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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有所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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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方朝清脑中蓦地想起这句诗。
  他脑中懵懵,一时竟忘了收回目光。
  而那美人竟也没在意他的冒犯,反而嫣然一笑,轻启朱唇道:“方老板有何贵干?”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腔调有些怪,却奇异地好听,跟春天抽出的嫩柳条似的,清清爽爽柔柔细细。
  这声音……
  方朝清蓦地睁大眼睛。


第6章 谪仙罗刹
  走到门檐下,甄珠收了伞,抚了抚被狂风吹地有些乱的鬓发。
  方朝清的目光不由随她的手游移着。
  记得初见时这双手白嫩圆润,指根处还有一个个小涡,如今这手依旧白嫩,但却纤细了许多,手指根根如玉,却又不显枯瘦,正是骨肉匀停,恰到好处。
  甄珠收了伞,正想着要不要让人进门说话,方朝清拱手作了一揖,说明来意。
  “……上次买了画的客人十分满意,这次又特来催问可有新作,如上次那样的,他再要十幅,若是套图,价格还可以更高些。原本……方某不欲打扰姑娘,只是这客人有些来历,催地紧迫,方某无奈,冒昧登门,请甄姑娘见谅。”
  他面上带着无奈和愧疚,又朝甄珠作揖。
  甄珠笑:“这算什么,方老板不必客气,这单子我接了。”
  她语调轻快,珠玉相击般清脆。
  方朝清眸光闪动,又作了一揖:“那便劳烦姑娘了。”
  两人便约定了交画的时间和方式,甄珠不甚真心地请他进门喝口茶,方朝清笑笑告了辞。
  阿朗在一旁全程听了两人对话,结合之前的事,便猜到那书铺老板是向甄珠买画来了,之前突然多出的银子,应该是甄珠卖画得来的,便问道:“这些天不是画了很多画?挑一些给他不就行了。我觉得那些画地也很好。”
  甄珠失笑,低头用两只手揉阿朗的脸颊,感觉到那瘦削的脸颊上有一些肉,才满意地松开。
  “傻孩子,画跟画可不一样呀。”
  悦心堂。
  留守书铺的伙计每隔片刻便要到门口望望,待到终于望到东家的人影,差点都喜极而泣了,等方朝清走近,赶紧迎了方朝清进来,小声急促地道:“东家您可来了,那位大爷来了,正在内室等着呢!”
  方朝清挥挥手,没说话,从前面的铺子穿过,直接进了内室。
  内室是一间收拾地十分清雅的书房,摆放的都是方朝清的个人收藏,没什么名贵的物事,但俱是清雅简朴的风格,让人看着舒服悦目。
  然此时书房正中的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个男人,一身锦绸袍带,鹰眼勾鼻,眉间带煞,身形魁梧地令那圈椅都显得窄小逼仄。
  男人身旁,还站了两个穿劲装,佩腰刀的汉子,往那一站,便衬得方朝清这文弱书生如小鸡仔一般孱弱。
  坐着的男人拨弄这手上的玉扳指,神色间已是十分不耐烦。
  方朝清一进来就告罪:“让计大当家的久等了,朝清方才已专程去催促画师,画师允了半月内便可交付新图,届时朝清立刻给大当家的送去,不知可好?”
  那计大当家的浓眉一挑,哼了一声,也不知什么意思。
  方朝清心里正暗暗揣摩着,便听他又道:“你姓方,是南阳方家的?方公良是你什么人?”
  方朝清心头一震,面上不显:“计大当家明眼,方公正是朝清祖父。”
  便听那计大当家“啧”了声:“方公良的亲孙子竟窝在这儿,开着这么个破铺子。你那些兄弟,便是旁系的,一个个在京城里也都人模人样的。”
  方朝清面露苦笑:“朝清无能,比不得兄弟们能干。”
  计大当家讽刺地一笑,也没再多说,只道:“我在洛城待不了几日,半月后你派人将画送到金谷园,自有人与你交接。”
  说罢,他起身离去,袍袖带起的风将案上摊开的书都翻动了几页。
  送走这尊煞神,悦心堂的两个伙计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抹着汗问方朝清:“东家,这位什么来头,好大的排场,府衙的大老爷都不敢慢待他。”
  方朝清将案上的书翻回原来的页码,又夹了支书笺做标记,合上后放回书架。
  听伙计问,也不抬头,只道:“不用管他什么来头,只需知道不要招惹他便是。”
  送走那计大当家,时候也到了日暮,悦心堂关门,两个伙计各自回家,方朝清则撑了伞,一步步往铜驼坊东边的上林坊走去。
  上林坊临着洛水的地方,有一所端正古朴的大宅,门环铜漆虽旧,气势却仍在那里,想来初建时也是十分气派的。门上挂着“方宅”的匾额,黑底金漆的大字风骨凛然,下方有小字印章,小字是“方氏公良”四字,正是方朝清祖父的名讳。
  进了门,一个闲磕瓜子的婆子见他,扭着身子迎上来:“老爷怎么才回来?夫人都等您好一会儿了,厨房里专程给您煲着汤,您再晚回来会儿,汤若凉了,可不辜负了夫人的心意?”
