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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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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啊…你爸就这么走了……”
朱自强一回头就看到了母亲,那瘦削的身子,颤栗着,就像风中摇摆的枯枝,脸色苍白如雪,双眼血红,其中透出来的悲伤,让朱自强心脏猛地抽搐一下,又猛地跳放开来,冲过去一把搂住五花肉,他此时是三兄弟中个子最高的,五花肉在他怀中就像一具包了皮的骷髅。
朱自强伸出手指慢慢地揩去母亲脸上、眼角的泪水,五花肉继续嘶哑着声音道:“三儿,你爸走得快啊,他是笑着去的,听说你考了全县第一,他就忍不住要喝酒,呜呜……三儿三儿,你爸是高兴着走的,快去,快去给他磕头,你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就多磕两个啊……”
旁边的两个哥哥脸上一片肃穆,看不出任何情绪,朱自强推金山倒玉柱,“咚”地一下就跪在灵前,胸口撕扯起来疼痛,一阵阵地巨浪拍打不息,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揉搓他的心肝五脏,朱自强再忍不住了,他自责为什么要去参加什么篮球比赛,为什么要跟邱志恒去他家玩?现在就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上!如果不去,就能陪着父亲,就能阻止他喝酒!
朱自强眼泪涌出,伸手擦去,可马上又涌出,再擦再涌,朱自强两只手捂着脸,肩膀不停地发抖,父亲这辈子杀猪卖肉,起早摸黑,十几年来就穿那么一件油腻腻的卡其布衣服,想不到再换上新衣却已经陈尸棺中,阴阳两隔了。
朱自强心里默默地呐喊着:爸爸,你为什么不等你的三儿回来?你为什么不等孩儿出人头地那一天呢?老天没眼!这么快就招你去了……你不是想学写字儿吗?你说哪怕是写自己的名字也好,每次人家工商所的人让你签名,你只会画根肠子。爸,你醒醒,从今天开始我教你写字儿,教你背贤言集,你不是最喜欢听那里边的道理吗?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市无人问……”
朱自强嘴里发着“呜呜”的声响,额头不停地碰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五花肉眼见不行,一把扑上去,紧紧地搂着朱自强:“三儿……够了,不磕了,你爸会心疼的!”
朱自强眼睛血红:“爸会心疼……他好狠的心……爸爸爸……”呼唤几声,朱自强挣扎起来扑向棺材,捧着猪大肠的脸,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你醒醒好么?你醒醒啊!我求你了爸!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别睡,你别躺着啊,快起来,我陪去天安门看毛主席去,毛主席躺在水晶棺里嘞,爸,我不要你杀猪了,你快起来……”
猪脑壳和猪肝两人一左一右地架起朱自强,猪脑壳哽咽着叫道:“老三!别胡闹了!你醒醒,醒醒啊!”
猪肝是平生第一次在人前流泪,虽然只有小小的两滴,可是看到自己的弟弟痛苦如此,心里也十分难受:“自强……好了,没事的,让爸好好歇歇!”
朱自强神思恍惚,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木然了,嘴里喃喃地说:“爸走了,真的走了,我叫他都不理我,以前不这样的,爸走了爸走了……”
“有客到!送,挽联一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生尽干缺德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来不作亏心人……”
三兄弟抬头一看,原来是二舅武正木来了,看到朱自强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地带着一丝嘲弄,这三年来,朱自强一直在学习压着他家武曲,让他觉得很没面子,特别是教委一把手阴阳怪气地说:“老武啊,听说一个杀猪匠的娃儿总拿第一名,你家武曲真是委曲呀。”
武正木上完香,他可是死者的妻兄,用不着磕头,等三兄弟还完礼,武正木扭头对外边道:“给我挂起来!”
朱自强猛地站了起来,刚才他虽然浑浑噩噩的,可是外面唱喏的人声音很大,他还是听清了对联的内容,虽然这下联勉强说得过去,可那上联算什么事儿?
朱自强走过去把那竹杆挑起来对联一把扯下,转头对武正木道:“多谢二舅了,可我爸不识字儿,这些给活人看的就免了吧。”
武正木怒道:“好你个猪尾巴……”
“我叫朱自强!”
武正木听到朱自强如此不给他面子,气得浑身发抖:“你反了你!你爹刚死你就没大没小了啊?”
