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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晚清-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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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现代的公共舆论在中国的开端。尽管儒家一向提倡社会责任感,但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并不是总能引起人们对国事的实际兴趣的,何况当时清政府已经禁止公开议政。这样一种政治意识只是偶然存在于士大夫之间,而相互交流却不容易。因此,这些新的渠道体系一经沟通,能够很快地把分散的个人观点集中起来并加以鼓吹,创造了类似现代的社会舆论的事物——这是1895年以后的重要的新发展。
维新时代的另一重要遗产,是中国知识分子这一新社会集团的诞生。
中国知识分子的突出特点与其说是他们的阶级背景或社会地位,倒不如说是他们所共同具有的新异观点和行为准则,以及他们在中国现代社会变革中所起的独特作用。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只要把新型知识分子和旧式士大夫进行比较就可以一目了然。首先,绝大部分士大夫是扎根于他们乡土的社会精英,他们在地方社会中履行着重要的职责。反之,新式知识分子阶层大都是自由流动的知识分子,他们趋向于集中在都市中心,很少和他们自己的家乡或祖籍有联系。典型的例子是,康梁和他们的许多同事都是广东人,但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所都在北京、上海和长沙等地。
其次,即使士大夫已经在从事政治组织活动,这些活动也只限于政府官僚机构中或地方社会中。确实,在进入公元十一世纪以来的许多世纪中,士大夫有时曾被卷入其他政治组织活动之中:例如在宋、明两代,私立书院成了这种活动的中心;又如在士大夫中间组成了自愿结合的团体,特别是组成了那些与十七世纪一度兴盛的著名的东林和复社运动有关的团体。①然而所有这些社会动向均已消失。可以肯定,在十九世纪末以前,中国士大夫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很少从事这类活动。反之,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组织活动大部分发生在官场或地方社会的范围之外。在城市中,他们的活动集中在学堂、报纸和自愿结合的团体内,从而为后代树立了榜样。中国的知识阶层人数很少,分布在大城市中,并且和他们家乡的社会断绝了往来,因此当他们最初产生于维新变法的时代时,当然是中国社会中的无足轻重的人物。然崦,中国与现代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况一样,这类人物往往对变革特别敏感,而且经常成为变革的代理人。
知识阶层还由于他们同政府之间关系的性质而与士大夫不同。士大夫和传统的中国国家之间存在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尽管经常存在紧张和矛盾,两者的利益和思想信仰的牢固联系通常使士大夫依附于国家。一般来说,中国的社会精英往往未必是政府的批评者,反而是它的支持者。可是,在中国的知识阶层和现代政府之间则不存在这样的关系。总的来说,他们对政府提出的政治要求要比士大夫多,而他们的政治支持则远不如士大夫可靠。因此,他们与国家的关系常常是一种紧张的、而不是同命运的关系。在这里,中国第一代知识阶层又证明了它的典型性。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等知识分子并不一定都是政府的革命派政敌,然而他们的基本政治态度是与政府离心离德和对它抱有批判的意识。
