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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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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洪夫人亲自迎出来,连连笑道,“总算把你等来了。”念卿忙歉然说明迟到原委,直言刚从军营赶来,只不提今日变故。洪夫人见她来得匆促也猜知有事发生,当下却不多言,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厅。里头已有五六人正闲坐叙话,抬眼看去都是高官显达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见念卿鞋上雨雪泥泞,讶然道,“霍夫人这是从哪里来?”洪夫人替念卿接过话来,“人家是大老远从南郊军营赶来的,你们瞧,这才叫比翼连枝,谁说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兰红玉么!”念卿笑道,“这可折煞人了,我不过带个口信过去,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名头。”座间一时寒暄如仪。见念卿入了座,夫人们谈兴更浓,座间话题却不是什么脂粉闲事,三句倒有两句不离时政。别处有这许多女子阔论国事或许引人侧目,在洪夫人这里却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为首的名流女眷发起成立了一个女子同济会,吸引不少受过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参与其中。这班女子热衷时事,以争取男女平权,维护女性参政权益,施展爱国抱负为大任。这其中有真巾帼,也有假英雌,虽不乏真正胸怀抱负的新女性,也更免不了成为官场里权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这几位,即有财政、外务、教育等几位总长夫人,俨然是个闺阁小朝廷。原本是大好事,却因此尴尬暧昧起来。念卿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参与女子同济会的事务,绝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干影响,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后的政治风向。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以身体抱恙为由,将交际往来一概推辞,便是不想掺入这场热闹。眼下时局微妙,她在这脂粉阵中一举一动,难免引来无谓猜测。今日这茶会却是为了商议妇女界募集军饷与梨园义演的事儿,这件事上,霍夫人终是推迟不得。夫人们正说得兴起,各出各的风头,念卿只是听着,唇角轻抿,也不言语。“霍夫人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不说,尽看我们献丑?”座中有位活泼的夫人朝她笑嗔。念卿笑了笑,拂去茶汤上浮叶,拈起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叹道,“我在想……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难办,人前女子风光得来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却叫我们无能为力,想来怎不气馁。”众人被她这话浇得一头冷水,却又错愕莫名。到底有心思活泛的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你是指胡梦蝶……”这名字一说出来,座中顿时冷了场。最伶俐的人也缄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念卿也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抬眉却迎上洪夫人秀狭的眼,那眼尾笑纹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洪夫人缓缓开口,“方才咱们也说起了胡梦蝶那件事,也不知如今怎样了。”座中有人叹气,“原先还曾同她一起听过戏,谁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想不到胡梦蝶是这般刚烈的性子。”“她素来就泼辣,不过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想起她当众开枪杀人,我便揪心!”说话的是田夫人,边说边拍着胸口,手上硕大的戴祖母绿宝石便随着她义愤的话音宝泽闪动,“你们谁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里一起吃茶听戏,谁不说徐家二太太慷慨热诚……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弱女子倒成了杀人凶手,没处可讲理去!”另一位夫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霖这么些年,哪能说变刺客就变刺客。这枪杀案总之蹊跷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无端做了枪靶子。”有人低声说,“我听说是那徐季霖怀疑二太太与人有染,将她关押家中,私设刑罚,以致胡梦蝶精神失常。却不知那日徐季霖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以致被她趁隙夺枪,闹个鱼死网破……” 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这胡梦蝶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冷不丁却听洪夫人问,“霍夫人也认得这位徐家二太太么?”念卿抬眸,微微一笑,“我孤陋得很,此次到北平才听闻胡梦蝶的名字,人却无缘得见。”洪夫人噢了一声,也不言语,只叹口气。身旁便有人接过话头问道:“霍夫人如何看这案子?”一时间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瞧着平素从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这敏感事件上如何执言。她轻缓开口,吴侬软语亦讲得字字果决,“我以为,这本是一桩家宅私怨,却被佟孝锡恶意歪曲,将一个弱质女子当作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以她的身份,这话一说出来,已然表明立场。这不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对佟孝锡的态度。壁炉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显然霍仲亨不会如佟孝锡所愿,且将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将这事引到她头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济会的名义出面声援斡旋……那佟孝锡虽不见得肯买她的帐,但若想日后留一条退路,总要给新内阁总理三分颜面。况且女子同济会有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支持,佟孝锡所仰仗的日本人想来也要顾及外交影响。洪夫人垂了眼,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外人不知她为胡梦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罢了,这其中隐情又怎瞒得过她的灵通。卖这么一个情面给霍夫人,换她对女子同济会的支持,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6。12===================================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在这宁静的午后,足以将整栋楼的人惊动。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顾不得仕女风度,一手将裙摆提了,直冲到四少卧房门前。