朱自强冷笑道:“我爸这辈子操的是明明白白刀,杀的是肥猪胖狗,光明磊落,从无害人心,也不干什么缺德事儿!虽然他不识字儿,但总比那些笔下带刀,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阴谋坏水连猪狗不如的东西强得多了!”
武正木鼻息咻咻地看着朱自强,脚下一跺:“好!看来猪大肠确实养了个好儿子!咱们走着瞧!”
朱自强冷冷地说:“不送!”
五花肉和猪脑壳、猪肝三人看呆了,其余的人也看呆了,这朱自强是吃错药了么?活生生地把县教委主任气得走人,这往后读书分工怎么办呀?
猪肝第一个反应过来,走到朱自强身旁道:“老弟有一套!”
朱自强悲声道:“爸一辈子杀猪被人看不起,死了还要受这种挖苦么?虽然二舅对联上写的对,可也不该他来整啊。”
猪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刚才会不会太过份了,虽然你考了全县第一名,可是上市一中还得他把关啊。”
朱自强摇摇头道:“市一中上不成了!”
猪肝惊了一跳:“你说什么?爸死前都还说卖血都要供你上呢?你放心我一定供你上完大家!再说你不上市一中,人家中专中师也不会收你,你志愿没填啊!”
朱自强没说话,继续跪在孝子位上,猪肝也不多问,从小到大这个弟弟做事都比一般人成熟,学习好,又努力,还会一手厉害的东西。
经过这么一闹,朱自强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只是看着猪大肠棺材,心里暗暗伤感:这人才死,马上就有人欺上门了!而且还是至亲内亲!朱自强心里越发鬼火冒,刚才应该再骂恶毒点!
正在出神的时候,只见一个女人进来把五花肉拉了出去,朱自强刚好看到母亲的脸色难看无比。心里一凛,莫不是又有什么意外了,赶紧对猪肝道:“你去看看那个女人拉老妈出去干嘛?”
猪肝点点头,悄悄地跟了出去,朱自强心里乱得不行,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不言不动,一碗茶水静静地递到他面前,朱自强抬头看了一眼,玉烟来了,这两年玉烟可说是出落得水灵粉嫩,猪大肠没事的时候就叮嘱朱自强看紧啰!眼下的玉烟脸就像温玉一般,胸前冒起一对小包包,虽然不大,可是把身材衬得妖娆无比。
她双眼也红红的,毕竟猪大肠待她当亲侄女。手上扎着黑巾,头发有些乱,看着朱自强的眼神有种柔软的疼痛,朱自强冲她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胡来了。
正在这时,五花肉突然尖叫起来,嗓声嘶哑,那尖叫声可以明显地听出她的惊惶。
猪脑壳和朱自强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在灵堂侧边,刚才拉五花肉的那个女人半跪在地上,那儿躺了个中年男人,一头一脸的血,猪肝被五花肉使劲地拖着,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菜刀,跟着朱自强兄弟俩的还有几个帮手,一起上去把猪肝拉着。
第三十七章 逃难
朱自强晓得猪肝的脾气,从来不会跟人吵架讲理,猪肝信奉的是“骂的风吹过,打的实在祸!”
朱自强赶紧问五花肉:“妈,发生了什么事儿?”
五花肉推开几人,冲几个帮手道:“麻烦大家送到卫生所去!”几个人一起动手,那女好像被吓得不轻,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跟在后边一溜烟不见人了。
“唉……都是你爸!他倒是走得痛快了,买棺木、办丧事这些都要钱,你爸这么胖的人,找遍了狗街才找到这家有合适的,平时这种大棺木也才一千七八,可是她非要三千块,没办法啊,我不能让你爸躺得不自在,当时就答应了,刚才她跟她男人又来,说要五千!不然就要把棺材抬回去!你二哥一听就急了……”
朱自强拍着额头,心里的怒火一阵阵地突突,猪脑壳突然对猪肝道:“你还不快走?刚才我看了一下,那人肯定被砍断手了,再不走派出所的就来抓人了!”
五花肉吓了一跳:“不会吧……”
猪脑壳叫道:“我再怎么说也算个医生!这都会看不出来?老二这是严重伤人罪!如果那婆娘往派出所一告,这案子非得抓人了,再说猪肝读书的时候就有案底,那个姓彭的现在是局长了,会放过他吗?”
五花肉白眼一翻,嘴唇变成青白色,指着猪肝儿哆嗦着骂:“杀……千…刀的,还不快滚!”
