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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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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瓷夏干窖颉
到了京师顺天府,已近农历春节,西历到了1901年。帝都疮痍满目。
八国联军在京城各处站岗,虐待中国人最为严重的,当属日本、俄国还有德国。秦海关背着孩子绕过关卡,大半夜,翻过崇文门城墙缺口。天明时分,回到皇城根下,工匠村早变成瓦砾。秦海关凭记忆找到自家房子,在砖瓦木炭中挖出几个大陶瓮,都是出逃前紧急埋下的。有个大瓮里塞满线装书册,其中有本手抄的《秦氏墓匠鉴》,这就是传家宝。
秦海关正收拾东西,听到隔壁一声声惨叫。他背着孩子出门,只见几个戴着尖顶铁盔的德国士兵,正在强奸路过的中国少女。
庚子事变激化,得从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开始。德皇在柏林讲话,煽动向中国复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德国陆军上将瓦德西下令抢劫三日。只要看到中国人随地小便,德军循着尿声就是一枪。
这群德国士兵身边,有个翻译官劝阻无果。秦海关把孩子与山羊放在路边,想要上来说理。德国兵看他身材魁梧,以为是来寻仇的义和团,对准其胸口放了一枪。
眼前一黑,M98式毛瑟步枪子弹,从他心脏与肺叶间的隔膜穿过。
距死神只差两毫米,秦海关当场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已是黄昏,鲜血流淌一地,幸亏是石匠,身强体壮,不然早已丧命。
不过,孩子不见了!
秦海关后背心一凉,几乎再次晕厥。他看到两具女尸,都是被德国兵糟蹋后枪杀的。他的母山羊,一路从关中千里迢迢走来,充当小孩的奶妈,也被开枪射杀。想起孩子的出生、媳妇的死去,还有这一路艰难,秦海关痛哭流涕……
为什么不好好留在西安,留在白鹿原,偏偏要跑回八国联军霸占的京城呢?祖宗留下的东西就如此重要吗?
要不是有个意大利医生路过,秦海关当晚就会伤重而死。
他在正阳门医院躺了两个月,侥幸捡得性命。年后开春,老秦到处寻觅丢失的儿子,也去找过德国占领军,但一靠近,人家就拉枪栓了,终究没能寻到小北洋的踪影。
这一年,李鸿章代表清廷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离开西安回京。“两宫”最后一段路坐了火车,在八国联军的刺刀底下、袁世凯的北洋军的护卫下,“大摇大摆”地回了紫禁城。
秦海关也回到工匠村,他又娶了两房媳妇,先后病死,没留下一儿半女。
不久,慈禧太后重修陵寝,祖传御用的老匠人无可替代,内务府指令老秦进入地宫干活。
光绪三十四年,西历1908年冬天,光绪帝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驾崩,得年三十八岁,庙号德宗。次日,慈禧太后死于中南海仪鸾殿,享年七十四岁,遗言:女人不可干政!这不是马后炮吗?
中国历代帝王年轻时就营造陵墓,万历皇帝二十岁出头就造定陵了。但光绪帝未能在生前修建陵寝。三岁溥仪已继承帝位,改元宣统。摄政王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他哀叹兄长不幸的一生,想营造个体面的陵墓,还有镇守地宫千年永固的镇墓兽。
镇墓兽!
内务府大臣上奏,整个大清朝,能造出皇陵镇墓兽的工匠,仅剩秦海关一人。
身为世袭的皇家工匠,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秦海关却提出要面见摄政王。大臣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摄政王?”
老秦横竖横说:“要么你杀了我吧,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造镇墓兽。”
“老虎食盆里敢伸脖儿的鸭子——你也敢嘴硬?”
话虽如此,内务府大臣还是服软了。万一镇墓兽造不成,或造了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摄政王必降罪于他。
那一年,摄政王载沣不过二十七岁,只因是三岁皇帝的亲爹,才当上了帝国的独裁者。大清国第一届责任内阁正在筹备,摄政王为各部大臣人选名单伤透脑筋,结果搞成臭名昭著的皇族内阁,此为后话不提。
春日的午后,京城上空柳絮飘扬,载沣坐在醇亲王府私邸的西花厅内,竟有四月飞雪的错觉,昏昏欲睡的时刻,有个太监通报——两个朝廷钦犯押到了。
“什么?还是两个?孙文与黄兴都被抓获了?”
“不,王爷,是从太白山来的。”
太监尖厉的嗓子让载沣心生厌恶,但听到“太白山”三个字,便正襟危坐,强打精神。
少顷,两个朝廷钦犯被押到西花厅台阶下,竟然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一男一女,面目清秀,长相酷似,多半是孪生兄妹,乍一看又像民间献祭的童男童女。
“就俩孩子?还朝廷钦犯?”
