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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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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到柔仪殿,当着几位中书大臣的面,一定要交回赏赐:“陛下,如今已经不比当年了。为着赏赐臣子,不得不用非常手段来筹措资金,我们拿这钱心里不安!臣子尽忠,也不在乎有没有赏赐。没有,不照样尽忠报国吗?像这样以赏求忠,也不是朝廷应该礼遇臣下的道理!臣不但请求交回赏赐,还愿另外敬献一部分钱财,帮助丧葬山陵费用。请皇上一定恩准!”
皇上坐在那里只是个样子,哪里就能管事了?自然不置可否。不置可否不要紧,他将奏折递上去了。退下殿来,又鼓动了几个属下,一起带着朝廷给的赏赐及各人随意捐献的钱财,直接去了客省。所以要去客省,是因为只有客省才专管四方进献。没想到,客省的门吏连门也没让他们进:“皇上有诏,这不合乾兴先例,不予收纳。各位大人请回吧!”
司马光火了,质问他:“废话!我来问你,州县官员为了筹措赏赐,不惜鞭打黎民百姓,乾兴年间也有先例吗?”
门吏朝司马光深深一揖,十分委屈:“大人,小人只管传达命令,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您干吗跑来问我?”
司马光想想也是,关人家门吏什么事!转身就领着大家回去了。
这事自然不能就了!皇上不行,还得找太后说道说道。那话,上来就说得严重了:“国家多难,危如累卵,朝廷不斟酌时宜,损益变通,只知道一味遵循惯例!朝廷的赏赐,早就超过过去多少倍了。我们要进献一点东西聊表寸心,也是为朝廷排忧解难的意思,却又说是不合乾兴先例!州县官员为了筹款,到处鞭挞良民,难道也是乾兴先例?为什么又不吭一声了?这样干,就不怕老百姓骂我们贪得无厌?就不怕下级官僚、读书的秀才,与我们离心离德?这赏赐,说什么我都不能要!我还要恳请皇太后准我捐献些许钱财,略尽我的一点心意。”
要不是两府大臣已先禀过太后,他这一番话,太后无论如何是听不懂的。就这,也还是愣过一下以后,才明白过来。太后安慰他道:“司马大人一片赤诚,哀家与皇上都心领了。可朝廷举动,只能以一般人为尺度。普天下有几个人能像您司马大人这样顾全大局,尽替朝廷着想!就这,还怕赏赐不够,招人闲话呢!说到捐献,虽是你们一片心意,可朝廷从来没有这个规矩不说,要是接受了,就显着国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大行皇帝的丧葬都得臣子捐献,传出去,不是有伤国体吗?再难,这脸怎么着也得撑下去。您说,是这道理不是?”
曹太后的这一番话,既有她自己的意思,也有两府大臣交代过的道理,要驳,也真还不容易。就说尺度问题吧,将那潜台词的意思挑明了,就是:作为大臣,处事得始终从大局着眼,从常人出发,去寻求可以为大多数人所能接受的稳妥办法,才成;决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己的取舍去就。局限于一己,光洁或者可以光洁了,却难行天下。其人,或者可以成为狷介之士,要想成为治国能臣,就难了。两府大臣的原话,大体就是这么说的。只是曹太后没有挑明:或者是不愿说白了,要不就是根本挑不明白。不管怎么样吧,反正司马光不再坚持了:“太后既这么说,容臣再处置吧!”
