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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拐三作势又想站起来，铁皮拦住他，朝炕上笑了笑。“关路镇上都知道我大哥的名字。”

　　“对不起，关路镇上，我只认识几个鸡。”沙矮子说。

　　这次铁皮和拐三同时站了起来。铁皮有些抑制不住，阴沉地咳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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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感诉求”真的很难搞，既然出来当土匪，就别学人家拽斯文，特别遇到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只有一个办法。铁皮走到炕边，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了自己。

　　“嘿嘿，矮子叔，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我大哥特别想交你这样的朋友。”铁皮说。

　　沙矮子思忖了一下，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毕竟他在明处，把这些混混惹急了，放几把阴火，他也消化不了。外面这些混混比不得沙河星，沙河星可以用宗族规矩压死，混混们可不吃那一套。

　　沙矮子暗暗咬牙。沙河星把混混引到自己家，这笔账要跟沙河星慢慢算。

　　“我病了，不能跟你们长谈，你们请自便吧。”沙矮子说。

　　铁皮摸了摸面颊，沙矮子的态度缓和下来，这是个好兆头。“矮子叔，我们大哥想认小康做干儿了，你看怎么样？”

　　“差辈了。”沙矮子忽然说道。

　　“啊？”铁皮一怔，望着沙矮子。

　　沙矮子淡漠地说：“你大哥想当小康的干爸，我也是小康他爸，你们却把我叫叔——你说，是不是辈份乱了？”

　　铁皮搔了搔额头，看了看拐三，拐三也是一脸茫然，脑子里没算过来。

　　沙矮子嗬哧嗬哧地笑了，笑声充满了得意和蔑视。

　　铁皮脸色发白，恨得牙根发痒。

　　拐三一拍炕沿，嘶声说：“矮子，你听好了，我们大哥看得起你，才跟你说这些话，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沙矮子慢慢坐起身，把一件破棉袄披在肩膀上。他望着铁皮和拐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铁皮和拐三似乎被他的表情震住了。这种神态，只有长年在风雨中历练，才会变得不露声色。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很多事。”沙矮子缓缓地开口，“十八岁那年去镇上粜粮食，有个老皮横竖看我不顺眼，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矮子废物，我一脚踹到他裤裆里。我是废物，我让他也成废物，你们去打听打听，他到死才硬起来——全身都硬了，狗日的。”

　　沙矮子讲的故事情节很一般，但他的语气和眼神把铁皮和拐三唬住了。

　　在道上混的人，眼神很重要，练就一副肃杀的眼神，顶得上十几把刀子。铁皮竟打个了寒颤。

　　“后来我游走四方，给人家看过风水，给人家迁坟，扛尸首、拣骨头。”沙矮子继续讲故事，“有段日子，我家里堆着不少碎骨头，我告诉你们，那都是我偷偷藏回来的。厨子偷偷藏肉、打戒指的匠人偷偷藏金粉、修电视的人偷偷藏螺丝零件，我是偷偷藏死人骨头——妈的X，这就是行规，是我给自己订的规矩。”

　　这次连拐三都哆嗦一下。他没想到拣尸骨的人也有职业病，而且是这种阴森恐怖的毛病。

　　“我告诉你们，藏死人骨头最有意思，家属根本不去检查。你最亲的人，都数不清你身上有几根骨头，他们也不敢数。老子就敢！老子专偷重要零件，狗日的，老子就是喜欢。老子还要把它们压到枕头底下，让它们陪老子睡觉。”

　　铁皮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拐三的手指痉挛着。在道上混，有很多规矩，比如，死人不能冒犯，这是一种禁忌。

　　一个没有禁忌的人，是极度可怕的人。

　　一个没有禁忌的人，什么都能做出来。

　　这时，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沙矮子没有转脸，听出来外面是谁。

　　沙河星快步走进来。他的时机把握得很准，正好该他上场了。　
第十六章　　男人之战（1）
沙河星进门的同时，从口袋掏出了烟盒。

　　“哎呀，晌午就听到村里来了汽车，我当是谁啊，原来是镇上的兄弟，”沙河星装模作样地笑着，抽出两支香烟，递给铁皮和拐三。“你们找我叔有事？”

　　铁皮和拐三接过香烟，木木地看着沙河星。两人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沙矮子在他们眼前展开了一幅画卷，两人仿佛看到，在一座阴森昏暗的墓｜穴里，一个身影趴在棺材边。