不待抬手敲门,门已从里面打开,贝儿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碧琉璃似的眼,“轻点儿,里面林大夫……”她话未说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断,只听蕙殊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贝儿一呆,便听身后传来四少疾问,“小七,什么消息?”然而另一个比他更严厉的女子声音也传来,“别动,你给我躺好!”越过贝儿肩头,蕙殊这才看清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给四少治疗眼伤的林大夫。仰躺椅上正接受检查的四少已闻声坐起,将凑近脸上的检视灯一把推开,这一来却惹恼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说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难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时怔了,看着这位年轻大夫秀雅却严肃的脸,只得默不作声躺回椅上。贝儿也忙上前按住他肩头,“明天就要手术了,千万要让医生仔细检查,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林大夫闻言抬头,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虽冷淡却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贝儿暗悔说错话,当面提起“差错”,岂不是质疑医生的水准。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跻身医界,其心气之高也与医术不相上下了。林大夫却并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诊具,“病人状况很好,用药后炎症已经消除,明天可以手术。”“手术后恢复还需多久?”四少闻言不见欣喜,反流露一丝不耐。林大夫冷冷答道,“随你自己。”这答复呛得四少顿时哑然,贝儿同蕙殊更是面面相觑。却听林大夫不紧不慢说:“你若肯配合,休养用药得宜,三五日也许好得了;你若喜欢折腾,拿自己眼睛不当回事,耗个三五月也未必全好。”贝儿看看四少无奈表情,复又看看林大夫的冷脸……身旁蕙殊却已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四少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碍于礼节,起身含笑将林大夫送至门口。待贝儿亲自将她送下楼去,四少才蓦然转过身来,一个爆栗敲在蕙殊头上。幸亏他眼伤未好,模模糊糊失了准头,被蕙殊敏捷躲过,举起报纸护在头顶嚷道,“赶着来将好消息告诉你,倒换来一顿打,有这么欺负人的?”“到底什么消息,是不是梦蝶……”四少笑容隐去,显出从容态度之下的忐忑,只问得半句就止了声。因为蕙殊的笑声已打断他的问话。“是的是的!梦蝶姐的庭审被押后了,说是证据未足,暂缓审理!”蕙殊喜不自禁,将手上报纸高高举起给他看,虽知他看不见,却恨不得让他嗅到油墨香里的喜气,“霍夫人真真厉害极了,她在电报里叫你稍安勿躁,切莫动身,待五日后再见分晓。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说到做到,分毫不差!这下梦蝶姐有救了,至少保住了命,营救她出狱定是迟早的事!”四少彷佛是太过意外,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问了声,“她……如何办到的?”蕙殊摇头,报上新闻语焉不详,只模糊写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霖遇刺案忽有转机,以总理夫人洪岳佩华为首的妇女同济社公开批评此案,发起集会声援胡梦蝶,谴责佟孝锡妄顾公正,以强凌弱之行为,其他各界也纷纷关注此案进展……鉴于徐季霖遇刺一案众说纷纭,主审官员认定目前证据未足量罪,宣布暂缓庭审,犯人收押在监,因病就医于东桥医院。“看来霍夫人已将梦蝶姐救出监狱,因病就医也是缓兵之计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听了她劝,待你眼伤治愈,那边人也救了出来,真是再好不过!”四少一言不发,目光微垂。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也不知四少脸色为何如此异样。“怎么了,有什么不妥?”蕙殊惴惴问,“你怕霍夫人救不了梦蝶姐?”“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窗外影影绰绰绿荫,风一下下吹动垂帘上流苏穗子。他侧过脸,缓缓道,“这样的代价,自然救得了。”
廿三记:相濡沫·共灵犀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夜的黑暗。一册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灯下女子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已经许久不曾写过日记,四边已磨旧的日记本子仍随身带着,却似乎再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
这些年匆匆忙忙,辗辗转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却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修长手指抚过纸页,灯光映照无名指上一点璀璨,小小一枚石头被指环托着,晶莹流转。
念卿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雨声簌簌,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里,冷是不冷。
前日军营出事之后,仲亨连家也没回,即刻赶往邻近驻军各地,亲自视察军需。这一走就是三天,驻军之地偏远,往来奔波劳顿,又遇上这连日大雨……此番他是动了雷霆真怒,铁下心来彻查到底。
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望。
她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甚至,来不及向他解释胡梦蝶与同济会的事。
合衣躺在床上,关了灯,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彷佛无处着力。
不管怎样,明晚仲亨便要回来了。
期盼与忐忑交织成魇,一夜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里听见声响,见他俯身吻她额头,替她盖好被子,悄无声转身离去。如同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他早早离去,从不将她惊醒……明知是在梦中,也觉心安,念卿甜甜叹口气,侧身酣眠。
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了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
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得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钟点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这么一个城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个钟点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长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
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到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
男人么,谁没有点风流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长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
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他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彷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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