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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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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人群冲进县政府,砸了办公楼的窗户,推翻停在楼前的三辆轿车,并点火烧了。郑重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打、砸、抢的群众接着发现,县政府四周,开始聚集警察。警察越聚越多,聚了三四百名,有的实枪荷弹,有的拿着警棍。郑重把县里三四百名警力,全部调集过来。农民与警察发生了冲突。郑重命令警察朝天开枪。枪声一响,农民立即作鸟兽散。两颗流弹,又把两个奔跑的农民打伤了。事态就这样平息了。
被抓的几个谈判代表被放了;七八个参与打、砸、抢、烧的首要分子被抓了起来,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妨碍公务罪”、“故意毁坏公私财物罪”,分别被判刑三年五年不等。政府仍按初始的规定价补偿村里的土地,村民也就把钱接了,无人敢闹事了;工业园马上动工了。因开枪伤人,郑重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市长马文彬过去跟郑重不熟,通过这件事,开始对郑重大为欣赏。欣赏不是欣赏郑重开枪伤人,而是他遇到这种事不请示,敢于自己做主。换句话,敢于承担责任。一年之后,李雪莲这个县的县长调走了,郑重虽然背着处分,市长马文彬拍板,调郑重来这个县当县长。当法院院长王公道向郑重汇报李雪莲的情况,说弄不准她今年是否还会告状;王公道哭丧着脸,郑重却没有当回事。王公道:“二十年了,这个娘们,变得越来越难缠了;她越说不告状,我越不放心,弄不准她的心思。”
郑重:“弄不准就不弄,让她告呗。”
王公道忙摇手:“郑县长,您刚来不清楚,可不敢让她告状。”
郑重:“宪法哪条规定,公民不能告状?”
王公道:“她不是往咱县法院告,她要往咱县法院告,我也不怕了;她一告状就是北京。平时去北京咱也不怕,北京马上又要开人代会了不是?她再闯了大会堂,从市长到您,再到我,又得下台。”
郑重一笑,讲了正因为二十年前撤了一干人,现在不会再撤的道理;谁知王公道不同意:“郑县长,我说话难听,您别在意,我懂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但正因为此一时彼一时,领导的心思,也像李雪莲的心思一样,咱也猜不准。您以为撤干部领导会心疼呢?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部;撤一批,人家正好换上一批自己的人。”
王公道这话,郑重倒没有想到。郑重将身子倚到椅子背上:“撤就撤呗,我正好不想当了。”
王公道急了:“这事儿也不由您说了算,您不想当,万一市长还想当呢?”
又低头说:“再说,我还想当呢。”
郑重看出王公道是个老实人,不由“噗啼”笑了:“那各级政府,就被一个农村妇女这么拿捏住了?”
王公道:“可不咋的,二十年了,年年这样。”
又说:“麻烦还在于,如果她是一个人还好对付,实际上她变成仨人了。”
郑重不解:“啥意思?”
王公道:“我们觉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说她是‘潘金莲’,她说自个儿冤得像‘窦娥’,这不就成仨人了?这仨妇女,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单拎出一个人就不好对付,仨个难缠的人缠在一起,可不就成三头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练功似的,一练练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
又说:“为了哄住她,二十年来,她可没少得东西。光猪腿,我给她送过十七八个。”
又说:“都见大家给当官的送东西,哪见过当官的给一个农村妇女送东西?”
又埋怨:“国家这人代会也开得忒频繁了,一年一小开,五年一大开;今年还不同往年,今年是大开,政府要换届,哪里敢让她去搀乎?可不敢大意。”
又叹息:“不怪别的,就怪事情颠倒了。咋也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一下跟国家大事连在了一起。”
郑重:“正因为你们这么弄,就把她惯出毛病了。”
王公道:“郑县长,这是目前的现实。我官小,是谈不下来了,郑县长您官大,要不您跟她谈一谈?”
