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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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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岁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说说你的过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来审问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团美国烟雾,嘴唇微微颤抖:“我家姓黄,世代盗墓为业。十四岁起,我就跟着我爹与我表哥一起盗墓,在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挖过许多墓。三年前,我们在南阳挖了一座东汉古墓,表哥为了分赃,跟我爹在墓里发生火并,结果杀了我爹。幸亏我逃得快,还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里饿死了吧。”
  “你还想你父亲吗?”
  “想啊,虽然是他把我带进了土夫子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传的营生,我们根本没得选择。我妈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河南人口密集,几乎每年都要闹灾荒,要是他不冒着生命危险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饿死了。我爹告诉了我许多古墓里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动的墓,就是有镇墓兽的古墓。碰到有镇墓兽的迹象,他会立即逃出来,并封上盗洞再也不敢回来。三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我爹,想着他倒在地宫里,被他外甥的斧头砍下的脑袋,掉到地上还喊了一声:‘小木,快跑!’”
  话说到这里,小木的眼眶红了,不晓得是因为一宿未眠,还是说到了伤心处。
  “嗯,我也时常想念我的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个刺客暗杀。那天父亲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并无防备。刺客的第一颗子弹,穿透他的左边脸颊,同时打破右腮,鲜血直流。第二颗子弹打入左胸。父亲夺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枪,当场身亡。父亲的尸体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酿成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尸体。最后,父亲被运回故乡,等待遗体的却是残忍的凌迟之刑,身体被肢解成八块,人头被砍下示众。那一年,我才四岁。至今,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父亲出门临别前,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他转过脸来,有着刀疤的右脸,“这是我和他的永别。”
  这是一段掏心窝子的话,阿海猛吸了几口烟,他有一点点口音,不晓得是哪里人氏?
  “原来你比我还惨!”小木对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点儿同情:“朋友,你有没有报仇呢?”
  “父亲死后不久,有人代替我复仇了——这一仇,复得酣畅淋漓,他们杀死那个主谋的女人,又把她烧成灰烬,甚至还灭亡了一个国家。但是父亲的死,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无情,人心又有多么不可预测。二十三年前,父亲在上海被刺杀以后,他的尸体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来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杀完人,还跪下来磕头,就是为了祭奠你的父亲?”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动,与他无关。”烟头长得快掉下来了,阿海弹了弹烟头,回头望向阴影中的人,“四岁开始,我变成了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长大。最后,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朋友,是谁伤了你的脸?”
  “一个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题太远了。”
  阴影中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听来也很年轻。小木弯下脑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说自己太多了,还是说说你吧,我的朋友。”
  “嗯,说到哪儿了?对,我爹被我表哥杀死在古墓里。我一个人逃出来,正好碰上白朗之乱,差点没了命,遇到路过的北洋军,我被强征到队伍里。我们一路杀到陕西,军队在关中也挖过几座唐墓,最后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个月前,你去海上达摩山的欧阳家盗窃的古董,就是从那座墓里挖出来的吧?”
  问话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后阴影里的年轻男子,小木掐灭烟头:“是啊,那是一个镇墓兽。”
  “可以形容一下吗?”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声音继续从暗影中传来,“你们知道墓主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发现了玉哀册,我只记得开头几个字——大周故终南郡王”。
  “武则天的孙子……李隆麒”对方的声音似乎连同船身一同摇晃,“你们打开墓主人的棺椁了吗?”
  “嗯,我钻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脸。”
  “等一等,你说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陌生面孔从黑暗中浮出,却是一张鬼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仿佛古墓里常见的镇墓俑。小木被惊得往后一缩,才明白对方戴着面具,描画成鬼怪的模样。
  “他没有烂。”
  “什么?”
  “墓主人完全没有腐烂,就跟睡着了一样。至少,我在棺椁里看到的小皇子是这样的。不知道挖出地宫以后会不会腐烂?”
  轮到阿海提问了:“小木,你知道这副棺椁的下落吗?”
  “也许在北方。”
  小木讲述了溃败的军阀在白鹿原盗墓的整个过程,挖出两件宝贝:小皇子棺椁、会喷火的小镇墓兽。军队被消灭后,两件宝贝也被俘虏,分装在两个大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小木选择南下,一直跟踪小镇墓兽到上海。至于,北上的小皇子棺椁,下落不明。
  船舱里寂静无声,阿海低声道:“所以,你在一个月前,去偷盗那尊小镇墓兽。”
  “那次偷盗几乎成功,可惜被欧阳家的一个工匠阻止,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小木没读过书,但出身于土夫子世家,必须识字,尤其要认得各种古代字体,否则都不知该怎么摸墓道的门。但是脱开盗墓这一行,他等于是半文盲。
  “功亏一篑。”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木闭上眼睛,犹豫再三,决定说出这个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达摩山里的那个工匠,十六七岁的后生,他的脸……”
  “怎么了?”
  对面那张鬼脸又退回到阴影中。
  “他的脸……他的脸……简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样。我看到棺椁里躺着的小皇子,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几年,必是那工匠现在的模样。”
  阿海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还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新冲洗出来的:“这是今天早上刚拍的照片,你能认出这个人吗?”
  照片从半空俯拍,对准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站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穿高级警官制服的洋人,还有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另外两个都很年轻,一个穿长衫戴礼帽少年老成;另一个穿着土旧的短打,像个上门的木匠或石匠,身形虽高大,面容却稚气未脱,正好转身望向镜头方向。
  小木大喝一声:“就是他!”
