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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6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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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某日一纸调令,居然将他们这一批役卒调入城中劳作,且恰恰就在阿葵娘子所居住的坊区内。人若命途穷困,境遇得于丝毫改善都有莫大喜悦,桓温至此才深有感触,大概当年他们就算作乱成功,所得欣喜都未必比得上今次之大。
同居一坊之内,桓温是迫切想要再见那娘子一面,但是那娘子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根本就不露面。想到自己当年对这娘子由亲昵转为疏远,桓温更生剜心之痛,如今他自己都不得自由,更是无力改善这痴心娘子的处境。
但是幸在营居缩短,桓温每日都将营中所配餐食积攒大半,待到夜深便潜出摆在那娘子庭下。役夫本就耗力,桓温又是两餐不继,所受苦楚不免更大,但唯有如此,他才能感于自己与那娘子同分甘苦,心情反而得到安宁。
这一夜,桓温又是悄悄离开营宿处,怀揣包裹在麻布中的餐食,借着夜色掩饰,匆匆行入庭中,只是还未及顿足,庭内两侧突然冲出几名壮卒将他扑倒在地。
桓温心内大骇,但也无力挣扎,髻发被揪住,面孔被死死按在尘埃中。
很快,那昏暗屋舍中火光大亮,而后便有几个脚步声响起,一个沉稳话语声响起来:“葵娘,你来仔细辨一下,是否这名恶卒频来扰你?若真如此,直接斩了,我自寻其将主理论!”
桓温听到这依稀熟悉但又分外陌生的声音,原本将要吼出的求饶声顿时卡在了喉间,牙关死死咬住甩入口中的乱发,更将脸庞主动埋于尘埃中。
一个更加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桓温脸侧更感受到火把靠近的灼热,此刻他已经是紧张局促得瑟瑟发抖,偏偏手足脖颈俱被死死钳住,根本就动弹不得。
“你、你……郎、郎主!这是郎主啊……”
很快,耳边响起葵娘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继而桓温便感觉到身后扑来一道单薄身体。
庭中站立之人正是桓豁,他自潼关前线调防刚刚归都,甲胄甚至还没除下,听到葵娘的喊声,整个人也是如遭雷殛,沉默片刻之后,口中才发出干涩的语调:“抬起头来!”
桓温整个人都被兵士提起,而后蒙在脸上的乱发也被撩起,继而便看到了站在他身前、满身英朗气概的桓豁,他嘴角无意识抖了抖:“三、三郎……”
桓豁听到这声音,手指蓦地攥住腰际佩刀,两眼更是瞪得浑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线寒声:“阿兄,久违了!”
第1153章 鹅鹅鹅
行台大将军府,同样位于洛水北岸,但却不入里坊,而是单独创建一座小城,名为宣仁城。
宣仁城东、南两侧俱为在建或是业已建成坊市,中间隔着两座本就存在、又经深挖扩建的湖塘,西侧便是规划中皇城的位置。不过跟整座城池相比,皇城的建设进度并不快,到如今也仅仅只有最核心的太极宫才草成端倪,其他地方还仅仅只是一片圈禁起来的禁区。
对于沈哲子而言,北上洛阳创建行台,日常倒也没有太大改变,仍是事务繁忙,顶多就是办公场所离家更近,不过前、后庭的距离。往年在寿春虽然也是如此,但当时他往往还要领兵在外征战,留在都督府的时间反而不多。
启泰改元之后,各边防线都已经巩固下来,最近几年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开拓计划,所以大多数时间都留在了府中,尤其今年入夏,兴男公主并小儿阿秀北上入洛,老爹沈充也跟随北上暂居,所以忙完公务之后,沈哲子便匆匆内返,侍父教子,生活充实且乐在其中。
大将军府内庭阔大,但却乏甚园林之美,保持着一种朴素风格。唯一尚算精致的区域,便是为妻儿所准备的起居所在。
曲水竹林内,阁楼隐现,此时的阁楼里,回荡着戏闹声,偶或夹杂着一些稚童嬉笑。
多年以后,大梁皇帝沈雒在行过宣仁小城的时候,仍会想起父皇带他在暖阁暗室观看影子戏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时的他,刚刚抵达洛阳未久,对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新鲜,但所有的新鲜都比不上那活灵活现的画影在洁白的皮幔上灵活跃动给他带来的冲击之大。
童年事迹给人带来的影响至深,以至于多年以后,在繁重国务之余,他最大的消遣便是一人独坐暗室中,静静观赏一出《高帝破军戏》,而后酣畅享用一餐鹅羹。
于是,那个午后昏暗的暖阁,父皇耐心给他讲述光影成像的道理,母后细声絮叨他将要业荒于嬉,还有二弟沈英在一旁稚声笑闹,诸多记忆中的声音与画面,便俱都鲜活起来。
“他已经观了一个多时辰,今日的课业还都没有做完,该要停了!”