　　棺材已经糟朽，里面放着一堆骸骨。沙矮子伸出手去，把死人身上的布絮扯掉，开始整理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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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矮子一边整理，一边偷偷往自己怀里藏进骨头，那可能是一只手骨，凌乱的骨节积满灰尘。

　　沙矮子回家以后，把手骨塞到枕头底下。睡到半夜，他可能会做梦，梦到一只手从坟里伸出来，孤零零的，伫立在天地之间。那只手先是轻轻摆了摆，然后伸出中指，高高对着天空，不动了。

　　铁皮猛地打个冷战，惊醒过来。

　　“哎，两位兄弟，你们这是怎么了？”沙河星发现他们表情怪异。

　　“啊，没事没事，我们来找矮子叔聊一聊。”铁皮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

　　他们已经失败了。镇上的混江龙，被乡村老土憋打败。

　　沙河星淡淡一笑，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坐啊，站着干什么？”沙河星摆出主人的姿态，“我叔这几天身子不大利索，就让他在炕上歇着。来，咱们烤火。”沙河星把铁皮和拐三拉到炉子边。

　　三人坐下来，一时竟无话可谈。

　　沙河星将视线转到炕上，沙矮子正在穿棉袄，看来他准备下炕了。沙河星扯了几句闲淡，铁皮和拐三无心回应，都望着沙矮子。

　　沙矮子慢慢出了被窝，一点一点朝炕沿爬来，笨拙的身姿摇晃着。他始终梗着脖子，脑袋高高昂起，盯着炉边的三个人。

　　铁皮和拐三对视一眼，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沙矮子脸色苍白，瞪着诡异的眼睛。他在笑，冰冷的微笑。

　　沙矮子爬到炕沿，扭过身子，屁股朝外，倒退着往下。他耸动肩背，先探出一条腿，脚在炕下勾来勾去，寻找他的鞋。他的脚趾终于探到了棉鞋，一双蓝色的鞋，黑黑的鞋窟窿。沙矮子一脚踩到鞋里，蹲下，在炕边穿起来。阴影中显露着他的灰色影子，只有飘渺的轮廓。

　　“叔，你起来了。”沙河星这才说道。

　　铁皮和拐三扭过脸，低头望着炉火。他们紧挨着炉子，却感觉不到多少温度，从炭块里窜起来的仿佛不是热气，而是一股一股寒意。

　　就连那火苗，也变成冷幽幽的蓝色。

　　沙矮子慢慢走过来。炉火映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打在后面的墙上，雄伟壮阔，有种逼人的气势。

　　“你们别演戏了，”沙矮子尖声说。“河星，我知道你把他们带来干什么。”

　　“哎，叔，不是我把他们……”

　　“哼哼，”沙矮子打断沙河星的话。“河星啊，你个球贼脸长得人模狗样，良心也让狗吃了。狗日的沙河星，咱们的账以后再算，我先让你们看个东西。”

　　沙河星当面受到污辱，却发不出火，只能咬牙忍住。“看啥啊？”

　　沙矮子走到墙边，站定了。沙河星和铁皮、拐三跟过来。墙边空空如也，三人皱着眉头，不明白沙矮子耍什么把戏。

　　“你们往地上看——”沙矮子用目光示意，“看到了？”

　　沙河星仔细辨认了一下。地上有个浅灰色的圆圈。

　　“这……”沙河星疑惑地望着沙矮子，“叔，这是干啥？”

　　沙矮子笑了。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喊道：“小康，过来！”

　　小康在羊圈听到沙矮子的呼唤，穿过院子，来到门外。

　　“进来！”沙矮子说着，指了指墙边，“过去！”

　　小康看着那个圆圈。沙河星和铁皮、拐三也都看着。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小康走到墙边，蹲在圆圈里，双手交叉，抱着膝盖，脑袋垂下来。


（）
　　沙河星目瞪口呆。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蜷成一团，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叔，你这是……”沙河星颤声说。