摄政王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用扇子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那孩子竟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面对大清帝国的独裁者,毫不畏惧,反而摄魂夺魄般地注视着他。
载沣赶紧打开扇子,遮挡女童的目光,好像脸上要被她的目光扎出洞来。
老太监跪在旁边说:“王爷,这俩孩子,确是朝廷钦犯。可千万别被他们唬住了。狼崽子再小,也是狼的种!为捉拿这对孪生兄妹,已折损了不知多少银两与人马。”
“我知道,太白山嘛,都那么多年了,不用提醒!”摄政王板下面孔,扇子敲打太监的光溜溜的脑门,“不过嘛,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朝廷不惜一切代价要寻找的那个人,还是没下落吧?”
“王爷,您是说李先生的幼子?哎呀,听说是行动前就下山了,所以……”
“酒囊饭袋!”摄政王勃然大怒,真想把这太监拖出去剐了!他强行摁下火气,看着地上的一对双胞胎孩子说,“他俩该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六岁小孩也杀?荒唐!”
“也可先监禁,待孩子长到十五岁,再处以极刑。”老太监犹豫两下又说,“不过嘛,为了断绝后患,还是早点斩草除根为好,免得夜长梦多,惹来更大的是非。”
“莫非还能动摇大清的江山不成?”摄政王载沣看着两个小孩说,“本王要在大清朝推行各项改革,预备立宪之后,再仿造西方列国立法,尤其刑法。要是连六岁小孩都杀,传到东交民巷的洋人耳朵里,又要说中国人野蛮未开化了!”
“王爷,总不见得把人给放了吧?”
摄政王踱了几步,用扇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的进宫阉割做太监,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就这么定了!”
两个孩子都听懂了他的话,却安静地一动不动,被老太监押送下去。
载沣躺在西花厅的卧榻上,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刚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又有人通报内务府大臣拜访。
随同大臣来拜见摄政王的,还有一个叫秦海关的皇家工匠。此人高大强壮,相貌堂堂,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醇亲王府西花厅的青砖砰砰作响。
载沣被这气势吓住,命他平身。秦海关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摄政王大人,奴才秦海关,世代为大清皇室修造陵墓。奴才别无所求,只想找回失散九年的独子秦北洋。”
若是放到太后老佛爷的年代啊,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居然敢跟皇家讨价还价?幸好老秦遇上了年轻的摄政王。
“舐犊情深!”载沣想起自己三岁的亲儿子,被抱进紫禁城做了皇帝,也不免感伤一番,“大清朝的天下,怎能让父子离散!”
摄政王当即修书一封,下令务必找到秦海关失散的儿子。老秦相信这年轻人没有骗他,这才收拾行囊奔赴西陵的工地。
第4章 帝国黄昏
屈原《离骚》“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姜夔《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黄昏都与悲伤、别离甚至死亡脱不了干系。
换句王小波的话“古今无不同”。
大清宣统元年,西历1909年,暮春。又一个帝国的黄昏,煎饼果子般的落日,穿过衰败的华北平原,照着天津卫德租界,德意志帝国的黑、白、红三色国旗猎猎飘扬。
威廉二世小学的课堂,来自普鲁士柯尼斯堡女老师,在黑板上写出“die Daemmerung”,这是德语的“黄昏”。
“你是谁?”
仇小庚坐在课桌后,眺望窗外刺眼的夕阳。海河上波光粼粼,尽是帆船与小汽艇穿梭。
每逢黄昏,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他会神游太虚,问自己这道难解的命题?若他已年逾古稀,饱读诗书,或老僧入定,倒也不稀奇,可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虚龄尚不满十岁。
仇小庚下意识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里刚请德国大夫上门,给他种了牛痘,留了个小小的痘疤。“Matthias!”
老师在叫仇小庚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警告其上课不要开小差。
这所学校以当今德国皇帝命名,课堂里一半德国孩子,一半中国孩子,清一色男生。
仇小庚的学习成绩,竟是全班最好的。秉承德国人的工匠精神,学校里开有机械课,任何机器的零部件,到了仇小庚的手里,都能玩出新的花样,或变废铁为利器,让鲁尔区来的机械老师父都啧啧称奇。威廉二世小学的校长是海德堡大学的博士,兼任德租界工部局副总裁,也颇看重这小子,承诺未来资助Matthias去德国留学。
下课铃声响起,他抓起书包飞奔出学校,脑后细长的辫子,猫尾巴似的飞着。
几个中国同学招呼他,要不要去看拉洋片?仇小庚笑着摇头说:“你们要跟我下象棋吗?”结果无人敢应,因为他自七岁起,下象棋就再也没有输过。平日里,德国同学极少与中国同学往来,双方各自按种族抱团,仇小庚却独来独往。他唯一要好的同学,是个叫赫尔曼的金发男孩,两人经常一块儿下国际象棋。
当他跑过威廉街——这里矗立着一尊德皇铜像,站岗的德国兵看到中国男孩的辫子,大声嘲笑了一句,仇小庚立时回骂“Arschloch!”这是从德国同学嘴里听来的脏话,意思是浑蛋。德国兵惊呆了,头一回有中国小孩用德语骂他。
天津德租界范围,在现在的河西区大营门街道和下瓦房街道,而今遗址荡然无存,全是后人新造的山寨洋房。
天津乃是京畿门户,华北通海要津,也是北洋大臣驻地。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英国人就在天津圈了租界。其后法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匈帝国甚至比利时都在此建立了租界,天津成为北方最洋气的城市。民国年间,谷崎润一郎来天津旅行,惊叹仿佛到了欧洲都会。
九岁的仇小庚沿着蜿蜒的海河一路小跑。去年冬天,有只小猫落入海河,眼看要淹死,他脱下棉袄扎入水中,冒死救起小猫,自己冻得差点生了场大病。
到家门口,天已擦黑。这是栋四合院的砖房,独门独户,屋檐外有燕子筑巢,院里种满了月季花。妈妈已做好晚餐,有小庚爱吃的螃蟹和蛏子。
爸爸仇德生摘了眼镜,放下今天的德国报纸说:“摄政王的弟弟载洵在德国考察海军,还有人去考察君主立宪,这般王孙贵族哪能堪大任?”
