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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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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有医生来访汉斯·赖特尔所在的连队。为他做检查的医生发现,除去眼睛不正常地发红之外,所能检查的各个方面都绝对健康。汉斯明白眼睛发红的准确原因:长时间不戴面罩在咸水里潜泳。但他没告诉医生,担心受罚或者禁止他下海。那个时候,汉斯认为要是佩戴潜水镜下水,简直就是亵渎神明。穿潜水衣可以,戴潜水镜绝对不行。那位医生给他开了一些眼药水,告诉他请假去看眼科医生。这位医生离开的时候心想这瘦高个小伙子可能是个瘾君子。他在生活日记里这样写道:在我们的军队里怎么会有扎吗啡的、吸海洛因的,也许是混合吸毒的年轻人呢?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一种症状还是一种社会病态?他们反映了我们国家的前途吗?还是粉碎我们未来理想和前途的铁锤?

汉斯·赖特尔没有快乐地淹死,突然有一天,部队停止外出;他所在的营(驻扎在巴讷维尔村)与310团另外两个营会合,一起登上军列,向东方开去;到达巴黎后,他们与311团会师;但是还缺少312团,不过看来312团不会加入这东进的行列了。于是,他们开始穿过欧洲,从西向东,经过德国、匈牙利,最后到达罗马尼亚新的驻地。

一些部队布防在与苏联接壤的边境线上,另外一些部队驻扎在跟匈牙利接壤的新国界上。汉斯所在的营住在喀尔巴阡。师部(该师已经不属于第10集团军,而是刚刚组建的第49集团军,眼下只有一个师)设在布加勒斯特。但集团军的新领导克鲁格将军在过去的上校、今天79师新师长冯·贝伦贝格将军陪同下,检阅了队伍,关注备战的情况。

现在,汉斯·赖特尔远离了大海,住进了山区,暂时放弃了开小差的打算。入住罗马尼亚开头的几周,汉斯眼前只有营里的士兵。后来,他看见了农民,他们总是跑来跑去,好像大腿和脊背上的蚂蚁,背着小包袱来来去去,只跟身后像羊羔一样的孩子们说话。喀尔巴阡地区的黄昏显得无尽无休,而天空给人的印象则是压得很低,仿佛就在头顶上几米的地方,这让士兵们感到窒息和不安。但是不管怎样吧,日常生活又变得安静起来,时间则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一天夜里,黎明前,营长命令一些士兵起床,登上两辆卡车后,向山区出发了。

士兵们刚一坐到卡车后面的木椅上,就又入睡了。汉斯·赖特尔睡不着。他刚好坐在车尾,拉开了帆布,向外张望。他的眼睛虽然每天上眼药,却依然总是红肿,加上有夜视能力,依稀看到两条山脉之间有几道小峡谷。卡车时不时地从一些高大的松树旁边驶过,它们虎视眈眈地似乎要拦截卡车。他看到远处较矮的山上有一座城堡或者要塞的黑影。天一亮,他才发现那是一片树林。他看见一些山包或者嶙峋的岩石很像船头翘起的沉船,又像一匹前腿直立的烈马。他看见群山中间有黑乎乎的小路,但那是飞向高空的夜鸟——只能是吃肉的猛禽。

上午,他们到达一处城堡。那里只有三个罗马尼亚人和一名党卫军军官。他也代理管家,给每人一杯凉牛奶和一块面包当早点(有些士兵表情厌恶地扔在一边)之后,立刻分配工作任务。除四人放哨外(其中有汉斯,因为那军官认为他不适合打扫卫生的工作),其他人把枪支一律放到厨房里去。接着,大家动手扫地,擦玻璃,掸尘土,给卧室铺上干净床单。

差不多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客人们来了。其中一位是师长冯·贝伦贝格将军。随行的是帝国的作家赫尔曼·亨施以及79师参谋部的两名军官。乘坐另外一辆车来的是罗马尼亚将军欧金·恩特赖斯库,那时他三十五岁,是罗马尼亚国防军的新星。陪同他的有二十三岁的青年学者保罗·包贝斯库以及女男爵冯·聪佩。恩特赖斯库和包贝斯库刚刚在德国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上认识了女男爵。本来女男爵应该乘坐贝伦贝格将军的轿车,但是,她架不住恩特赖斯库的甜言蜜语和包贝斯库的幽默、开心的脾气,最后接受了他俩的邀请,他俩最大的理由是女男爵可以在他俩的车里占据较大的空间,因为德国将军的轿车里乘客太多。

汉斯·赖特尔看见女男爵冯·聪佩下车时,吃了一惊。但最奇怪的是,这一回年轻的女男爵来到他跟前停下脚步,以真正感兴趣的态度问他:你认识我吗?因为我看你面熟。汉斯(仍然保持立正的姿势,表情呆笨,目视前方,或者什么也没看)回答说:当然认识,因为我在您父亲男爵先生家里干过活,那时我还小,跟我母亲赖特尔在一起。您肯定还记得她吧?

