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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塔-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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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

“诶诶,你放着那家伙不管,不会有问题吗?”

“我懒得管他。他怎样跟我无关。”

“这样啊。也好。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可得集中精神对付圣诞节才是。”饰磨说。接着,他露出了非常奇异的微笑。

即便如此,我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在他那消瘦衰弱的体内,那个“‘不好吗?’骚动”妄想是多么高浓度团团转着,我就几乎连鼻血都要喷出来了,肚子也饱了。不过,打打嘴炮、卖弄自己的妄想,也是饰磨的拿手好戏。或许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对圣诞夜有任何计划也说不定。“‘不好吗?’骚动”,我实在没办法从这个愚蠢的名字想到什么“凄绝的战斗”,不过这样微妙的判断,也很难用普通的会话表达出来。

如果要对这个折磨了我们五年的圣诞法西斯主义进行最后的报复,就只剩今年了。最起码,不能重蹈那个冬天的覆辙。为了他,也为了我们自身的尊严,我如此祈祷着。

那是我大二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年的十二月中旬,我们四个人前往四条河原町,计划去拜访位于寺町通、每年都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铃木唱片行。我们每年会去那里买偶像月历,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素材。那天,我们一边说着“圣诞节是什么东西啊”,一边打算要无忧无虑地在街上晃荡时,被一阵意料之外的强风给掀得乱七八糟,连同我在内的四个男人,为了要做什么而陷入争论的泥淖中。最后则是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我们掉到三条大桥下的河滩。

天色将暗,鸭川的河水冰凉。我们一边发抖,一边诅咒漫步桥上的男女。虽然频频引得旁人对我们皱眉,但很快地我们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高薮庞大的身躯在寒风中颤抖,还歌咏着眼前的情况:“如此这般吾等当不在世,彼岸之麓为吾落脚之处。”我与井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兀自抽烟。饰磨则是自暴自弃地唱着泉屋(注:IZUMIYA,公司名。以贩卖饼干、点心著称。)的广告歌:“便宜的好东西都在泉屋——”

接着,饰磨便沉默了下来。他的眼里淡淡地映出对岸街灯的光亮。

高薮那个大胡子再唱:

堆一个给父亲,堆两个给母亲。

回向给我的兄弟,白天时一个人堆石塔。

日头下山,地狱之鬼现身。

打倒准好的石塔——

(注:连同前段“此非此世之语,为黄泉之道上赛河原之种种”,皆属于“地藏和赞”。“赞”意指佛教赞歌,“和赞”指的是日本人模仿汉语赞歌、梵语赞歌所创作的作品,多配有曲调。“地藏和赞”的内容讲述早天的孩子们必须背负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赛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赛河原上都会出现恶鬼,斥责这些孩子如此不孝,并一一击毁石塔,让石塔永远没有堆好的一天。赞歌的最后是地藏王菩萨现身,解救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赞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阴阳两界的河川。一般多以为,赛河原的信仰由来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条河原”。)



我与饰磨造访了在八条的京都车站大楼。

我们听说那里的楼梯上设了一个巨大的圣诞树。为了要提振“‘不好吗?’骚动”的气势——也可以说是前战吧,我们到了那棵圣诞树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猎几个圣诞老人,直接在那里煮圣诞老人火锅了事。

那棵圣诞树很大,几乎是高耸入云。电动饰品在上头闪闪发光。冰冷的风追过宽广的阶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顾忌这样的严苛条件,在那棵假树下手牵着手拍纪念照。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兴致勃勃个什么劲儿。我们把手缩进口袋里,站在那里。天气太冷了,我们不停发抖着。没有找到圣诞老人,自然也没有圣诞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们顺手替这其实与我们无关的种种大为嫉恨时,我的电话响了。

对方哇啦哇啦的,几乎就是惨叫。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意义的对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高薮。他说他无法相信他所沉迷爱慕的女性居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完全吓到了。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连续剧要在电波的那一边开演了吗?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总而言之,这可喜可贺嘛。”我说。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高薮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难得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会喜欢女人,这违反了自然常理啊!”

