彩儿我不跟你理论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了。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朱老师说过了,我们进行的是一场正义的反法西斯战争。彩儿说话的时候,小夏已经拉开门出去了。
京野下午来了唐公馆,还用小货车送来了一批箱装的进口红木。京野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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