新、旧知识分子集团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也是大异其趣的。中国士大夫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感到自满。对他们来说,这种传统是天地间知识的唯一源泉。它能提供指导人类心灵和社会活动的智慧和准则。因此,他们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十分自豪,对从过去延续下来的思想源流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意识。如果士大夫有时为自己和秉政当局之间的关系感到烦恼的话,那末,他们之间的文化一体感却是不大会出现问题的。然而,当维新时代开始时,和西方文化的五十年接触已经大大开拓了许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同时使他们与自己的传统产生了疏远感。由于各种各样的文化信仰从外部纷纷涌进中国,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现代世界中迷失了他们的精神方向。因此,在产生中国知识阶层的同时,其成员不但有了开拓的文化视野,而且还经受着怎样与自己文化打成一片这一深深令人苦恼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过去士大夫几乎闻所未闻的。
从所有这些与社会、国家以及文化传统发生的关系中,可以看到维新时代产生了新的社会类型的人,这些人和旧式士大夫截然不同。他们的出现,与新颖的思想风气、新的变革的组织工具以及正在成长的社会舆论一起,构成了维新时代的主要遗产。 (陈高华译)
① 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第78—79、337—430页。格里姆:《广东的书院和城市制度》,载施坚雅编:《晚期中华帝国的城市》,第475—498页。
① 谢国桢:《近代书院学校制度变迁考》,载胡适等编:《张菊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第281—322页。
② 关于江标的教育改革见小野川秀美:《清末政治思想研究》,第276—281页。关于廖寿丰,见《戊戌变法》,第2册第375—381页。又见盛郎西:《中国书院制度》,第223—230页。
③ 《戊戌变法》,第2册第292—296页。
① 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载《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第64—67页。
① 小韦克曼:《明清政治中的知识分子》,载《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刊》,卷101第2期(1972年春季号)第35—37页。又见张玉法:《清季的立宪团体》,第6—23页。
② 这里记载的学会总数是根据《时务报》、《湘学报》和《知新报》所报道的学会数和张玉法、汤志钧、王尔敏所开列的学会数计算出来的。见张玉法:《清季的立宪团体》,第199—206页。又见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第134—165页;汤志钧:《戊戌变法史论丛》,第232—270页。
① 小韦克曼:《明清政治中的知识分子》,第55—67页。张玉法:《清季的立宪团体》,第199—206页。王尔敏:《清季学会会报》,第134—165页。
② 丸山真男:《个体化的模式和日本的实例》,见詹森编:《日本对于现代化态度的变化》,第459—531页。
① 布里顿:《1800—1912年的中国定期报刊》,第1—85页。
② 关于1895—1898年出版的报纸数目的粗略估计,其依据来自《时务报》、《湘学报》和《知新报》的报道,另外加上汤志钧的《戊戌变法史论丛》(第227—270页)和张静庐的《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第65—84页)所开列的名单。
① 汤志钧:《戊戌变法史论丛》,第236页。
② 张之洞:《劝学篇》,卷2第16页(第111—117页)。
① 布里顿:《1800—1912年的中国定期报刊》,第1—85页。
② 《戊戌变法》,第4册第542—545页。
③ 科恩:《王韬和早期的中国民族主义》,载《亚洲研究》杂志,卷26第4期(1967年8月)第559—574页。参看科恩:《王韬与清末的改革》。
① 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第145—255页。
第六章 日本与中国的辛亥革命