虽说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反而大大斥责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这你也不懂?”

“她、她、她现在在我房门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点给我滚过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注:指现实世界。相关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维的平面空问,通常被动漫文化的爱好者用来指代动画、漫画、游戏等一系列作品中与现实规则不同的世界。很多御宅族,沉湎于二次元世界中的虚拟人物而对现实人物毫无兴趣。)的东西,那是立体的、活的,还会动耶!”

“当然啊。冷静一点。不然你要一辈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吗?”

我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这个世界的神非常残酷,对于这些已经舍弃了一般社会,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在灼热的沙滩上讨生活,且无论如何总是能够自我满足所需的人类,为什么到现在才赐予这样不必要的恩惠。再说,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边的人嘛!

高薮最后还是抽泣了几声,“我、我先逃走了。”只留下这句就挂了电话。高薮,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的巨人,我常常会忘记这点。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他的灵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坏的收音机没什么两样。啊啊,就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电话那头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声响。

“怎么了?”饰磨一脸不爽地开口。强劲的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让他看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小学生一样。

“高薮坏掉了。”我说。

事实上,那一日,他被袭击的恐怖经过,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



高薮的那通电话,轻易地粉碎了我们的气势。

我们有气无力地在那棵圣诞树的周边晃了几圈,接着就回家了。事情这样虎头蛇尾结束,实在是令人生气,我们有必要再谈谈相关应对策略才是。我们怀抱着便宜的木炭与便宜的肉,还有我们那高贵的灵魂,由银阁寺内侧爬上大文字山。从登山口一直到我们把火生起来,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站在大文字的火炉旁,我往山下看去,京都的夜景在我眼前展开。往西远远看过去,街上连绵不绝的灯火当中,御与所吉田山的黑暗特别引人注目。往南看,就是京都塔(注:建于1964年,矗立于京都车站前,形似一支蜡烛,高131公尺,为京都著名地标。)——饰磨称之为京都的Johnny,那特异的存在感,总让人赞不绝口。天空飘着雪,风势很强。我们看着冬天的群山,实在太冷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赶快把肉烤一烤下山好了。山神说不定会怒极大骂“你们这些家伙快滚!”我们全心全意地向山神祈祷。风愈来愈强,登山流下的汗水跟着结冻,关节也僵硬了。

冬天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斜坡上设置了一座座火炉。到了八月,在这些炉子里点上火,就可以在夜里写出一个大字。我选了靠我最近的一个炉子,把报纸跟木炭塞入,然后把网子盖上去。对盂兰盆节来说,五山送火的仪式之一就是“大文字烧”(注:盂兰盆节即日本的中元节,“送火”为仪式之一,即是替要离开人世的往生者照明路径之意。五山送火则为送火祭典的代表,即是在如意岳、松崎西山、西贺茂妙见山、大北山、嵯峨水尾山五座山上以柴薪排列“大”、“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鸟居型六种文字,依序点燃,护送灵魂回到天上。)。正确说起来,所谓的“大文字烧”,应该是用大文字山的火炉来烤肉的意思吧!

火点燃了报纸,风助长了火势,火星往大文字那个坡面飞散过去。我们那冰冷的内心,此时更是冻得彻骨。京都的学生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在“大”这个字上添上一点,弄出个“犬文字烧”来。不过,我们毕竟不是那种没心肝没大脑、会在这季节弄什么“犬”文字的人。我也不想弄出什么“大文字山大火,银阁寺遭烧毁”、“目击两名可疑人物”的无聊新闻。我们追赶着那些火星,就像是SWAT(特种部队)人员一样在斜坡上翻滚。我们用乌龙茶来灭火,而在这样的行动当中,两个人大大的活跃,掉下来的火星一定要赶开,散出去的火星一定要扑灭。绅士,应该致志于防火观念哦。

