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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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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县令略略一翻,油汗就顺着发亮的脸膛往下猛滴了,随即又“叭”地一下跪倒在地:“卑职失察,死罪死罪!我只说既是本家首告,肯定没错,就……”
  王罕上前一步,双手搀起李县令:“李大人快快请起,这是做什么?”
  李县令还在磕头:“请老大人恕罪,罪官才敢起来!”
  王罕安慰道:“好了、好了,坐着说话吧!知道错了,改了就好,什么罪不罪的!要治罪,不在公堂拿问,会请你到客厅里来?”
  李县令这才发狠磕了几个响头,爬起来怯生生地坐了。
  王罕趁热打铁,交代李县令:“还烦李大人回去好好自查一下。有类似的错误,都主动纠正过来。你是地方上熟官,不像我生来乍到,两眼抹黑。烦你替我掌掌眼,有不按章办事的,通报一声,或者就让他们悄悄改了。大家都省心。你们尽管放心,朝廷的恩旨,也有我王罕一份儿,总不会叫大家衣食无着!”
  

大宋遗事 第十四回(3)
李县令千恩万谢地去了,王罕也松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湘乡也来了一个告状的。是个农户,也被扫地出门了。朝廷原有规定,开垦无主荒地,归开垦者所有,为永业田,官家发给田契;逃田,主家十年以上不归,也归耕者所有,也发给田契。告状的苦主,无主荒地已经耕了两代,却被说成强占公田,田地抄没,田契也烧了,人则吃了几次板子,给赶了出来。抄没的田地,自然也分了职田。
  这回,王罕没那么客气了。一旦查明情况,就下了一道公文,让差役火速送到湘乡:限三日内改正,退还乡民田地,重立永业田契,再不许干犯。类似情况,许于一月内改正清退。过了期,一律作贪赃枉法论处!
  处理了这两起案子,王罕越想越不是滋味,立马给朝廷上了一本,请求慎重处理均职田,不要让它走了样子,使好事变成坏事。
  余靖就事论事,更上书请求暂缓职田事宜,等民力稍稍复苏,有能力可以承受之后,再行恢复。
  普天下的官员,都眼巴巴地指望职田添肥增福,被人横插一竿子,拦腰断了,能无动于衷吗?
  不过,慎重处理也好,暂缓执行也好,都总还有指望。举官封荫的事情要是一断,官路就彻底了了,这才更叫人焦心呢!
  吏治一向是件大事,也是件难事,关键在于它是不是清明。要是不清明,在制度内改革,只能越改越糟。这就像在水里洗手,清水里洗手,越洗越干净,浑水里洗手,则只能越洗越肮脏了。清明时代的官儿,无论循资格升迁,还是另着人举荐,都没什么问题,总会始终官清政明;要是时代黑暗,无论你循什么途径,那官儿只会一塌糊涂。
  照仲淹他们的设想,负责一路的转运使由二府举荐、审核,皇上钦定;州军官员由转运使举荐;知县、县令,再由知州举荐。为保险起见,举荐的官员先不正式任命,只权且代理,待二三年确有政绩,才正式授职。合适的,也不轻易调动,让他久在其位。过一段时间之后,再予以升迁。这样一路好人下来,又慎而又慎,添了那么多保险系数,怎么着这吏治也会焕然一新,天下大治呵!可实际并不尽然。推举人的全都是旧脸孔,你要指望他们做出全新的斋来,难!醋瓶子装酒,总改不了酸味的。
  既有空子,就会有人来钻。
  东平有个邱良孙,福清有个林概,互相并不认识,干的事却不谋而合:都带着各自的几十卷著作,从县令、到知州、到转运使一路拜门子,一直拜到朝廷。两个人家境原本不错,几十卷著作全是刻印出来送人的。当官的原有荐贤之癖,于公于私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况,朝廷还一再提倡鼓励呢!这样大气魄的两个饱学贤士,如何能够不荐?大家都争着推举他们做馆阁官员。那劲头,比当年“到处逢人说项斯”的白居易,也都热乎多了!可他们吃亏也就吃在这过于张扬上。有个国子监的博士,还真将他们的著作通看了一遍,诗词歌赋,策论时文,样样俱全,只是十有###早有主儿了。两个人贼大胆,居然从先秦两汉,一直抄到本朝的柳开、杨亿、欧阳修。博士吃了一惊,跑去告诉了祭酒。祭酒自然也吃了一惊。不过,他这个人有幽默感,带着著作就去找欧阳修。
  “欧阳大人,下官一向钦佩您的文才。可今儿遇到一个奇人,您可就大大打了折扣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算什么!有这种人,下官自然要领教!”欧阳修认真地说。
  “您且看了这篇文章再说。”祭酒翻开邱良孙文集,将《记梦赋》递到欧阳修眼前:“看看,瞧您还能独步不能?”