怎么处置呢?他将赏赐的珍珠,做了谏院的公使钱;金钱,则给了自己的娘舅。反正自己没留一文钱,总算心安理得了。
太后的干练与明晰,倒叫司马君实隐隐觉着一种危险:女子无才便是德。平民如此,天潢贵胄也同样如此。垂帘的太后才智过人,如果没有一定的约束,是对皇权的最大威胁!他不敢再朝下想,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规劝太后了。
首先得让太后知道,垂帘,不过是万不得已的一时权宜,决不会长久,不必、也不应当作久远打算,一旦圣上龙体康复,就得还政下帘。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要委婉一些。只说太后自己也不愿垂帘,只愿皇上早日康复,退享清福,话就顺了。
其次,当然是要告诉她为政之本,防止她执掌权柄时出大娄子。这一方面,无须多说,无非是那些老熟套:安危之本,在于任人;治乱之机,在于赏罚。只要任人得当,赏罚分明,就一了百了了。
再有,就是请太后不要忘乎所以了。意思是这个意思,话却要倒过来说:只请太后循礼行事,处处谦抑自损。这样才能成全谦顺之美,扬名于千秋万代。有一个现成的反面教员,自然不能不用:那就是章献明肃刘皇后。她辅助仁宗虽有大功,但自奉太过,弄权使性,以致薨后负谤于天下,叫天下臣民为她深感惋惜。相信太后一定会取其所长,弃其所短,叫普天下人人称颂。至于什么人该信赖,什么人该回避,敬而远之,指名道姓,会有朋党之嫌,也让自己显摆,还是仍用前朝打比方吧!假如有人像真宗时的某某那样贤德,就该亲近;像某某那样不肖,就该唾弃。这不是哑谜吗?要的就是这股哑劲,好叫太后自己去琢磨、发现。
大宋遗事 第五十一回(3)
最后一条是妇德。女子出嫁而为妇人,就要礼分内外:以夫家为内,以娘家父母为外,不能颠倒内外。只有赵氏兴旺发达,才有曹氏的万代福泽。太后这样贤德,处理内外自然一定会非常得体了。
所有这些思想,都变成了奏章上的文字,上给太后了。太后读罢微微一笑,那无形的压力,却不由得又让她陡然清醒了二分。
说过太后,就轮到皇上了。
司马光既知道英宗病了,不能理事,当面没法儿说话,自然还是上的折子。先,还是将英宗如何仁孝贤德大大恭维一番,由此,再接到他荣登大宝,天下正拭目以待。为了不负天下所望,皇上应该怎么办?只能从第一步开始就多思多虑,兢兢业业。而为政之要,不过三条——这就说到他的老三宝了:一在用人,二在赏善,三在罚恶。三者俱得,天下如草偃风,可以不劳而成,无为而治;三者一失,则就会政乱国亡,分崩离析了。这道理圣上自然早已熟谙,无须多说的。
跟着,就是夸奖英宗孝顺太后、对公主妹妹们慈爱宽厚了。这是一种鼓励,让英宗记着善待先帝的亲骨肉。
最后,也是君实生平最讲究、最爱关注的事情,就是礼数了。
自古以来,人君嗣位,都只在一年以后才改元。君实特害怕英宗一接位就乱改年号,乱了礼数。请他千万等一年完了,再来改元。
还有,守孝三年原是古礼,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如此。只是到了汉朝,天子守丧才取了权宜之制,以天代月,守上二十七天就脱掉孝服完事了。圣上虽然可以只穿二十七天孝服,但送终追远之心,却不可以有片刻懈怠。至少,宫内的音乐、游宴、吉庆等事,还是要停它三年的。说归说,能不能做到,只好暂时不管了。
最后打的一针,是预防针。
根据《礼记》,过继的儿子,就是养父母的后代。养父母死后,继儿要像亲生儿子那样治丧守孝;而他对于亲生父母的礼数,倒应该降低一等。就是说,过继的宗法之亲,要远远高于原有的自然血亲。对于过继接承大统的皇上,这种区别尤其重要:他不能因为自己做了皇上,就追奉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先皇、先皇后,必须继续保持亲生父母原有的臣子身份。不这样,就是为小孝而失大礼。这种孝,是私孝,根本不能算孝。因为,那样会导致国有二主的非常局面,是最荒谬的犯义背礼,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孝呢?在汉代,正反两方面的教训都有,自然要拿来剖析一番。说到这里,司马光的眼睛又投向了臣下:害怕真有人不顾礼义,献媚邀赏,乱进谗言,误导皇上敬奉他父亲濮王允让做皇帝,那就坏了大事了!少不得又疾言厉色,将这些或者会有的臣下预先臭骂一顿,以正视听。万一将来真有此事,皇上就可以不为所动了。
不管怎么说,血亲之亲,怎么着也是割舍不掉的。幸而英宗还不知道计较,否则,肯定会不高兴。