幸好,在经过几次失败以后,火还是点起来了。木炭也开始发红,烧得很安定,我马上把肉放上去,然后用手把已经掰开的杏鲍菇与青椒散放在烤肉网上。接着,我们从温水瓶里倒出已经温好的日本酒。虽说并不是一定要干杯才行,但看着山下无数的街灯,我们喝着温酒,那份甘甜也渗透到了我们肚子里。然后我们开始烤肉。

今年的圣诞节,不能再因发烧而倒下了!饰磨是这样想的,他补充喝下了日以继夜浓缩制成的姜黄根(注:姜黄的主要功能是增强肝脏机能,肝脏受损会导致男性性功能减弱,故而下文有“饰磨男汁味更浓”一说。),而他原本就丰沛无比的男汁,应该会剩得更多吧?这应该算反效果。不过,我什么都不能讲。因为姜黄根的关系,他的妄想更加激烈。时至今日,圣诞节已迫在眉睫。他非常恐惧是不是有谁会使出什么阴谋让我们的计划受阻。高薮的事情,不就证明了是有人在逼迫我们吗?饰磨是这么说的。

国家公安委员会、陆上自卫队调查部、下鸭警察署、京都府警平安骑马队,国际圣诞老人协会公认的圣诞老人,全国檞寄生爱好会、松浦亚弥官方歌迷后援会,我们的敌人太多了。

“要小心啊!”饰磨说。



饰磨曾经与女性交往过。

那时他在补习班打工当讲师赚取生活费,对补习班的学生——高中女生出手了。如果重新评价他的人品,这应该算是滥用职权诓骗女孩子吧。

那时,我还没有遇见水尾小姐。对于他居然拐了个女孩子,也没有那么心平气和。我常常对他感到愤怒,甚至考虑要跟他绝交。另一方面我又在想,那种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真的有办法理解、忍受他的伟大之处吗?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另眼相待的男人啊。那种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姑娘,能够摆弄这个伟大的男人吗?或者是父亲大人会带着比自己年轻的女儿一起私奔呢?无论我怎么想,都太强人所难了。

但是。

梅田的HEPFIVE百货商场,有着红色的摩天轮。我亲眼看过那个东西,不过听说它就是每天载着年轻男女在同一个地方转而已。饰磨带她去大阪时,也曾经闻名去坐过这个摩天轮。

他一边排队等着上去,一边也有些心神不宁。虽然我没办法想像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他们看起来应该就是一对普通情侣吧。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他先进入车厢,当她要跟着一起进去的时候,他很严肃地把她拒于门外。

“这是我的车厢。”

他坚决地说着,然后当场就把她留下。当他转过一轮梅田的天空,她也已经消失无踪了。这是真实的故事。

世上就是有这种超特级的蠢蛋吧!我是这么想的。

灌注了自己的骄傲与苦涩的回忆,饰摩把他在这一天的行动,称之为“沙漠之我作战”。



两年前的圣诞夜——也就是我向水尾小姐示好半年后,我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桎梏,急速奔驰在耻辱的原野上。之后的第一个圣诞夜,我就像是被灌入了氦气,从头到尾,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在那满载老套的幸福、愚蠢且贫乏的欲望所带来的刺激下,我们相约要在她住的地方共进晚餐。为此,我甚至去祗园买了礼物,去肯德基拿号码牌买炸鸡。

晚上,我到了她的住处,她已经做好巧克力蛋糕在等我。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到这里我得说明一下,为什么饰磨也在。圣诞夜无论如何应该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一起甜蜜度过才对。或许有人会说,居然叫了第三个男人来,岂有此理,我有这么无耻吗?——请诸位不要误会。他不是我叫来的,这是她的要求。她对饰磨这种深不可测的男人抱有很大的兴趣,而我则是深深爱恋着她,即使她有这样不健全的好奇心。照这样说来,在社团里也只有她这个新进社员,连那个一脸大胡子、蜷曲在暗处的高薮,也能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谈。虽说这是她的要求,但饰磨仍是毫不在意地出现了——有些人或者会对饰磨有所批判也说不定,不过,这是饰磨的问题,我就不清楚了。