中日两国近代改革相互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随着蒸气轮船航行的问世,两国都发现闭关自守的状态已经维持不下去,西方炮舰在其中某一国港口出现,对另一国也产生影响。文化的联系和共同的文字意味着其中一个国家的反应会迅速传给另一个国家,并且对挑战和应战的审察会引起反省和仿效。中国与西方关系的危机比日本与西方关系的危机足足早十五年;日本在1860年才完全与国际秩序发生关系,而同年,清朝的圆明园却被英法联军付之一炬。此后,日本领导人决心保持民族团结以对抗外国人的意志,因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使中国濒于毁灭的四分五裂状态而更加坚决。不久,日本向现代化进军,这给中国带来鼓励,也带来了警告。在刚进入本世纪之际,日本一跃而在国际间与列强平起平坐,这件事使它的各项制度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国青年一代学习的中心。
这些年来,两国之间一国在另一国眼中的形象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这给分析研究提供了一个课题,而这个课题到现在才正在产生成果。对日本人来说,中国人从有头脑的、内省的和充斥于德川时代艺术家绘画中的圣贤,一变而为1895年印刷商们所描述的在近代日本军队面前仓皇逃跑的乌合之众。这样他们就成了拙而忸怩的学生,在二十世纪初的东京街头上,往往因其发辫和衣着而受到顽童们的嘲骂。在中国人眼中,人们记忆中一度曾打破明末安宁的东洋矮子作为近代化的邻邦又卷土重来,并且答应把中国人带入光明的未来新世界,但事实上却证明在这个未来世界中有一个新的亚洲帝国主义。在十九世纪中期,一份日本宣言告诫国民说,要象尊重中国人那样尊重西方人;但在中日甲午战争前夕,日本的领导人警告其国民不要无批判地接受西方人对中国虚弱的嘲笑。中国领导人在一开始交口称誉日本的成就,然后变成了恐惧,并且警告国民应把日本人看得比西方人更危险。可是后来,当现代化的迫切性日益明显时,日本的现代化的制度依然成了学习的目标,而且日本本身也成了孕育中国革命的地方。由于中日两国在各自的近代史中对对方具有那么重要的影响,所以对有关的两方面进行观察是有好处的。
中国的开放对日本的警告
中国对日本现代化的贡献尽管不是有意识的,但仍适合作为本文讨论的开端。贡献是几方面的。从中国传来的危机新闻以及在中国的直接观察和经历都是重要的。日本人对西方的感受本身又引起他们与中国人的竞争意识。从西方著作的中译文中得到的教益虽然是重要的,但不是主要的。
学者们都同意十九世纪中期日本因接近西方世界而产生的恐惧感有着重要意义,并且从中国传来的消息显然对那种意识的产生起了重要作用。早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美国船只莫里森号出现于日本水域一事引起了种种明显失实的传闻,说什么这位在广州地区有着普遍影响的英国人,现在正准备对付德川政府。1838年,大领主德川齐昭预言,日本将是西方攻击的第一个目标;中国太大,琉球群岛和朝鲜又太小,都吸引不了炮舰的注意。在中国战败的消息传来从而证明他的预言错了以后,影响是巨大的。幕府的大臣水野忠邦写信给他的一个僚属说:“这是一件外国的事,但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给我们提供一个有益的警告。”①不久,荷兰和中国的商人把中国的出版物带到了长崎。
魏源的著作在日本广为流传,那里的一切知识分子都能得到这些作品。他的《海国图志》有许多日本的版本。魏源的关于在物质和技术方面宜于向西方学习的论点,以及他关于学习步骤可以与对道德和政治的正统学说的关心结合起来的主张,是投合许多日本读者的心意的。佐久间象山在向其君主条陈有关海防的问题以后读了魏源的著作,对他与魏源两人的思想如此相似而感到惊奇。他写道:“正当英夷侵犯清国之时,我奏陈了一项计划。后来我看到中国作家魏源写的《圣武记》……魏源与我出生两地,素昧平生。但我们都在同一年撰文哀叹世局,而且我们既未谋面而见解一致,这岂非无独有偶?我们真可以称为异地的同志了。”②
当来自中国的新闻在量和质的方面在十九世纪中期的日本日益增长提高时,这些新闻就成了使蔓延于该国的危机感加剧的重要因素。从魏源得到的材料使吉田松阴有可能把鸦片战争后解散乡勇之事与广东省的混乱局势联系起来。这种新闻对权贵们的影响很深。但它的全部重要意义则因关于中国叛乱的报道的混乱而没有立刻显示出来。报道来自不同的来源,有的从朝鲜通过对马大领主转述而来,有的通过商船从中国传来,有的通过荷兰人的消息从长崎传来,有的来自一个在中国沿海活动了几年的日本人,有的则来自与倍理一起乘船来日本的一名广东人带来的出版物。日本人关于太平军叛乱的报道最初谈的是恢复明室和英国支持复明战士的情节。逐渐地,比较准确的中国官方报道使读者们了解到基督教、叛乱与所造成的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的关系。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上海的日本人有直接报道,但一些虚构的传说(如说复明战士与清军进行大战)绘声绘色,因而混乱不堪。许多这样的报告取材于有关国姓爷(郑成功)的老传说,以美化报道中的英雄,但是愈来愈多的报道,却把中国的灾难与外国的干涉和征服联系了起来。①