  欧阳修眼睛一向不大好,凑到跟前读道:“‘《记梦赋》: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时节逝兮如波。昔共处兮堂上,忽独弃兮山阿……’这不是我的《述梦赋》吗?名字改了一个字。”
  祭酒佯装吃惊道:“怎么好呢?天下英雄,所见略同,也是有的。您再翻几篇看看。”
  欧阳修又翻开一篇读道:“‘《尧舜不纵囚论》:古者,信义行之于君子,而刑戮施之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他不读了,跑到书房拿出文稿,找到《纵囚论》,指着对祭酒道:“你对对看。除了名字与加减字,是不是一模一样?”
  祭酒煞有介事地略对了对,说:“名字多了‘尧舜不’三个字,正文多了‘古者’与两个‘之’字。”
  欧阳修正色道:“这种人不大好吧?人品首先就成问题,才不才倒在其次。他是谁?”
  “大名鼎鼎的邱良孙。”
  欧阳修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大名鼎鼎的邱良孙是谁,只好问道:“鄙人孤陋寡闻,你说的这个大名鼎鼎的人,我实在不知道是谁?”
  “他和这位林概都是一对活宝,高级骗子。”祭酒扬扬手中的书。
  “是最近推荐给朝廷,要做馆阁官的?”刚刚有人跟欧阳修提过林概,所以知道,但还是有些疑惑。
  “不是他们是谁?咱们国子监有位博士统计过了,两个人的集子里,抄改您大人的诗文总共二十三篇。其余十有###,都是从先秦两汉到我大宋朝的名家之作中抄改的。喏,这是全部目录。可能还有漏网的没查出来。”
  欧阳修像是听神话,半天才回过神来,情不自禁地絮语道:“恐怕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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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十四回(4)
这回是祭酒不明白了,问道:“您说什么?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阻止这天字第一号的大丑闻哪!”
  “还来得及吗?”
  “或许吧?就这两天听说要下诏。就是下了,怕也在路上。对不起,不留你了,我这就起稿子上奏朝廷。”
  “事不宜迟,我这就告辞。起稿之后,也算我一个,咱们联名。”
  祭酒别去,欧阳修就研墨起稿了。人既带着气,那措辞自然客气不了,又因为一鼓作气,思路特别活跃,也就不限于馆阁一件事了,凡与举荐有关的,无不通通扫到。
  先,当然是请罢召试两个骗子,并请严厉惩戒举主。因为事关馆阁,又想到朝廷虽已下诏明令禁止权贵子弟入职馆阁,滥竽充数,但已经进来的滥污子弟,像吕夷简的儿子吕公绰等,都还在那里尸位素餐,即使不能完全淘汰,也应该有所裁减。
  由馆阁举荐,欧阳修又说到台谏官员的举荐,那同样是一笔糊涂账。苏绅举荐马端的事,当然得拖出来敲打一顿。因为举人不当,新谏官根本不知道谏官是干什么吃的。有的谏官没事干,竟然弹劾起教坊子弟来,闹了天大的一场笑话。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两条:一是推举人的人不才,又不受约束,以致乱荐、滥荐;二是荐举过于讲究资历,不能唯才是举,限制了选拔的范围。欧阳修建议:必须重定荐举之法,让举主负连带责任。凡举荐不当的举主,必须受相应的处罚制裁。再就是放宽被举荐者的资历限制,不次举荐真正的人才。资历浅薄的人,可以以“里行”虚位以待,诸如殿中侍御里行、监察御史里行等,使他们有职有权,尽忠报国,不致为资历所困,朝廷也可以进退自如,不致破坏一向形成的官位序列。
  折子上去,林概、邱良孙果然被罢免不召了,责罚举主则未见动静。其他的事,也有照办,也有不办的。欧阳修这一张一弛,一松一紧,得罪的都是权贵。不管行与不行,恩怨账上,总是又多了一笔了。