鸡肉被风卷残云吃光,接下来,就要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了。就在这时,我拿出了圣诞礼物,外表用可爱的包装纸包裹,还绑了缎带。她打开包裹,里头是一只内附太阳能电池,配备摩登的机械装备——可以永久招手的招财猫。我骑着脚踏车一路去到祗园,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个东西,然后用礼物纸好好包装起来。

她把那只招财猫拿在手上仔细打量,然后把那东西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一下,招财猫就开始哗啦哗啦招起手。

“我啊,不喜欢屋子里多出多余的东西。”她说。

虽说那时是十二月,屋里却很明显地充满了另外一种寒冷。我整个人冻在原地,饰磨则是手足无措之下只好开始切巧克力蛋糕。招财猫还在哗啦哗啦招手,就像是在计时一般。

三言两语之后,我跟她吵了起来。饰磨只好以生手之姿充当仲裁者介入。事情最后因此而好转或恶化,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个东西这么有意思,她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她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我那时的确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仔细想起来,那个时候或许我就该停止追求那种制式的、沉溺奇特的梦幻幸福才是。我在心底发誓要在下一个圣诞夜雪耻,但那个雪耻的机会却始终没有到来。

总是有这种超特级的蠢蛋吧!我是这么想的。

灌注了满满骄傲与苦涩的回忆,我把我这一天的行动,称之为“太阳能招财猫事件”。

顺道一提,在这个事件当中最悲哀的非饰磨莫属。他因为插手了自己并不熟悉也不上手的仲裁行为,劳心费神,最后还是投降,嗫嚅着“我、我先回去了”,一个人踉跄步入圣诞夜的夜空下。我不知道他之后是怎么过的,或许睡了一整天吧。

不过,他妹妹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每当她哥又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回到他们的住处,她就会笑眯眯地说“我啊,不喜欢屋子里多出多余的东西”,像是恶作剧一样。

从她哥哥那里听完这整件事的始末以后,她更是笑得滚来滚去。

“哥,那你怎么会在那里?”他妹妹问他。

饰磨似乎没有回答。



驱使我们前进的无以名状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老实成熟一点,应该可以享受到普通的“幸福”,可以堂堂正正弄到参加圣诞Party的票,也没必要去策划什么“‘不好吗?’骚动”之类没头没尾的暴动。

我们那无可救药的伟大,要拒绝那无聊的典型幸福,实在是太容易了。

不过,这种典型的幸福,“其实相当不错哪!”有时,我们也会这样发着牢骚。



寒风中,我一边与饰磨对酌,一边看着眼前京都的夜景,我们的思绪在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当中驰骋着。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部错了,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们不会有错。我们就像是念经一样,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我们越是反复念着这几句话,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渗入我们的心底。

当我们终于烤完肉,饰磨把杏鲍菇烤焦的部分都夹到一起,开始讲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京阪电车到东福寺站的时候,会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边就是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这个医院看起来像是肃杀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场。如果没看到那个红十字的标记,怎样也猜不到这是一家“医院”吧。这种大型医院,多少都带有一些让人觉得可怕的肃杀之气。但是,要找出哪栋建筑物能在这方面与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比拟,我想是没有的。

饰磨曾经去过这个医院,探视一位在里头住院的女性。

不过,那也只是一场梦。

那时,饰磨住在百万遍附近的某个独栋房子里。虽然现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试为目标而努力,但在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睡男。大学生可是在睡眠方面仅次于小宝宝的人种。睡眠时间如果超过八小时,那么多出来的时间,就可以拿来做各式各样的梦,充分的睡眠不会带来什么,只有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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