郑重一笑,知道王公道是要把事情往上推,躲开这蚂蜂窝;这人看似老实,心里也藏着鬼呢;但郑重没计较这个,换条思路问:“能不能调查调查,看这妇女有没有别的事情,比如,偷盗,打架,赌博,或其它违法的事?”
王公道明白郑重的意思:“盼她有哇,她要有其他犯罪事实,不早把她抓了?那样我也干净了,就该公安局跟她打交道了。”
但搔着头说:“也留意她二十年了,可一个农村娘们,想犯罪,又没这胆,想赌博,她又没钱。”
郑重倒不同意:“按你的形容,人家不是没这胆儿,是证明人家品质还不错。”
又说:“咱再换条思路,能不能做做她前夫的工作,跟她再复婚呢?如果他们复了婚,不就没告状这回事了?”
王公道:“这条路,咱也走过二十年了;这工作,咱也做过几百回了。可她前夫也是头犟驴,说没闹这二十年,复婚还可以考虑;正是闹了二十年,哪怕天底下剩她一个女的,也不会跟她再复婚了。”
又说:“再说,那男的又找人了,生下的孩子也快二十了,如果跟李雪莲复婚,他还得先离婚不是?”
又说:“再说,李雪莲要跟她前夫复婚,也不是为了过日子,是为了复婚之后再离婚。一句话,纯粹为了折腾,为了证明她不是潘金莲。”
又感叹:“她没折腾着她前夫,倒折腾着我们了。二十年啊郑县长。我有时愁的,真想辞了这个院长,去做小买卖。”
郑重“噗啼”笑了:“看把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会她一面吧。”
王公道马上站起来:“这就对了郑县长,反正说下大天来,也就是哄她一下。哄她过了这一个月,等全国人代会开过了,她想到哪儿告,就到哪儿告去。只要过了关键时期,咱就不怕了。”
郑重摇头:“你说这县,咋出了这么个潘金莲呢?”
王公道:“偶然,纯属偶然。”
第二天上午,县长郑重去李雪莲的村子找李雪莲,由法院院长王公道一行人陪着。郑重去找李雪莲并不仅仅是昨天王公道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服了郑重;而是在王公道走后,市长马文彬也给他打了电话,说十天之后,他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要去北京参加人代会;你县有个妇女叫李雪莲,二十年前闹过大会堂,之后年年告状,提醒郑重注意。马文彬:“我去北京参加人代会,李雪莲就不要去了。”
王公道一番高谈阔论,郑重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马文彬这个电话,郑重却不能不在意,也不敢不在意。同时,他也想见一【文,】见李雪莲,看她是否长【人,】着三头六臂,从上【书,】到下,把大家折腾【屋,】了二十年。待见到李雪莲,原来也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头发花白,腰口像水缸一样粗,说话瓮声瓮气。李雪莲见到王公道,还感到奇怪:“你昨天不是来了,咋今天又来了?”
王公道:“大表姐,昨天是昨天,今天跟昨天不一样。”
指着郑重:“这是咱县的郑县长,我官小,昨天说不下你,今天把县长请来了。”
大家在院子枣树下坐定。郑重:“大嫂,我喜欢开门见山,咱就长话短说吧。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你还去告状不去了?”
李雪莲指着王公道:“昨天不跟他说了,今年不去了。”
郑重问得跟昨天王公道问的一样:“为啥不去了?”
李雪莲回答得也跟昨天一样:“过去我没想通,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拍着巴掌:“你越这么说,我心里越没底。”
又说:“你要这么说,还是要告状。”
郑重用手止住王公道,对李雪莲说:“王院长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写个保证书吧。”
李雪莲吃了一惊:“啥叫保证书?”
郑重:“保证不再告状,签上你的名字。”
李雪莲:“签上名,起个啥作用呢?”
郑重:“如果再告状,就得承担法律责任。”
李雪莲:“那我不写。”
郑重一愣:“既然不告了,为啥不敢写保证书?”
李雪莲:“不是不敢,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也不是这么个理儿;我有冤可以不申,但不能给你写保证书;一写保证书,好像是我错了;一时错还没啥,不是二十年全都错了?”