  欧阳修似乎不大在乎这些。恩也好,怨也好,他有话还是要说。这回较真的是封荫子弟。在范仲淹的十件事里,是第二条抑侥幸。权贵子弟不得乞恩入馆阁,也在其中。百官是皇帝的手足耳目,代皇上牧民,与他血肉相连,休戚与共,根本不抚慰是不行的。所以恩宠只能抑,不能绝;所以要抑,是因为太滥,难以为继。分寸与界限,都在这一个“抑”字里。欧阳修当然明白这一点,上书也绝不出格,总瞅着这个“抑”字着力。
  朝廷折中的结果,是下了一道诏书,对封荫百官家属作了进一步的规定。一是,确定各级文武官僚有权封荫的限度与职位高低;二是,区别亲疏,划出子孙、期亲、尊亲种种不同;三是,强调考察、课查、保举条规,叫被封荫者任职也要受一些约束。
  恩宠照旧,不过做法稍为规范一点,稍稍煞了一下滥赏的势头而已,再没有别的了。可有机会得到封荫的家庭,还是觉着平白被人啃了一口,心里结了老大一个疙瘩。这些疙瘩,到一定时候都是要舒解的。
   。。

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1)
虎视眈眈朋党之争
  小试锋芒各有胜负
  打人不还手的,从来少。高僧,或者行。从政的人都不是佛,要他们真行佛事,办不到。他们要不还手,多半是还不起,双方实力悬殊太大。虎视眈眈的,更会睚眦必报,不到鱼死网破,绝不会罢休。
  有个滕宗谅,字子京,河南人,是范仲淹的同年——就是两个人同一年中的进士。这同年,官场上本来特看重,有时比同窗还要亲热。目的无非是套近乎,将来好相互有个照应。他们两个人,因为气味相投,更比一般同年又近了一层。
  刘太后垂帘听政,范仲淹不是上书要她还政,还因为这个倒过霉吗?宗谅那时也这么干过。而且,说得比仲淹还要骇人听闻。
  那时,宗谅刚做殿中丞。皇宫里失了火,仁宗皇帝一面下罪己诏认错,一面下诏要彻查祸首,严惩不贷。宗谅上书劝道:虽说烧的是宫禁,实际上是老天示警。皇上体察天意,引咎自责,至明至圣,天下臣民无不感动。可下诏彻查肇事者,一来有违上天惩戒之意;二来一旦有所惩处,也就有违皇太后与皇上的好生之德了。不如不查,谨修政事,以禳天灾。这些话都还平平,一般人也都还说得出来。
  接下来,就非一般人所能想像了。
  他说:本朝以火为德,宫禁失火,是因为火走失了本性;而火之所以失性,关键在于政治失本。只有皇太后完全还政,政归其本,火才能归源,再不会发生类似的灾祸了。
  这话,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吗?
  太后当政,宗谅虽压力不小,到太后薨去,仁宗亲政,他就因祸得福,升了左正言了。元昊称帝背叛,仲淹荐他去泾州当了知州。到仲淹回朝做了参知政事,又荐他到庆州代替自己,他的官儿也升成天章阁待制了。
  范仲淹既然暂时无懈可击,要是有宗谅这么一个人可以敲打敲打,实在再好不过。他真还就有事。新任陕西四路都总管,兼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发现他在泾州当知州的时候,用过公家十六万贯钱,而这十六万贯钱究竟用到哪儿了,并不很清楚。
  郑戬上了一本,御史梁坚也劾了宗谅一本,请求皇上派人彻查。十六万贯,不是小数目,差不多够赔契丹后添的钱了!何况,又在整顿吏治的时候。皇上不恼火,才怪!
  他将两本奏折通通扔在章得象、范仲淹面前:“你们也瞧过了吗?好嘛,十六万!”
  得象、仲淹只管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你们也知道吗?”
  “知道。”两个人都答道。
  “你们说怎么办?”
  “请皇上派人彻查。”范仲淹说。
  “丞相立即派人去查。情况属实,给朕严办,绝不轻饶!”
  得象答应道:“是,陛下。臣等想派太常博士燕度去,请陛下圣裁。”派谁,他早想好了。
  “立即派去!”