女男爵笑了,说道:“记得。你那时是个到处乱跑的大个子男孩。”

汉斯说:“是的。”

女男爵说:“还是我表哥的心腹。”

汉斯说:“是您表哥胡戈·哈尔德先生的朋友。”

女男爵问他:“你在这吸血鬼城堡里做什么?”

“为帝国当差。”汉斯说道。第一次抬头看看女男爵。

她真漂亮,比从前见她时还漂亮。在他俩几步远的地方,恩特赖斯库将军和年轻的学者包贝斯库在等着女男爵呢;将军在微笑;学者连连喊道:妙啊!妙啊!命运的宝剑再次砍下来九头蛇[9]运气的头颅。

客人们简单吃了一点东西,随后到城堡外面查看情况。冯·贝伦贝格将军起初对这次视察还有热情,但很快就觉得累了,回去了。此后,领导散步的就是恩特赖斯库将军了,他挽着女男爵的胳膊;年轻的学者包贝斯库走在他左边,不停地唠叨着他了解的情况,但大部分是互相矛盾的。走在包贝斯库身边的是那位党卫军军官。他们后面是那位帝国的作家赫尔曼·亨施以及79师参谋部那两位军官。殿后的是汉斯。女男爵非要请汉斯在身边,理由是汉斯入伍前为她家效力。冯·贝伦贝格将军立刻同意了。

他们很快来到了岩洞地下室。一道铁栅栏门,上面挂着被时光腐蚀的盾牌,拦住了去路。那位党卫军军官,行为举止像城堡主人一样,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大门。他点燃一盏提灯,人们鱼贯而入。只有汉斯留在门外。这是一个军官让他留下站岗。

这样,汉斯·赖特尔就站在那里了。他看看通向地下室的石头台阶,看看来路上荒凉的花园,看看城堡的钟楼,那样子像破落祭坛上的两根蜡烛。接着,从军上衣里掏出一支香烟来,点燃,望望灰色的天空、远处的峡谷;又开始想起女男爵冯·聪佩那张面孔,与此同时,烟灰落到地上,他靠在石头上,慢慢地睡着了。于是,他梦见了地下室内部的情形。石头台阶把大家引向一座圆形剧场,党卫军军官的提灯仅仅照亮了一部分。他梦见参观者们在笑。人人都在笑,只有一人除外,是参谋部一位军官,他哭个没完,寻找一个可藏身之处。他梦见作家亨施在朗诵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的诗歌,后来吐血了。梦见大家都准备吃掉女男爵冯·聪佩。

他吓醒了,险些跑下台阶去亲眼看看梦境是不是属实。

等客人们重返地面时,随便哪个旁观者,哪怕最迟钝的人都可能发现:客人们已经分成了两组,一组上来时面色苍白,好像在下面看见了什么具有重大意义的东西;另外一组上来时面带微笑,好像就人类如何天真又上了一课。

当天晚上,晚餐时,大家谈起了地下室,但也说到了别的一些事情。说到了死亡。作家亨施说,死亡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建构的海市蜃楼,但实际上不存在。党卫军军官说,死亡是一种需要;他说,如果理智的话,没人接受一个充满乌龟和长颈鹿的世界。他的结论是:死亡是一种调节器。年轻的学者包贝斯库说,据东方智者说,死亡仅仅是个过渡时期。他说,不清楚的是,或者至少他不明白的是,过渡时期之后去哪里?去怎样的现实世界?