  方朝清面上淡淡的:“夫人今日身子可好?”
  婆子笑道:“好、好,晌午吃了半碗饭呢!”
  方朝清笑笑,也不再理婆子,直往主院而去。
  方宅是他祖父方朝清在洛城为官时修建,距今已经三十多年,虽然当初建地气派,但到底年日久了,又没有人仔细打理修葺,看着便有些荒凉破败,方家那些人也不将这处破宅子放在心上,将他打发来洛城后,除了给了他一个入不敷出的悦心堂,便是这处看着气派实则破败的宅子。
  虽然破败,地方却大,从大门到主院,方朝清足足走了半炷香时间。
  当然,他走地也慢。
  然而再慢,这点儿路也一会儿便走完了。到了主院,眼前风景又蓦地一变。
  方宅太大,整个修葺要花不少银子,若只修个主院,花费自然少许多,因此方朝清的夫人崔氏便拿了嫁妆银子,把整个主院翻修了一翻。翻修过后,别处虽还荒凉,这主院却花红柳绿,轩敞明净。
  进了屋,摆设更是富丽。
  门前挂的水精帘,案头烧的龙脑香,黄花梨的桌椅床凳俱是一套,桌上摆的茶盏都是官窑烧造,甚至还有些打着皇室内造的标记。这些东西,俱是出自崔氏的嫁妆,方朝清当时赤条条地被赶出方家,除了这宅子和悦心堂,是一点私财都没有的。
  方朝清进屋时,崔氏正半卧在床头,一个丫头躬身低声劝她再吃些饭。
  崔氏推拒:“别,都拿走,拿走,我不吃,再吃该长胖了。”
  方朝清进去,让丫头退下。
  崔氏一见他,登时欢喜地叫了出来:“夫君!”
  时令近夏,天气已有些热,但崔氏却还盖着春日的被子,身上也穿着厚厚的绸衣,然衣服再厚,也盖不住衣服下瘦骨伶仃的身躯,尤其外露的脖子处,青筋条条绽起,肤色又暗沉显黑,便如一截枯木般。
  而枯木上的脸,乍看之下,更是有些吓人。
  窄长枯瘦的脸如驴脸一般,上面两条精心描画的眉,眉下却是两只绿豆般的眼睛,鼻子处几乎没什么起伏,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凹进去,鼻子下面,两瓣嘴唇却高高撅起,又向两边裂开分成四瓣,如兔子一般,竟是天生兔唇。
  她很瘦,因为瘦,五官便更加突出,也更加吓人。
  方朝清走上前,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他那张面白如玉翩翩公子的脸与崔氏的脸在一起,便如同谪仙伴罗刹。
  “珍娘,再用些吧,你太瘦了。”方朝清端起一碗白粥劝道。
  闻言,崔珍娘不禁心头一甜,犹豫地看向那粥,小心地问道:“清郎,我真的瘦么?”