郑重又一愣,看出这农村妇女不一般;事中这层道理,郑重倒没想到。郑重忙说:“大嫂,事情没那么严重,也就是个形式。”
李雪莲摇头:“现在是个形式,将来一出事,你们拿这张纸,就能把我抓起来。”
郑重终于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人;李雪莲,不愧是李雪莲;他给设下一套,全被她看出来了。郑重忙解释:“不是这么个用意,是为了让大家放心;不然空口一句话,咱哪能达成协议呢?”
王公道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公文纸,纸上已打印好几行字。王公道:“大表姐,协议都替你起草好了,今天郑县长也在,你就签了吧。”
又从上衣口袋拔出一杆钢笔:“你签了,我今后再不来烦你。”
谁知李雪莲一把将王公道的钢笔打掉:“本来我今年不想告状了,你们要这么逼我,那我告诉你们,我改主意了,今年我还得去告状。”
郑重愣在那里。王公道从地上捡起钢笔,拍着手中的保证书说:“看看,终于说实话了吧。”
序言:二十年后(三)
县长郑重,受到市长马文彬的当面批评;批评他把政府和李雪莲的矛盾激化了。郑重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处理过农民围攻县政府的事,那次就把矛盾激化了;但那次激化是对的,这次激化却是错的。一个农村妇女,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说不告状了;不管这话的真假,能说出不告状的话,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就属于积极因素。就算是假话,假中,却有改正告状和偏激做法的愿望。人家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就该往积极的方面引导;但从法院院长到县长,皆是兜头一瓢凉水,非说人家说的是假话。为了把假话变成真话,非让人家签保证书,非让人家承担法律责任。结果呢?把一件好事或好的愿望,逼到了死角。出发点是什么呢?就是不信任人家。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么会信任你呢?兔急了还会跳墙呢。结果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这个妇女本来说今年不告状了,最后生生改了口,又说今年要告状。这下大家踏实了。但接着做工作,难度就更大了。当人家有好的愿望的时候,做工作是往相同的方向努力;等人家把相同改成了不同,做工作就得从不同开始;而从不同往相同的道路上掰,单是这个掰的本身,工作量就大了。
这个额外的工作量是谁附加的呢?不是这个农村妇女,而是我们去做工作的人。我们的工作方法,是有问题的。问题出在工作方法上,还只是问题的表面;而问题的实质,出在我们对人民的态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么会信任你呢?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人民的公仆,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在当官做老爷。比这些错误更大的错误是,处理这件事时,缺乏大局观念。再过半个月,国家就要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当一个农村妇女,和国家大事无形中联系起来后,她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了;而我们做工作的方式,还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二十年前,这个妇女,是闯过人民大会堂的;因为她,撤过一连串我们的前任;二十年前,我们的前任,就是这样对待这个妇女的;我们从二十年前,还不应该汲取血的教训吗?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观念。今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不同于往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今年是换届年,会产生新一届政府,全国全世界都很关注。二十年前,妇女闯的是小年;今年要闯,可就是大年了。万一她闯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样闯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响,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闻比二十年前发达了。有了互联网。有了微博。说不定一夜之间,全世界都会知道这件事。我们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样被撤职还是小事,由此把整个国家的脸,丢到全世界面前,事情就大了……