日本人观察中国灾难后最重要的结果是决心不重蹈中国人的覆辙。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前往上海的日本人开始收集有关中国人灾难性经历的第一手观察材料。派往上海的第一艘轮船为千岁号,它于1862年出发;由于所有乘客——包括幕府、长州、佐贺、尾张和大村的武士以及商人——都负有他们政治当局委托的使命,所以他们的旅行记载经过其他经上海前往欧洲的人员的记载补充后,就提供了关于中国沿海事态直接影响日本的重要的文献资料。①
对大批日本人来说,停泊在上海港口的帆樯如林的外国船只令人信服地证明,要再继续搞闭关锁国的老一套是不可能的。②西方人在布置上海防务时所表现的优越感和傲慢气焰以及中国人在对待西方人士时明显地流露出的恐惧心理,同样给许多人以深刻的印象。因此,许多日本人愈来愈相信,必须获取西洋武器以准备抗拒西方。中国的沿海,特别是上海,还成了给幕府及其敌人提供武器与装备的贸易中心。中国沿海口岸的洋行(如怡和洋行)设在日本的分行(特别在长崎)为萨摩族、长州族和土佐族购买轮船和轻型武器。许多重要的中兴领袖——其中有高杉晋作、五代友厚和后藤象次郎——都直接在上海取得军用物资。
就是这些洋行,沿着同一条航线,把其中的一些人送往欧洲。伊藤、井上、森、五代和寺岛等人通过他们在上海短暂逗留时看到的五光十色的景象,第一次对西方有了感受。他们写回本国的信件报告说,他们高兴地看到欧洲人开始把日本坚决的改革和中国时局的日益不稳定加以区别对待了。欧洲人对日本人的效率和中国人的不争气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因而使他们受到鼓舞。从很早时期,人们开始在这些反应中看到一些苗头,即日本人希望与西方而不是与东方站在一起,希望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国家与伴随着“东方”一词而产生的无能和无效率的联想脱离关系。几十年后,在1885年福泽谕吉的一篇论文中对这些希望作了经典式的阐述。他在撰写的一篇论述朝鲜改革失败和法国打败中国的后果的社论中,号召他的同胞们“同亚洲分道扬镳”。此后不久,外务相井上馨在一份备忘录中强调了这个论点,即主张日本除了建立“亚洲边上的西方式帝国”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所有这些论点都基于一个事实,即认为必须避免重复十九世纪中国的灾难性的经历。①
中国较早与西方接触而使日本获得的一个最后的、也是很少被人提到的好处也使人很感兴趣,因为它提供了把以后中日两国之间的关系进行对比的事物。西方书籍的早期中文译本含有重要的汉字词组,它们逐渐进入了日本人的“现代”思想中。到十九世纪末,这些汉字词组已在日本广泛流传;后来日本词传入中国时,许多中国人认为要为这些词汇(象为另外一些术语那样)感谢日本。这种传入在出版国际法的译文方面尤其重要,因为需要译好象“right”(权利)和“sovereignty”(主权)这样一些相近的字眼。但这些术语与以后大量涌进中国语言中的日本词相比,数量仍是比较少的。在早期自强运动的任何时期,都没有一个日本留学生为学习现代化而留学中国。
① 关于德川齐昭,见天保十年六月二十二日(1839年8月1日)奏折,载《水户藩史料》,别集条,98。关于水野忠邦,见日本史籍协会编:《川路圣谟文书》,8(1934年)第318—319页。材料均引自吉田正:《提倡“东方道德,西方科学”的佐久间象山》,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论文集》,Ⅰ,日本(1972年),第54页。关于中国战败的第一个报道是在1840年通过一艘荷兰船只传到长崎的。
② 关于《海国图志》的日本版本及其影响,见王家俭:《〈海国图志〉对于日本的影响》,载《大陆杂志》,卷32第8期(1966年4月)第242—349页。各种译文纷纷出现于1854年,并且持续到明治时代初期。关于《海国图志》对其初期版本之一的编者,即有声望的儒家学者盐谷宕阴(1810—1867年)的影响,见范古利克:《日本对鸦片战争的反响》,载《华裔学志》,第4期(1939年)第478—545页。佐久间象山对魏源的敬慕并不包括魏源所持的关于枪炮的论点。他指出:魏源在这方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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