仁宗皇帝晏驾,太庙——就是皇帝的家庙哪,多了一个位子,这祖宗牌位的排列就又成了问题。这也是头等大事,不能不讲究。根据《礼经》,太庙只能排七个祖宗牌位:始祖——就是最早一个祖宗哪,排在正中,两边各排三个,叫做三昭三穆。所谓三昭,就是二、四、六三代祖宗,排在左边;三穆,则是三、五、七三代祖宗,排在右边。太庙已经排定七个祖先,仁宗进来就得退下一个。都是祖宗,退谁呢?也不能让仁宗不进太庙呵!专管礼教的礼院官员拿出一种意见,司马光一拨人不尽同意;向东向西的都有。怎么办?争吧!争来争去,好歹折了中,才算没事了。
一帮太医虽然开了药,英宗却不大吃。怎么办?也得说道说道呵!这次说话的,是调京做了侍御史的吕诲。虽不过是劝英宗吃药,话却方方面面都说到了。有病就得吃药,不能心存侥幸,玩病拒药;要是医生不行,开的药不能吃,就该另请医生诊治,不能让他们玩忽职守,贻误病情。皇上龙体属于江山社稷,也为太后日夜牵挂,就是不为自己,仅仅为了江山社稷,为太后省心,皇上也要千万珍重,好好服药将息。可谓滴水不漏。再有能耐,劝医就药的折子,大概也只能写到这个份上了。
司马光们,也一直没忘了清算太医的罪责。本来嘛,医死了皇上的医生,不砍头问斩,已经皇恩浩荡了。当初留下宋安道不走,司马光就老大不满:那是赏罚不明呵,完全违反了他任人、赏善、罚恶三项基本治国原则。英宗的病,又久久不见起色,太医更罪上加罪了。大是大非,焉能不说?司马光连上几章,一定要朝廷严惩太医。只是英宗有病在身,太医们虽未见速效,可也并没越医越坏,谁敢担那个担子,将他们全部贬走,另请别人?眼前这几个,不论怎样,毕竟是公认的国手呵!靠着这因循推诿,宋安道们倒是被保了下来,照旧不痛不痒地开方煎药。
太医一次一次地把脉开方,英宗深一口浅一口地慢慢饮服,臣子们或劝药,或说礼,或忧患于未来,或比譬于往古,紧一阵缓一阵地上上奏章,倒也有条不紊。要是始终如此,也算相安无事。可不久,到底出事了:两宫——就是太后、皇帝哪,闹起矛盾来了。
有道是: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不打也是飞。非血亲的娘母子要和谐,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英宗四岁的时候因为催生,确实在宫里被太后领养过,但时间太短,到八岁仁宗生了豫王,他就被送回濮王府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进宫,直到再做皇子。此时,儿子已经三十多岁,母后也已五十出头,要这样两个暌违几十年、已经定型的人,从头开始培养、习惯原本不存在的母子关系,自然更是难上加难。何况,其间还纠缠着无恶不作的权力关系呢!他们之间要产生矛盾,几乎完全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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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五十一回(4)
事情是从皇上不大探望太后开始的。刚进宫那会儿,英宗倒是礼数周全,接位之后,就渐渐稀疏了。要是亲母子,这不会成为问题。母亲会将儿子叫来训上一顿:“怎么,小子眼里没有娘了?”儿子也会装疯卖傻:“儿子不是忙嘛,又不舒服,您老就原谅原谅吧!”话一说到,天大的疙瘩也就解开了。可继母子之间,就没那么简单了。
先是史志聪们不服气,在太后跟前抱怨:“太后,不是奴才们说嘴。这平民百姓家里,都还讲究昏定晨省,礼拜如仪,咱们皇家倒不讲究了?皇上再大也是儿子,没有太后,能有皇上吗?也不要太把咱们慈寿宫不当回事儿了!”
太后照例要训训他们:“不要瞎说,皇上不是身体不好吗?身体好了,他不会这样的。”可那心里,究竟有些悲凉!
因为心里存着芥蒂,见了面,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皇帝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娇宠惯了的,除了皇上,服过谁?看到非同一般的鼻子眼睛,如何不以鼻子还鼻子、眼睛还眼睛?
转跟了英宗的蓝元震,首先抱了不平:“皇上,老奴有句话憋了好几天了!慈寿宫里的人,这几天气好像总是不顺。就是太后,眉眼之间也不大和善。或许是老奴多心,咱们最好留点儿神!”