马文彬批评郑重时,措辞虽然很激烈,但脸上一直微笑着。这是马文彬讲话的特点。马文彬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在主席台上讲话,有时需要站在舞台一侧的话筒前;别人讲过,他走过去,他的头够着话筒都难;一般别人讲过,轮到市长发言,工作人员要赶紧跑上去调矮话筒的高度。人矮,加上瘦,又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像个文弱的书生。与人说话,声音也不大,没说话先笑;说过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样一件事,别人能说出一层道理,他能说出三层道理;如是好事还好,如是坏事,就把你批得体无完肤了。加上马文彬平时说话声音低,一到研究干部的任用,声音突然就高了;提谁,撤谁,旗帜鲜明;他想提拔谁,一般无人敢反对;想反对,你说一层理,他说三层理,你也说不过他;往往一锤定音。同理,他想撤掉哪个干部,也往往一锤定音。所以从市里到县里,各级干部都惧他。马文彬批评郑重,也与批评其他人一样,批评一段,微笑一下;一席话微笑下来,郑重身上已出了好几层冷汗。郑重出冷汗不是惧马文彬的批评,而是觉得马文彬说得入情入理。立场、目光,都比郑重高许多。什么是差距?这就是差距。为什么人家当市长,自己当县长,原因没有别的,就因为人家水平比你高。马文彬批评完,郑重心悦诚服地说:“马市长,您说得对,是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是我把大事看小了,是我没有大局观念和政治观念,是我没有认清时代。我回去给您写份检查。”
马文彬微笑着摆手:“检查就不必了,认识到就行了。”
又说:“我有时琢磨啊,有些古代的成语,还是经得起琢磨的,还是大有深意的。譬如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譬如讲,‘防微杜渐’,譬如讲,‘因小失大’。言而总之,都在说一个‘小’字。许多人栽跟头,没栽在‘大’字上,皆栽到‘小’字上。或者,没领会‘小’字的深意。”
郑重忙点头:“我就是因小失大,我就没领会‘小’字的深意。”
马文彬:“还有一句成语,叫‘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回栽了跟头,下一回知道‘由此及彼’和‘举一反三’,恰恰也就进步了。”
郑重:“我回县里之后,马上重新去做工作,马上再找这个妇女谈。”
马文彬笑着点郑重:“你都与人家闹顶了,光是磨转这个‘顶’,就非一日之功。”
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再有九天就要开全国人代会了,还是我亲自出马吧。你回去约一下,我请这个妇女吃顿饭。”
听说市长要请一个农村妇女吃饭,起因又是由自己工作没做好引起的,郑重有些不安:“马市长,都是我工作没做好,给您惹了祸。”
马文彬摆手:“见群众,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嘛。”
又笑着说:“当了三年市长,还没见过治下的‘小白菜’,对了,没见过这个‘潘金莲’,刚才你又说,她是‘窦娥’,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没见过这个‘窦娥’和‘哪吒’,我也不对呀,我也犯了官僚主义呀。”
郑重见气氛缓和下来了,也忙笑着凑趣:“戏里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都是俊俏的小媳妇;咱这儿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可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妇女。”
待到市长马文彬请李雪莲吃饭,为吃饭的地点,马文彬又批评了市政府的秘书长和县长郑重。马文彬平时请人吃饭有三个地点:如是省上领导来,或是其他市里的同僚来,就在市政府宾馆;如是来投资的外商,在市里的“富豪大酒店”;如是过去的同学朋友,由市政府宾馆做好饭菜,运到家里。市政府秘书长觉得马文彬请一个农民吃饭,属工作范畴,便把宴会安排在了市政府宾馆;准备派车把李雪莲接过来。向马文彬汇报时,马文彬皱了一下眉:“不是批评你们,啥叫对待群众的态度,通过一顿饭,就能看出来。你是让群众来拜见你,还是你去拜见群众?”
秘书长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对对对,我们应该到县里去。”
出了马文彬的办公室,忙给县长郑重打电话。郑重便把饭安排在该县的“世外桃源”。该县的“世外桃源”,是该县吃饭规格最高的地方。该县虽处内陆地带,“世外桃源”的菜,却有世界各地的生猛海鲜。市长马文彬过去到县里来视察,如留下吃饭,皆在“世外桃源”。过去在“世外桃源”,这回也在“世外桃源”。郑重汇报秘书长,秘书长又汇报马文彬,马文彬又皱了一下眉:“不是说过‘举一反三’吗?四个字,落实下来,咋就这么难呢?请一个群众吃饭,你去‘世外桃源’,灯火辉煌,生猛海鲜,还没吃饭,就把人家吓住了;她看你们整天吃这么好,心里更来气了;接着她的工作还怎么做?要我说,请人家吃饭,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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