仇德生四十来岁,最早一批留德学生,回国后定居天津,供职于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去年,他受清廷外务部委托,将德意志帝国宪法全文译成汉文,以供预备立宪参考,因而颇为关切时政。
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饭,突然插嘴:“爹爹,待我长大后,想做个海军上将。”
“你这孩子又瞎想了,摄政王一上台就撤换袁世凯。如今能当上将军的,不是皇族,就是满人,哪轮得到你呢?”
“爹爹,我想驾艨艟巨舰航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诸强门口,让他们再也不敢拿舰炮指着中国的海岸线。”
窗台上有一艘无畏舰木头模型,小庚亲手雕出来的,惟妙惟肖,不逊于任何金属模型。
每次当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学校里的船舶图纸,眼前也会自动浮现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乘风破浪,水线下的龙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桨飞转,从排量到航速到锅炉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报纸排版飞过大脑……
“白日做梦!我看啊,中国还得再积贫积弱一百年!”仇德生点上一支卷烟,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小庚啊,你是我们仇家的独生子,自古以来,独子不当兵,没人会要你的。”
“爹爹,你说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听巷口拉车的张癞子说,那一年,八国联军雇他推着独轮车,从天津上京城运送粮食,他亲眼看到洋鬼子滥杀无辜,一路上全是老百姓的尸体,尤其是德国、日本、俄国这三个国家的士兵最凶。我们学校的德国老师却说,这是文明对野蛮的惩罚,这真的是文明吗?”
听到“庚子年”三个字,仇德生面色一变,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张癞子,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傻子!也别再议论老师说过的话,莫误了你的锦绣前程!”
仇德生从没骂过孩子,更不曾舍得打过。老婆过来劝阻,叫他消消气,让孩子快点吃饭。
“我名字里不是有个‘庚’字吗?”
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养活,加个“小”字,就如农村孩子小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隐隐不安。
“爹爹,对不起。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保证以后不再提了。”
看着这个聪明的儿子,仇德生再度开颜,淡淡一笑:“无妨!爹爹这几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负责德意志银行的庚子赔款结算。”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平均每个中国人要赔一两银子的庚子赔款?”
“这笔巨款要分三十九年还完,年息四厘,连本带利十亿两白银!德国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万两白银,今年起转到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办理,还得换算成德国马克,再把白银装船运往德国,实在令人头疼。”
“五百万两白银,那得多少钱啊?”
“当年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定远号铁甲舰的合同造价就是一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仇小庚立即换算出了答案:“等于中国每年要赔偿给德国三艘定远舰!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岂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两年前,中国送往日本的庚子赔款,由一艘日本轮船承运,装载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吴淞口启航,却在东海的中心失踪了。船上有几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说是遇上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海难,甚至有人说是船长监守自盗。总之这桩大案发生后,各国都加强了对庚子赔款白银运输途中的保护。”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有意思,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签名的故事,也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作业吧!”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浮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昨晚刚读到第一百零四回 “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于秋风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
读到此处,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黄土地,苍茫夜空,一颗赤色大星陨落,未免心头酸涩,鼻头一塞,竟落下泪水来。
这间四合院的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长吁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打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礼帽,面相却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后面还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警察。
来人出示证件: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发的公函。
第5章 鹿角胎记
天津徳租界的月光下,海河发出令人沉醉的腐烂味。
巡警局探员叶克难摘下礼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额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天,果然来了!但他还是装傻,摇头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给德国军队做翻译官,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卖国求荣,还想抵赖?”
叶克难纵然年轻,说话却不含糊,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无声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双腿瘫软,膝盖跪倒在地:“这位探长,我承认,我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求以死谢罪,但请不要伤害小的妻儿。庚子年,我被德国军队强征做翻译,当时我老母在床,不敢不从,否则全家都要死在德国人的枪子下。我跟着德军进了北京,协助他们维持治安。”
“狗屁!谁都知道,德国兵最为凶暴,你是帮着一起残害京城百姓。”
“是,德军烧杀抢掠,我未能阻止,罪责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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