  方朝清点头。
  崔珍娘这才放心,展颜一笑,乖乖点头道:“好,我吃。”
  却不知她那一笑,令她罗刹般的脸更加丑陋。
  方朝清仿佛看不见一般,拿起瓷勺,舀了粥喂她。
  崔珍娘甜甜笑着,就着勺子吃下了粥。
  只是,粥还未咽下,她眉头忽然痛苦地一蹙,旋即“呕”地一声,一大堆秽物从口中呕了出来,尽皆呕到方朝清手臂和端着的粥碗中。
  一股酸臭味儿在屋中蔓延开来。
  方朝清只觉得眼前发晕,沾满了秽物的手轻轻颤抖。
  崔珍娘看着方朝清的手,吓傻了一般,然后痛哭起来:“清郎、清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我也不知怎么……清郎,对不起、对不起……”
  她嘴角的秽物还未擦去,这么一哭,鼻涕眼泪也都流出来,面貌更是难以卒睹。
  方朝清强忍着不看那秽物,胸口却实在忍不住翻滚起来,他颤抖着放下粥碗,竭力稳住声线,安抚她道:“无事,不要怕,下次吃不下了跟我说便是,千万不要逼自己。”
  崔珍娘哭着不住点头:“好,清郎,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方朝清站起身,脚底却觉得有些发软,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明日再让大夫来看看吧,让大夫给你开些开胃消化的药。”
  说罢,便脚底有些浮地走了出去。
  崔珍娘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出了门,待不见了他背影,忽地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
  扇完了,又趴在床上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方朝清出了门,便让下人赶紧烧水,水烧地慢,他等不及,直接便用凉水洗了起来,冲洗那秽物时,他终究没忍住,低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呕出来,只觉得有什么脏秽的东西还梗在胸口喉头,让他难受极了。
  冷水洗了一遍,热水终于烧好,他又用热水复洗了一遍,不仅手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用丝瓜瓤子用力地搓,直到搓地白皙的身上都泛起条条红痕。
  洗好后,他脚步轻飘地回了自己睡房。
  这个睡房离崔珍娘住的正房不远,屋子不如正房宽敞明亮,但屋内布置俱是按他的喜好来,窗明几净,简朴文雅,墙边立着大大的书架,案上没有一点多余的陈设,从门檐到墙角都干净地光可鉴人。
  进了自己房间,方朝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往常这时他都要看会儿书的,只是现在,他完全无心看书,换上中衣便躺在床上,将薄被整整齐齐地拉至胸口的位置,双手在胸前合拢,闭上眼睛。
  许是太过疲累,他很快陷入梦乡。
  梦里出现一条飘着蒙蒙烟雨的小巷,他站在屋檐下,忽见巷口走来一人影,撑着油纸伞,穿着蓝印花布的衣裙,伞下的人眉目宛然,一双眼睛俏生生地看过来,将他定在原地。
  一转眼,场景又变,却是他正在看一幅画。
  画上背景是一处园林,正中一株石榴树花开如火,石榴树下摆着一张软塌,榻上一男一女正做着那敦伦之事,男人背对着画面,只看到身材修长有力,女人却正对着他,细腻如雪的脖颈和软嫩的胸脯都纤毫毕现,身下与那男人紧紧相连,脸上两颊飞红,一双妙目望着画外的他。
  他羞地耳朵都红了,却忽见那女人的眉目变化起来。
  柳叶眉,桃花眼,樱唇瑶鼻,芙蓉玉面,正是那烟雨小巷里的伞下佳人。
  他悚然一惊,忽然那脸又一变,变成绿豆眼、凹陷的鼻、裂成四瓣的嘴。
  这张脸朝他哭着,嘴角还沾着秽物。
  方朝清猛然惊醒。
  漆黑的夜里,墙角促织声声。


第7章 往日得意
  送走方朝清后,甄珠又开始了把自己关在厢房作画的日子。
  半个月的时间要画出一套图并不是多容易的事,甄珠又是苛求完美的性子,即便是画了纯粹为卖钱的春宫图,也不愿敷衍了事,于是精心设计了一套场景和动作,整套图的色调又是明媚鲜亮的调性,最后画完时,甄珠从头欣赏一遍,然后尴尬地发现,她看着自个儿画的画,居然有些口干舌燥。
  强忍着把图留下自个儿收藏的冲动,甄珠在约定的时间里把图送到了悦心堂。
  毕竟是送春宫图这种东西,甄珠便挑了傍晚时分过去,到了悦心堂时,方朝清正要关门,见到甄珠,忙把她迎进内室。
  这半个月,甄珠专心画画没怎么锻炼,但吃的也少,因而又瘦了一些,原本还有些丰满,如今却恰到好处,全身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一点儿也不瘦。
  她今日穿了件缥碧色的衣裙,裙角有几朵浅浅白花,沿着白花看上去,虽衣裙裹地紧,到底是夏日了,轻薄衫子下隐约可见玲珑的腰身和胸脯,衬着那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并非时人追捧的骨感美人,却真真是古诗文里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的绝代佳人。
  方朝清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仔细看她。
  只接过她手中装画的匣子,打开了查看。
  那位计大当家的得罪不得,交给他的图若是出了差错,不仅他落不得好,怕是甄珠也会被牵累,自然容不得一丝马虎。
  只是他这一查看,登时又心绪翻滚起来。
  一共十幅图,有八幅分别选了春夏秋冬四时不同景物做背景,另两幅是室内,只从屋内摆设看一幅是冬一幅是夏,外景的八幅,地点亦幅幅不同,有秋千上、游船中、亭台里、花丛中……只看这设计,便知画师用了心思。景物的用色既与时令相合,又在整体上统一,景物中的花木枝叶、亭台楼阁,描摹地远近分明,让人如临画境。
  然背景再怎么用心描绘,最让人移不开眼的,依然是背景中的人。
  方朝清只草草扫过,那一幅幅姿态各异的男女交缠景象便在脑中挥之不去,那与一般春宫图截然不同的画法,使得画上男女栩栩如生,乍一看便仿佛真人,叫人又震撼,又移不开眼睛。
  方朝清匆匆扫过一遍过,只觉得面燥耳热,身体里有什么悄悄涌动,他匆忙阖上匣子,再看甄珠,心里便有些异样。
  一个女儿家,怎么能画出这样的图?