　　“这就是规矩。”沙矮子抬头看着沙河星。沙河星身高一米七八，沙矮子只能仰望沙河星，但他的眼神充满了蔑视。

　　“叔，我不懂。”沙河星用力吸着纸烟。

　　“你懂。”沙矮子颤巍巍走到椅子旁，坐下去。腹部的疼痛减弱了，但是膝盖发软，他需要休息。

　　沙河星看了看墙边的小康，又看了看铁皮和拐三。

　　他们都明白圆圈的含义。这种画地为牢的仪式，只有沙矮子做得出，他想永远禁锢小康。但那更像一种可悲可笑的心理安慰。

　　一无所有的男孩，成为沙矮子的奴隶，而沙矮子，竟连小康的灵魂都要剥夺。
第十六章　　男人之战（2）
沙河星镇定下来，对沙矮子说：“叔，娃娃会长大的。”

　　沙矮子撩起眼皮，听懂了沙河星的意思。“你怕我的圈圈太小？哈哈哈，”沙矮子发出怪笑，“他长得再大，也大不过我的手掌心！”

　　沙矮子用力咳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不时地哼哼几声。他面颊松驰，有两坨病态的红晕。口水从嘴角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到脚边。

　　沙河星站在沙矮子对面，安静得像个木偶。

　　沉默良久，沙河星说道：“叔，你把小康当成了一条狗。”

　　“对，我就当自己养了一条狗。”沙矮子喘息着说。

　　“你看错了，小康不是一条狗，”沙河星走近几步，盯着沙矮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狗，他是原野上的狼。”

　　“有这样的狼么？”沙矮子笑着，指了指墙边的小康。但他笑得有些不自然。

　　沙河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铁皮和拐三快步跟上，三人消失在院门外面。

　　在路边的一颗梧桐树下，沙河星停下脚步，打量铁皮和拐三。“回去跟桐桐说，让他仔细考虑这件事。”

　　铁皮看了看拐三，不明白什么意思。

　　拐三瞪着沙河星。“老沙，你把话说清楚！”拐三的心情很不好，镇上的混混被乡村混混打败，实在丢脸。拐三越想越愤怒，大鼻孔翕动，不断喷着白气。

　　“桐桐真想要小康？”沙河星的声音变得粗糙刺耳。

　　“我们大哥要的东西，从没失手过。”铁皮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大哥的脾性！”

　　“日啊，这次太窝囊了！”拐三的嘴角快要撇到下巴，瞪着三角眼四处乱瞄，杀人放火的心都有。

　　沙河星不动声色。他耷拉着肩膀，胳膊轻轻晃荡，似乎在考虑什么。片刻后，他全身挺直了，扫视铁皮和拐三。“那你们就要转告桐桐，得想个更好的法子。”沙河星的嘴角露出一丝阴沉的笑意。

　　………………

　　屋子里，沙矮子长久地注视小康。小康蹲在墙边，似乎睡着了。

　　沙河星的话在沙矮子心里掀起了波澜。他的心里原本就有波澜，只不过，沙河星又往那里投了一块石头。连沙河星这种蠢蛋都看得出来，小康，不是一条狗，更不是一只羊。他是狼。他有狼的血性，有狼的坚强。虽然他只有七岁。

　　幸亏他只有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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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矮子微微吁了口气。

　　战争开始了。

　　最初他把小康当作一个挑战，现在性质变了。他已向沙河星和桐桐发出了挑战。

　　三个男人因一个男孩的争夺战！

　　沙矮子，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几乎没人支持他。但他没有考虑要放手，这是他的风格。无论是莽村尿得最高的男人，还是关路镇尿得最高的男人，谁想跟他抢东西，谁就是他的敌人。

　　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小男孩的问题，小康的价值早已超出了原来的意义。沙矮子知道今天沙河星来家里的目的，他想当“和事佬”，在镇上的混混和沙矮子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沙河星今天来，肯定是准备谈钱的。也许是一笔转会费，也许是一个许诺。

　　但是沙矮子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这场战争，已经演变为尊严和荣誉之战。

　　从今天开始，沙河星和桐桐为了挽回败局，一定会不择手段。沙矮子的目光从小康身上移开，投向窗户。窗玻璃碎了一块，糊着报纸，在风中鼓起来，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小康，去看看羊。”沙矮子开口说道。

　　小康慢慢站起身。

　　“小康，”沙矮子忽然喊住他，“干爸对你好不好？”

　　小康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滚吧。”沙矮子轻声说。

　　沙矮子看着小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在椅子里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慢慢走出门去。他先在院里尿了一泡。这次尿的时间不长，也不太痛。他系好裤带，出了院子。