英宗虽然病了,心里并不总是糊涂。想想除了养病,并没什么非礼的地方?探望少了,是因为不舒服,自己不是连朝都不上了吗?太后难道连这一点都不原谅?要是自己的亲娘,不要说不会怪罪自己,早没日没夜地过来照看我了!那哪儿一样呢?不过,也许太后并没有这么多心,不过是下人们胡乱猜疑罢了?待我稍微松快些,还是应该去看她的,毕竟是母后呵!他是沉默惯了的,对于蓝元震的话,当然不置可否。
蓝元震们,仁宗时就与后宫有些过节,自然要将英宗的沉默当成鼓励,小话益发说得勤而细了。英宗那血性,也就难免偶一鼓动了,反馈到太后那儿,则又无疑火上加油。
还有两处听政呢,英宗再不管事,也会有一样两样主张吧?大臣们先在柔仪殿向英宗讨了旨意,跟着再到内东门小殿禀报太后,得的往往却是完全不同的主张。究竟怎么办,大臣们会各取所好。那结果,自然不是中了太后的意,就是中了英宗的意。这一方满意,另外一方就难得开心了。政见分歧,可不像多了还是少了一两次问候。它打深处来火,因此也最不能调停。一次两次之后,双方都难免勃发真气了。
太后先受不了了。除了憋气,又涌起死了丈夫的悲痛与没有亲子的委屈,没人的时候,竟是泪水涟涟了。
史志聪出火了:“娘娘,根本不需要这样受委屈!依奴才的主意,叫娘娘立马心宽气顺!”
太后不说话,只泪眼依稀地看着他。史志聪受到鼓励,继续道:“不是先帝与娘娘,皇上现在不过是个团练罢了,有什么?能立就能废。废立不全在娘娘一句话嘛,干吗要委屈自己?理由也是现成的。他不孝顺;久病在身,没法儿治理朝政。还有——”
太后怕他越说越离谱,打断了他:“没后梢的话且不要说了,去给我倒杯茶来吧!”
两宫不和的事一传开,吕诲与司马光都忙开了。先是上书劝太后,大道理说过,再说亲情。比较起来,又是司马光的亲账算得细密:除了现在的母子关系不谈,就夫家这头说,英宗是先帝堂兄之子,是太后的嫡亲堂侄;就娘家那头说,高皇后是太后胞姐的女儿,英宗乃是太后的嫡亲姨侄女婿。亲上做亲的娘母子,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何况,要说礼数不周,原是因为皇上疾病所致,并非刻意如此呢。
劝英宗,则不外说太后恩重如山,请英宗恪尽孝道了。
司马光与吕诲都熟悉历史,说时事,怎么会不以史为鉴呢?东汉章帝刘炟承继明帝刘庄,有皇后也有亲母,正好类比,母子全都派上了用场:母后说太后,章帝说英宗,各得其所。汉章帝娘母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将近一千年之后他们竟会这么忙,能为调解另一家宫廷纠纷作出贡献!
皇上服药,到底还是不顺当,有时,简直就是讳疾忌医,根本不愿吃。韩琦在旁边见了,难免越俎代庖,端起药碗来个一半劝进,一半强迫。要是皇上执了意,就不免将汤药泼到这位首相的朝服上去了。太后见了不落忍,赶紧叫史志聪拿了袍服赐给韩琦。
本来大臣就不敢随便接受太后的无端赏赐,何况两宫兀自有隙!韩琦婉谢道:“太后恩典,微臣感戴不尽。不过溅了一两点,不碍事,恕微臣不敢领赏!”
太后叹了一口气:“唉,相公也老大不容易呵!”
韩琦谦虚道:“这是我们臣子应该做的。”
过了两天,韩琦他们又来朝见,太后望着韩琦突然笑了:“相公,哀家昨天夜里做了个怪梦,想来也真好笑!”
韩琦也笑着回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一定是白天想得多了,夜里才会做梦。”
太后道:“我梦见十三子怎么又跑到庆宁宫去了?您说怪不怪?”
庆宁宫是英宗没立皇子之前的住处,这梦自然怪得可以!不过,梦从来在人解释。韩琦不动声色,道:“太后梦见皇上在庆宁宫,大概是想到他小时候的事了。这是好梦,回复以往,说明皇上身体即将康复,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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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五十一回(5)
太后也点头笑道:“吉兆就好,吉兆就好。”
下一次,太后又问起历史来了:“近来看到大臣上书,常常引证史实,有些哀家也弄不明白。这昌邑王的事,是哪朝哪代的?”
韩琦吃了一惊。
汉昭帝刘弗陵二十二岁就驾崩了,没有儿子承嗣,就立了昌邑王刘贺。刘贺荒淫无道,大将军霍光又奏请太后,废了刘贺,改立了汉宣帝刘询。太后突然问起西汉最典型的一段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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