  因为开铺子,他看过的这种图不知凡几,却从没见过哪个画师如她这般大胆,画出的画叫人看了就有些受不住。更重要的是,那一个个教人如临其境的场景和姿势,断然不是没经历过的人能画出来的,甚至是经历少的,怕是都想不出她那么多花样儿来。
  他神色难辨地看着她依旧是姑娘样式的头发。
  虽然她皮子嫩,但也看得出起码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岁却依旧做着姑娘打扮,又能画出这样的图,似乎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虽未出嫁,却行为不检,与男子私通,尝过鱼水之欢。
  二来……似乎便只有从良的窑姐儿这一个解释了。
  方朝清也见过窑姐儿,却觉得她跟那些涂脂抹粉撒娇卖俏的女子并不一样,甚至还觉得她的眼神颇清正。然而她又决然不同于普通良家女子,良家女子可不像她这般肆意。
  比窑姐儿端庄清正,却又比良家女子妖冶风流。
  方朝清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一通,也没想清她到底什么来历,总之不会是什么普通良家姑娘便是了。
  而不管她是什么人,都不是他该沾惹的。
  收拾了乱糟糟的心思,他向甄珠点点头:“这图……很好。”说着这话,他依旧有些尴尬,想尽力掩藏着不叫人发现,然而甄珠就在他对面,又怎么会看不出男人通红的耳根?
  甄珠有些诧异,没想到这男人看着起码二十六七岁了,居然还有这么纯情的反应。
  心里便觉得好笑又有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方朝清被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心里更加不适,然而到底不是毛头小子了,不过片刻,便调整了脸上表情,虽心里还乱乱的,脸上到底恢复了正常。
  “……若按之前的价格算,这十幅图便是六十两,今日悦心堂先将六十两付给你。那客人说了,套图的话价格还可以再高些,明日我便将画送到那客人处,看他出价多少,若是有多的,我再让人给你送去。”
  甄珠点头,觉得他办事倒爽快。
  说完事,天色也晚了,甄珠不再耽搁,捧着银子便告辞,这次钱更多,方朝清照例又叫了个伙计送她回家。
  临出门前,方朝清忽然忍不住多口问道:“甄姑娘,你……近日可是在节食?”
  甄珠顿住脚步,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方朝清有些尴尬,知晓自己说这话有些冒昧,便解释道:“我是看你……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但节食需有度,虽世人以纤细为美,但过度即为害,你如今这样……便很好了,若是再一味节食,伤了身体,便是本末倒置了。”
  甄珠倒没料到他竟会说这样的话,毕竟他自己便清瘦地不堪风吹似的。
  因此对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有些刮目相看,毕竟此时世人皆以瘦为美,虽然如今物质不丰富,但洛城在这古代也算繁华富裕的大都市了,能住在城里的少有吃不饱的,然而在大街上一眼望去,却几乎找不着一个胖子,便可知时人的审美如何了。
  甄珠自己是学美术的,从来不认为只有瘦才是美,尤其瘦地只剩骨头的,更是没有半点美感可言,因此她也的确是不打算再减了,如今这模样堪堪好。
  她这么想着的瞬间,脸上表情不动,方朝清以为她没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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