　　他忽然返回身，到屋里翻腾了一下，从破抽屉里拿出一只打火机。

　　沙矮子把火机揣进怀里。

　　他要去拜访莽村沙门的灵魂人物：沙老山。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第十七章　　沙老山的眼泪（1）
灵魂人物，基本上相当于一个鬼。

　　沙老山以前有个绰号，就是“老鬼”。

　　这个老鬼十分耐活，按照虚岁算法，他已经91岁了。翻遍族谱，沙老山是莽村沙门年龄最大的一个人。

　　据说他很有钱，到底有多少钱，却没人说得清，恐怕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他从年轻到中年，期间大约二十五年，不断出外游历，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在历次的斗争风浪中，他没受什么损伤，只有文革让他遭了罪，成为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岁月。即便如此，沙老山仍然奇迹般地复苏了，财产也没受到冲击。当然，这里面有个重要因素，就是莽村沙门的宗族力量。

　　传说沙老山家里藏着一把弓，是从霍去病时代留下来的。当年在征讨匈奴的战争中，沙老山的先祖伴随霍去病出生入死，虽然官阶不高，却深得霍去病的信任。

　　前些年，不断有文物贩子上门，想要瞻仰那把弓，都被沙老山打了出去。这些年，沙老山打不动了，好在文物贩子也不敢上门了。

　　村里的老一辈还会记得沙老山，但印象模糊。在多数人的心目中，沙老山就像一张皮影，贴在帐幔上，有风的时候动一动，没风的时候就挂在那里。

　　沙老山至少有十年没在外面走动了。却有传闻说，他总要选择一些特殊日子，伫立在自家后院的门外，多则十分钟，少则五分钟，望一望远方。也许他只是在呼吸新鲜空气。

　　………………

　　沙矮子从后门进了沙老山的家。

　　开门的是沙老山的重孙子，名叫沙君伟，十一岁，跟父母住在省城。

　　“小伟，放假了？”沙矮子挤出一脸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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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你来了。”君伟打招呼。

　　“我看看你曾爷爷。”沙矮子跟着君伟朝屋里走。

　　“曾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一般不见人，我先去问问。”君伟说着，进了内室。

　　沙矮子盯着沙君伟的背影，心里颇多感慨。大家族培养的孩子，又在省城读书，果然素质高，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很懂得分寸。

　　沙矮子坐在堂屋，朝四周打量。这里和普通乡民的家没多大区别，看不出很有钱。浓重的阴影投在四壁，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照片。离得远，沙矮子看不清楚，有一张照片最大，像是全家福，可能是沙老山过大寿的时候拍的。

　　外面传来狗叫声。白天，狗拴在窝里，晚上会放出来，在院里游弋。除了狗叫声，四周十分安静，家里的其他人不知在哪里，也不知在干什么。沙老山的家很深，前后三座小院，六道门。

　　一缕寒风在堂屋盘旋，发出微弱的声音，仿佛有人躲在帐幔后面低声咳嗽。

　　终于听到脚步声。沙君伟的身影一闪，从偏门出来了。

　　“爷，你去吧。”

　　“哎，好。”沙矮子站起身，干笑着，走进那扇门。

　　沙老山坐在炕上，背后顶着一条厚被子，正在闭目养神。炕间很暖和，有股淡淡的酸涩味和烟草气息。

　　“老叔，我来看你了。”沙矮子急忙鞠躬。

　　沙老山像一只老秃鹫，脑袋上一根毛儿都没有，窗口的光线投上去，明晃晃的，似乎抹了一层菜油。

　　“你个狗日的，你能来看我？”沙老山本想喊几嗓子，怎奈精气神不足，变成了低哑的喘息。

　　沙老山的大嗓门在整个关路镇很出名。他八十寿宴上吼的一段戏文，称得上“排山倒海、荡气回肠”，到现在都被人传诵着。

　　“嘿嘿，老叔，我怎么不能来看你？”沙矮子爬到炕上，盘腿坐在炕边。

　　“想看我死了没，哼哼，你个狗卵提不成串的东西。”

　　看样子，沙老山很久没骂人，十分怀念骂人的爽快。乡村老头最大的享受，大约就是骂人了。可是骂谁呢，这是个问题。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