他说:“问题是向何处去。”他自己回答说:“答案就是自身价值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恩特赖斯库将军的意见是,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运动,是运动的原动力,它可以武装男人和所有的活物,包括蟑螂、巨大的星体。冯·聪佩女男爵说(她可能是说得最坦率的一位),死亡是件麻烦事。冯·贝伦贝格将军宁可不表示意见。两位参谋部的军官也如是。

后来,大家说起了谋杀。党卫军军官说,“谋杀”二字意思含混不清、模棱两可,难以界定,语意双关。作家亨施表示赞成。冯·贝伦贝格将军说,法律的事最好交给法官和法庭;要是法官认定这是谋杀,那就定为谋杀;如果法官和法庭裁定不是,你就不是。不必多说了。两位参谋部军官的看法和长官一致。

恩特赖斯库将军坦白地说,他童年时的英雄都是凶手和坏蛋;他说,他非常崇拜那些人。年轻的学者包贝斯库提醒说,凶手和英雄在孤独和起初不被理解的时候非常相似。而冯·聪佩女男爵则说,她从来没见过凶手,但是见过坏蛋,可以说是个让人厌恶的家伙,但是,坏蛋头上戴着一个神秘的光环,对女人很有迷惑力;她说,事实是,她惟一的姑妈、冯·聪佩男爵的惟一妹妹,就爱上了这个坏蛋。这气坏了冯·聪佩男爵。他提出跟那个抢走妹妹爱心的家伙决斗。那小子出乎大家意料,同意决斗。地点选在波茨坦郊外的秋心森林里。决斗过去后许多年,她要亲眼看看那片高大的灰色树林和空地——父亲和那出人意料的家伙决斗的地方。早晨七点钟,那人带着两个乞丐当助手来到了林中空地。两个乞丐喝得烂醉。而男爵的助手则是X男爵和Y伯爵。一句话,奇耻大辱!连X男爵都气疯了,险些亲自开枪杀死那两个乞丐助手。那抢走男爵妹妹爱心的家伙名叫康拉德·哈尔德。冯·贝伦贝格将军一定会记得此事。(将军连连点头,其实他不知道女男爵说的事情。)女男爵继续说,这事闹得很大,当然,时间是在我出生之前啦。实际上,我父亲那时未婚。总之,他在那片很有浪漫名气的森林里举行了决斗,当然是用枪。我不知道双方采取什么决斗规则。结果是这样的:我父亲的子弹从哈尔德左肩几公分处擦过。哈尔德的子弹显然也没打中目标,没人听见枪声,大家确信我父亲的枪法比哈尔德好得多,都认为如果有人倒下,那应该是哈尔德,而不是我父亲。哎呀,天啊,让大家(包括我父亲)吃惊的是哈尔德没有放下手枪,反而继续瞄准,这时才明白哈尔德还没有开枪呢,因此,决斗还没有结束。于是,最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尤其是考虑到哈尔德的名声,哈尔德没向我父亲开枪,而是选中自己的左臂,开了一枪。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估计有人送他去了医院。也许哈尔德自己步行,在乞丐加助手的陪同下去找医生治伤了。与此同时,我父亲在秋心森林里一动不动,因为目睹了刚才的事情而怒火中烧或是气得满脸通红。这时,他的助手们赶忙上前安慰他,劝他不必生气,说那种人什么荒唐事情都干得出来。

不久,哈尔德带着我姑姑出逃了。二人有一段时间住在巴黎,后来搬到了法国南方。哈尔德是个画家,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的作品,他常常度假。后来,据我所知,二人结了婚,在柏林安了家。日子不太好过,我姑姑得了重病。她去世那天,我父亲收到一份电报。那天夜里,他第二次见到哈尔德。哈尔德醉了,半裸着上身。他儿子,也就是我表哥,那时三岁,在哈尔德的住宅兼画室里乱跑,完全裸体,浑身涂满了油彩。

那天夜里,我父亲跟哈尔德第一次谈话,可能达成了什么协议。我父亲负责照看外甥,哈尔德永远离开柏林。时不时地有哈尔德的消息传来,都是关于他的一些小小丑闻。他那些在柏林的画作都在我父亲手中掌握。父亲没有勇气烧掉它们。有一次我问父亲画作放在什么地方。他不肯告诉我。我问他:画品如何?他瞅瞅我,说道:都是一些去世的女子。是我姑姑的画像吗?我父亲说:不是你姑。是别的女人,都去世了。

吃晚饭时,当然没人见过康拉德·哈尔德的作品。但是,那位党卫军军官说哈尔德是道德败坏的艺术家,对于冯·聪佩家族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后来,大家谈起艺术、艺术中的崇高行为、死亡的性质、迷信思想、各种象征物。