猪肝这会儿终于一脸惊惶了,看着母亲和兄弟,完全不知所措,这可是坐大牢啊!朱自强顾不上这么多了,一把抓起猪肝的手就往外走,猪肝使劲甩开:“我不走!死也要把爸送上山!”
朱自强看着猪肝,再看看母亲灰败的脸,心里就像刀剜一般地痛:“你要气死老妈?听我的,快走!我让洛永开车送你出去,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托人送个信,安心在外边呆着,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猪肝看着弟弟血红的双眼,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是怕被抓,而怕朱自强眼睛里那股强行忍住的怒火!一跺脚,往五花肉身前咚地一声跪下,一句话不说,连续三个响头磕完就走。
朱自强的泪水不争气呀,哭吧,今天就把一辈子的泪水流光!出了灵堂,眼睛瞟了一下正在帮忙洗碗的洛永。
此时的洛永十六岁,长得又黑又壮,像头小野牛,现在驾驶技术可熟练得很,这人也真是奇怪,眼瞅着这么一个低能儿,开车却是把好手,他师傅说洛永生下来就是个开车的料!
吴飞和小雷刚要动,朱自强摆了一下手,刚才发生的事儿,外边已经知道了,洛永紧跟在朱自强兄弟身后,走到公路边,朱自强才道:“洛永,把猪肝送出去,随便找个地方。马上走!”
洛永二话没说,马上就跑到自家门口,他现在整的是老解放,把车子打着了,冲猪肝儿招手。
兄弟俩互相看着,这一去……何年才能相见?猪肝扭过头,今天的第二滴泪水意外滑落,朱自强也偏开头:“去吧,是死是活你自己混了。”
车屁股后边的灰尘全部消散后,朱自强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灵堂,出人意料的是派出所始终没人来询问。
当天晚上洛永满脸疲惫地回来了,只跟朱自强说了句:“回子窝里。”朱自强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那些回族可全是些血性人,公安一般不敢去搜人,出了名的乱,也许这样的环境才适合猪肝!
停丧三天,第三日早上十一点发丧,一座石块混着石灰泥砌起来的新坟,一堆刚挖出来的泛着黄色的泥土,一块青油石雕刻的墓碑。
猪脑壳走在前边,长子抬灵牌,次子抬遗像,三子扛招魂幡,猪肝跑了,这事儿狗街上下已经知道。派出所的人始终没吭声,看来人家是送人情啊!朱自强一手拿招魂幡,一手抬遗像,走在猪脑壳的身后,而那个肥胖的父亲,就在后边的黑漆棺材里,含笑九泉。
猪肝跑后,向来坚强的五花肉,一夜之间头发花白,老态毕露。朱自强心乱如麻,幸好还有个猪脑壳强打精神处理后事,买菜杀猪买米办席,请道士先生做道场,收礼记帐,修坟借家什,那些桌椅板凳、抬丧用的龙杆缆绳全部要他请人去弄。三天下来,猪脑壳两只眼圈青黑,直接导致守灵夜的时候,昏倒过去,本来人胖就贪睡,这么一折腾下来,哪能撑得住?
不过猪大肠的葬礼在狗街还是引起了轰动,主要是来的人,五花肉每年往兄弟们处送的东西终归还是有作用,武家的人在县城是大家族,猪脑壳单位上的同事,旧时的同学,朱自强的班主任老师及课任老师们,还有已经初中毕业的同学,听说班长的父亲过世,也相约而至。
这下把小小的狗街弄得热闹不已,但是真正造成轰动的还是标着“县委组织部”这个名称的花圈,知情的人都晓得这是猪大肠师傅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刚刚走马上任一个月,对这位继承自己父业的义兄,部长洒泪当场,挥写了篇悼文,并向五花肉郑重承诺,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全力相助!
完后看着五花肉,动情地说:“嫂子保重,大哥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人,而大哥对于嫂子则是整个世界。”朱自强本已流干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父母都是文盲,爱情就是在骂骂咧咧、脏话连天中培养出来的,但他们始终在一起,无论面对任何困难,相依相扶。
猪大肠曾经对他说过:“等我跟你妈都老了,你们都出息了,我们就去北京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老子虽然是个杀猪的,可老子是君子,君子知道不?小人行径君子不耻,君子不欺人以方!我朱大长一根肠子通到底,斤两足够,童叟无欺,绝不占你便宜!”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所以要常想一二。我猪大肠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就是养了三个好儿子!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子有三个儿子,这大不孝的事情嘛轮不到我了,三儿最争气,考了个全县第一名!老子就算卖血也要供他上市一中,然后上大学!”