  两个人一退下来,得象就派燕度十万火急去了邠州。
  宗谅是由专人打凤翔府押到邠州的。
  大堂上摆着全副执事,拿棍执板的衙役如狼似虎,燕度高高地坐在公案后面,不可一世,冷冷瞅着被差人押进来的滕宗谅。
  滕宗谅见他摆出如此面孔,知道来者不善,也不与他啰嗦,朝上略一拱手,就站在一旁再也不动了。
  燕度拿腔作调,问道:“堂上带的是什么人,好大贼胆!见了本官为什么不下跪?报上名来!”
  宗谅本来不想说话,转而一想,不好,便冷笑道:“燕大人眼高,连本官也不认识了?本官是刑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权知凤翔府滕宗谅。”
  燕度略一点头:“原来是滕大人到了,失敬失敬。皇命在身,不能为礼,还请原宥。”
  宗谅见他这样,也应付道:“不敢。”不冷不热。
  燕度微微一笑:看我就没有办法让你叩头?我请出皇上,看你还敢不敢横?想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南方抱拳一揖:“奉皇上圣谕——”只到“圣谕”,再不朝下说了,只管拿眼睛扫着滕宗谅。
  滕宗谅一听“皇上圣谕”,赶紧趴下就磕头:“臣滕宗谅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度偷偷一笑,这才接着说道:“奉皇上圣谕,查你两件事:一件,你如何拿公家钱做买卖,赚的钱干什么了?另一件,你有没有用去公家十六万贯?有,怎么用的?请滕大人体谅,有什么说什么。”
  燕度本来想绕些弯子,慢慢折腾折腾滕宗谅。可刚才这一交手,知道人家说他难缠确实不错,临时改了主意,末了还加上一句客套话。
  滕宗谅更不愿啰嗦,一切都供认不讳:“两件事都有。用公家钱做买卖生利,赚了钱补贴军费,边关上从来都这么干,我也这样。十六万贯钱,主要做军费招待守城将士了;一小部分,给了来边关请求帮助的故旧与游士。”
  “招待军费用得了许多?”
  “葛怀敏阵亡,军情紧急,我临时抽调了几千强壮入城守卫。加上原有军马,一共一万五千多人。临阵犒赏,量要多,价钱也买得贵,费用就上去了。”
  “既然这样,倒也有情可原。您将账本儿交上来,就没事了。”还是讨好的口气。
  “账本我已经毁了。”
  

大宋遗事 第十五回(2)
“毁了?为什么?”
  “不想牵连人。”
  燕度吃了一惊,好大的胆子!不过,这倒省事了,有事没事,你都说不清,跑不掉。心里这么想,嘴里说道:“滕大人,这就没法儿办了。下官只好实话实说,请朝廷定夺了!”
  “悉听尊便!”
  “朝廷旨意下来之前,还要暂时委屈您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有了旨意,再照旨意办。”
  “这——好吧!”宗谅显然没料到要软禁他,转而一想,这不是争的事,也就改口了。
  对与滕案有关的人,燕度可就没这么客气了,打板子、夹棍等等,什么刑罚都使出来了。罗列的罪名,当然小不了。
  皇上发火的第二天,范仲淹就请求见了皇上,奏道:“陛下那天盛怒之下,臣等不敢说什么。其实,滕宗谅的事并不全像御史说的那样。”
  皇帝仍然一脸阴霾:“你说。”
  “滕宗谅用公家钱做买卖,是为了赚钱补贴军费,听说买了战马。边关上历来都这么做。臣与韩琦在陕西,都这么做过。要是滕宗谅有罪,臣等也应该受惩罚。十六万贯钱,则大多做了招待将士的费用。当时,葛怀敏刚阵亡,军情紧急,滕宗谅临时招募了几千强壮进城守卫。加上原有官兵,共一万五千多人。用人之际,犒劳要厚,买卖急了,难免价钱贵一些。花钱太多,难逃其咎,但好歹也是花在刀刃上,保住了城池,也算将功折罪了。还有一小部分,听说给了前去投靠的故旧与游士。这也是方面大臣人人难免的事儿。”
  皇上虽没说话,脸上颜色到底好看些了。
  范仲淹见皇上有点儿松动,继续劝道:“滕宗谅到陕西,治军、治民都没听说有什么大错,还算得力。目下正是用人之际,边境有他这样的人总比没他要好。因为小节处理过重,以致边境人心浮动,就要因小失大了。假如燕度有奏章,证明微臣所说属实,请求皇上宽大为怀,只对滕宗谅略加惩戒,不要过重处罚!”
  皇上觉着仲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也就松口了:“朕心里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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