作家亨施说,文化就是用崇高艺术和迷信阐释组成的锁链。年轻的学者包贝斯库说,文化是一种象征,它像救生圈。女男爵冯·聪佩说,文化的基本功能就是娱乐,就是让人快乐,其余的都是花言巧语。党卫军军官说,文化就是号召流血,夜间听起来比白天好听;另外,文化是命运的解码器。冯·贝伦贝格将军说,在他看来,文化就是巴赫的作品,这就足够了。一个参谋部的军官说,文化就是瓦格纳的作品,就足够了。另外一位参谋部的军官说,对他来说,文化就是歌德的作品,他也与将军的看法一致,这就足够了。他说,一个人的生活只能与另外一个人的生活相比。一个人的生活只能努力去有意识地享受别人的成果。

参谋部这位军官刚说的话,让恩特赖斯库将军觉得开心,他说,他认为,恰恰相反的是,文化是生活,不单单是一个人的生活,不单单是一个人的作品,而是集体生活,是集体生活的任何一种表现,哪怕它是庸俗的;接着,他说起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风景画;他说,这样的风景在罗马尼亚随处可见;然后,他谈到了圣母像,他说,恰恰就在我眼前,有一张圣母的面孔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任何圣母像都美丽,(冯·聪佩女男爵听了这话满脸通红),最后,说起了立体派和现代绘画;他说,随便哪面破墙,或者随便哪面被轰炸过的残壁都比最著名的立体派作品有意思,就更别提超现实主义;他说,随便哪个罗马尼亚不识字的农民之梦都会让超现实主义甘拜下风。他说完这话,出现了短暂的冷场,短暂但大家有所期待,好像恩特赖斯库将军说了一句什么坏话,或者说了一句什么刺耳的话,或者低级趣味的话,或者谩骂了德国客人,因为参观这个阴森森城堡的主意就来自他和包贝斯库。但是,冯·聪佩女男爵打破了冷场,她提问的音调从单纯到世俗应有尽有:罗马尼亚农民梦的内容是什么?将军,您怎么知道那些很有特点的农民梦想什么呢?恩特赖斯库将军的回答就是哈哈一笑、声若洪钟的开怀大笑,布加勒斯特上流社交圈子稍加色彩地把将军的笑声定义为“不会混淆的超人之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男爵的眼睛,说道:无论我的部下(士兵大多为农民)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将军说:“我会钻进他们的梦里。我会钻进他们最丢脸的想法里。我了解他们的每次心颤。我会深入他们心中,窥测他们最原始的念头,看出他们非理性的冲动,细查他们无法表达的激情。夏天,我可以睡在他们肺部;冬天,可以睡在他们肌肉里。所有这些,我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无需刻意追求和寻觅,无需任何强制,惟一的推动力就是真诚和爱心。”

到了睡觉的时候,或者说到了转移到另外一间客厅(那里布置了盔甲、刀剑和猎物的头颅标本;摆放了烈酒、糕点和土耳其香烟)的时候,冯·贝伦贝格将军道歉后就回自己房间去了。一个军官,瓦格纳的追随者模仿将军的行动,走了。另外一位,歌德的追随者则希望延长聚会。冯·聪佩女男爵说她没有睡意。作家亨施和党卫军军官带头向另外一间客厅转移。落座时,恩特赖斯库将军坐到了女男爵身边。学者包贝斯库站在壁炉旁边,一面好奇地注视着那党卫军军官。

两个士兵(其中一人是汉斯·赖特尔)充当侍者。另外那个大兵长得壮实,红头发,名叫克鲁泽,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大家首先赞扬了一系列小点心;接着,丝毫不停顿地开始说起德拉库拉[10]伯爵,好像大家等了一整宿就是为了谈这个话题。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相信有这个伯爵;一派不信。不信的人有参谋部军官、恩特赖斯库将军和女男爵;信的人有学者包贝斯库、作家亨施和党卫军军官。包贝斯库断言:德拉库拉的真实姓名叫弗拉德·则别斯,外号叫“桩刑者弗拉德”,是罗马尼亚人。亨施和党卫军军官断言:德拉库拉是个日耳曼贵族,离开德国的原因是被指控叛国或者想像中的不忠诚,早在弗拉德·则别斯出生前很久就在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定居下来了;他俩不否认弗拉德·则别斯在历史上有其人,也不否认他出生在罗马尼亚的特兰西瓦尼亚;但是,他的外号暴露出他使用的杀人方法与德拉库拉的方式毫无关系;德拉库拉不用桩刑,而是扼杀,有时是砍头;德拉库拉在国外的生活始终是让人吃惊的,是一种地狱般的长期服刑。

包贝斯库的看法则不同,他认为德拉库拉就是一位罗马尼亚爱国者,曾经抵抗过土耳其人的侵略,就凭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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