  屋顶上的四个人,唯独这张面孔正对镜头,拍得分外真切,连青春痘都拍出来了,也是这人的第一张照片。
  “我也认识这张脸。”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阿海摸着自己右脸,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脸上。


第47章 凶案启示录
  秦北洋的右脸正在流血。
  他挤爆一颗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顶下,大厅纵深直达祭坛——交错装饰着生命树、牛膝草、掌形花等圣经时代的植物。弥撒时间已过去,中国女孩穿着黑色长裙,久久不肯离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画着十字祈祷。秦北洋擦去脸上的爆浆,仰望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耶稣在约旦河受洗……
  旁边小小的告解室,有个大妈用上海话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须向神父忏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动赎罪。
  礼拜天,欧阳安娜说要去教堂做弥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护送。安娜是海上达摩山的小主,他一个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辆人力车,他情愿跟在后面跑步。安娜说我怎能让你这么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块大洋,叫了第二辆人力车让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着上海的早晨,苏州河两岸的船桅风景。盯着车夫后背,闻到汗臭味,他羞愧难当,真想跳下来自己拉车得了。
  街头贴着悬赏通缉令,画有两张模糊的年轻男子面孔,一张右脸有道伤疤。为了捉拿屠杀虹口捕房的两名凶手,公共租界工部局开出一万英镑,这是上海有史以来最高的赏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学生,与秦北洋并驾齐驱,不时转头浅浅一笑。秋日阳光下黄叶凋零,打在她的米黄色小遮阳帽上,像绽开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稣受难像下,欧阳安娜变得面色凝重,犹如服丧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边,只能没话找话:“祭坛上画的是什么?”
  画像上是个金头发的男小孩,手握红色十字形剑,脚踩着一条凶恶的龙。
  “大天使弥额尔,上帝指定的伊甸园守护者,唯一具有天使长头衔的灵体。在与撒旦的七日战争中,他用大天使之剑与巨龙搏斗,这条龙就是撒旦。”
  阳光穿过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洒在少年额头,像涂抹一层金黄油脂。安娜又念出画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谁如天主。”
  欧阳安娜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骄傲而坚贞,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身后响起一声标准的法语:“Bonjour。”
  原来是山羊胡子的法国收藏家,皮埃尔·高更,他殷勤地向欧阳安娜打招呼。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国人,来礼拜的洋鬼子比中国人多。
  安娜与他保持距离,用流利的法语回答:“高更先生,没想到您也会来做礼拜。”
  “欧阳小姐,您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教徒了吗?”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这中国小子也听不懂法语,“我是来为法国祈祷的,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火煎熬,牺牲了上百万人的生命。我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赶走德国佬,收复阿尔萨斯与洛林!”
  “中国政府也参战了,现在我们是盟友。”
  “愿上帝保佑中国与法国!”皮埃尔·高更看着祭坛上的画像,“虽然,我的伯父保罗·高更毕生放浪不羁,流浪到塔希提岛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亚当与夏娃》《马利亚礼赞》《基督的诞生》都说明他心中住着上帝。”
  “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学画,偷偷临摹过他的《塔希提少女》——虽然教会学校不允许。”欧阳安娜也是爱屋及乌,“对不起,不该在教堂里谈这个。”
  “很抱歉,我辱没了高更这个伟大的姓氏。欧阳小姐,何时再允许我登门拜访?”
  “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发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发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色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发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发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发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两个刺客,已知道小镇墓兽就藏在海上达摩山,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来盗取呢?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虹口巡捕房杀那么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这也是我的疑惑!但对刺客来说,劫走那个盗贼,倒必然会有一个收获——就是我的脸。”
  秦北洋回想起夜盗镇墓兽的那夜,他亲手擒获名叫小木的盗贼。当时,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北京监狱大屠杀——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镇墓兽——盗贼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右脸颊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灭门案。
  一个完美的圆圈,一团乱麻终于理顺!秦北洋拽着安娜的手掌心,欢快地冲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耸耸肩,“没有礼貌的野蛮人!”
  欧阳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着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脸颊绯红,在门口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讨厌这个皮埃尔·高更,虽然我喜欢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是谁?”
  安娜笑笑却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阶蹲下来,拿出包里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饿死的小流浪猫。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达摩山?”
  “什么?”
  慌乱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猫围过来。
  秦北洋天生就爱小动物,摸着几只小猫的耳朵说:“听说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
  欧阳安娜叫了一辆人力车:“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顶,秦北洋依然是异教徒,脑子里回闪光绪帝的崇陵地宫,那口令人燥热难当的金井,还有父亲说的种种寻找龙脉和造墓的法门。
  天上飘过一朵秋天的云,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这朵云里出现一支巨大的纺锤,印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底下吊着船舱般的小房间。螺旋桨在吊舱后旋转,静静地划过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空。
  许多外国人向天上的怪物挥手致意,安娜听到法国人都在说:“飞艇!飞艇!”
  这也是蒸汽时代伟大的发明,此时此刻,如火如荼的欧洲战场,飞艇在某种程度上发挥着比飞机更大的作用。秦北洋远远目送飞艇消失在云层,真想自己也飞上去看看啊。


第48章 南苑之兽
  古说书人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儿飘香。秋风起,蟹脚黄,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铺满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仿佛铺满地宫的铜钱。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华所在。老舍说“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郁达夫说“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1917年,从盛夏到金秋,短短数月,城头变幻大王旗,大前门的箭楼上空,张勋复辟的龙旗降下,恢复中华民国五色旗。中国的局势,正似“一层秋雨一层凉”。政府也如走马灯,冯国璋进京当上大总统,“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为国务总理。
  秋高气爽的一日,亚洲第一所飞行学校——北京南苑航空学校——迎来一位骑着白马的男子,披着北洋军的蓝呢大氅,肩章上镶着代表陆军上将的三颗金星,胸口别着数枚锃亮的勋章,圆脸光头,高鼻薄唇,胡须剃得干净,双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军人。
  陆军次长徐树铮,三十八岁的少帅,检阅数千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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