言犹在耳人已逝,怕是这辈子无法去除的伤痛。
朱自强始终昏昏糊糊的,心里不断回想起猪大肠的一言一行,猪脑壳一把抓住他:“老三跪下!”
朱自强稍为警醒,此时发丧的队伍碰到了难题,猪大肠的坟修在狗街的山后,虽然坡不高,但却很陡,还要趟一条小山沟子,抬棺的人在过沟的时候差点就碰到了地。
根据风俗说,人死后棺不沾地,只要一沾了地,那死人的魂就留下了。可猪大肠是什么份量,那体重就算死了也不差两百斤!再加上一口大棺木、龙杆、丧罩,这合起来就是千多斤,八个人硬扛,抬平了还算好,只要一歪,弄不好就会出人命!
每每碰到这种情况,孝家的人都要跪着请亲人上路,不要暗地里使坏。这猪脑壳抓着朱自强跪下就是这个道理。
棺材在沟里上不来,下去的时候就有两个人被压得惨叫,估计肩头伤得不轻,缆绳狠命地拉着,下边帮忙的人大叫道:“搭飞脚!”当下就有人趴在沟边,远远的朱自强就看到了胡明红,手狠命地挥舞着,喊得口沫横飞:“一二,起!一呀,吓!”
前边拉,后边推,从半山看下去,一条长长的人龙,朱自强心里激动不已,五花肉则在一边哭喊道:“猪大肠!你还要折腾啊,别为难人呐!”边说边哭,猪脑壳则不停地磕头。
只有朱自强看着这一切激动不已,终于,下边一声齐喊,棺材猛地冲了出来,而下边的人脸孔扭曲,每个人的脚点在高坎上,因为前有拉力,后有推力,扛棺的人只要稳住棺材就行了,全靠拉的人和推的人使劲儿,这样看起来抬的人就像在耍杂技,再高的坎,就像走墙壁一般走上去,这就是他们喊的搭飞脚!
胡明红大吼道:“腰挺直!一二……”全部的人跟着合声“起!”
过了山沟,基本上就没有难题了,但还是有几个人在搭飞脚的时候被压趴下,等棺木一到,就是道士先生作法,指挥下葬,然后下午就是感谢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大家猛吃一回“八大碗”!七天后,孝子复山,丧事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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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回子杀牛一般是早上五点钟,过了三更,起床后一句话都不能说,这叫禁口,把牛的四脚全部拴好,用块黑布把牛眼睛蒙上,然后是阿翁念可兰经,边念边围着杀牛刀转,左十二转,右十二转,这才开始动手。
猪肝很喜欢马回子身上的血腥味儿,来三天了,每夜睁着亮亮的眼睛,想家,想死去的猪大肠,想五花肉,想朱自强。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同时担心三弟不去市一中读书,每每想到这儿他就毛焦火辣,恨不得飞回家去!如果老三不听话就把他绑去学校,老三是上大学的料啊。
可这回老爸死了,猪脑壳肯定不会过问的,靠那些舅舅……哼!逑!猪肝儿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心疚过。老三你可要去读书啊,不然哥哥这辈子都要不安。
这回子窝里有个好听的名字:桃源村,高原气候,人人都都是黑红脸,口音不同于狗街那边,这里说话喜欢带个家、噶。每个人说话都是叫喳喳的,高声呼喝,好像要把屙屎的力气都使出来,猪肝才来的时候,马回子就笑着对他说:“你家噶吃过饭啦?往后表说猪噶,说了要着人家操!噶记得了你家?”
洛永帮马回子运过几回牛,关系挺不错,洛永本来就是个少根筋的人,马回子也不爱说话,但两人倒整出了交情,两个聋子睡一头——不摆喽!所以路上洛永没跟猪肝交待,他也不知道要交待什么,反正每次来,马回子让吃就吃让睡就睡让喝就喝。
初听到这种口音的猪肝被弄得反应不过来:“你说啥子?”
马回子大笑道:“我挨你家说表提猪字,洛司机挨我讲你家姓猪?喊你猪肝噶?”
猪肝点头,马回子又问:“说你家以前是杀猪呢噶?”
猪肝又点头,马回子道:“么以后挨我学杀牛克,你还是改姓朱噶,朱德的朱。”猪肝郁闷了,老子本来就姓朱!
第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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