兴男公主秀眉蹙起,抬手轻掸夫郎袍服抱怨着,只是自己两眼却还盯着那片光幕,间或抬手往另一侧阿翎娘子怀中拍掌嬉笑的小沈英口里塞进一块牛乳饴糖,还竖起着耳朵仔细去听那戏词。至于缺席的妾室瓜儿,则还在静养安胎。
次子沈英的名字是老爹沈充给拟的,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也是一番嘉许。至于小字,则名蒲生,乃是其母崔翎娘子给起的,是为了纪念早年那一段艰苦岁月以及夫郎将之由苦海打捞拯救上来旧事。沈哲子不愿强阻阿翎娘子一番缅怀,也就只能对不住那还不会反对的沈蒲生了。
头戴着绒线虎头帽的沈阿秀听到母亲这厌声,反手便紧紧抱住父亲臂弯,可怜兮兮道:“我在南边,天天都想念阿爷,阿爷事迹威武,我真想再看一遍……”
沈哲子还记着此前这小子入洛望见自己那怯怯怕生的样子,但听到这奶声奶气的拍马屁,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手吩咐道:“再演一遍。”
不过这小手段虽然有效但也有限,影子戏又演过一遍后,纵然这小儿还要蹬腿哭闹,也被其母拎起了发辫拽出暗室,委委屈屈的被按在书桌前,噘着小嘴自己研墨。
每当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便不免对兴男公主心生怨念,原因则是这母子早前在建康都中的一桩旧事。
启泰改元后,老爹沈充便也卸去了台事,每天最大消遣便是变着法的在家宠溺孙子。每每公主要做家教启蒙,老爹便笑言我家阿秀非是俗种,无需寻常苦教,才器自能壮成。于是后来兴男公主便专教小儿书法,老爹便再也不卖弄包庇了。
世事艰难,何至于此啊!自己不过是笔力稍欠,招谁惹谁了,竟然殃及儿辈!
看到这五岁小儿端坐在案前,稚嫩小臂空悬执笔,沈哲子便觉一阵心酸。无奈最毒妇人心,公主专挑他软肋下手,让他也不知该要怎样包庇小儿,总不能眼见小儿以后也如他一般,写上区区四个字的碑文还要找人捉刀。
然而兴男公主毒手却不止于此,沈哲子腋下夹着蹬腿摆臂的沈蒲生正待要退出,却被兴男公主给拉住。
“这几日我心里就念着一件事,要请夫郎应允。阿秀这小儿年数也不浅,且已经识得百数字,启蒙已经足够,也该考虑学《诗》。江表乏甚《诗》传名家,天中总是时流萃集,应该不乏宗师。夫郎是否择选礼聘几人,入府教授小儿?”
兴男公主抓住夫郎衣袖,一脸认真的询问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瞪大眼:“这小儿才五岁罢了……”
“虚数将要满六了。”
兴男公主回首看一眼已经落笔的小儿阿秀,转过头来又叹息一声,眉目间也泛起惆怅:“我也是从幼生长成,哪里不知稚儿爱戏,也盼他能早晚喜乐。可是生在这等人家,名父之子,奋力学养还怕他不如贤父三分,又哪里敢纵容他嬉戏过分,虚度光阴啊。”
原来是都怪我了?
沈哲子听到公主这论调,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这种慈母厉态的用心他倒能体会,但一个区区几岁小儿,即便强塞再多枯燥知识,非但无异于学,反要扼杀更多想象力的可能。
“还是等到越过明年再说……”
沈哲子这里话还没讲完,兴男公主已经转为一脸委屈状:“夫郎你爱护小儿,也要体会我的苦衷。我家夫郎怎样的贤达才力,举世都知,我一个庸质妇人,又哪里知道该要怎么教养这等优质贤种,也只能用勤补拙……”
“罢了,我来教他!家中自有贤父,教养也无需外求。”
沈哲子眼见公主此态,只能抬手说道,他才不放心将自家儿子丢给外间那些饱学之士去折磨。
苦着小脸的沈阿秀见父亲去而复返,顿时笑逐颜开,当即抛开毛笔便要站起身,却见父亲已经板起了脸:“生人长成,必佐以学。《诗》之所存,讲礼论世抒情,所谓微言大义,尚非你这智浅孺子能悉。今日开始,我便先授你声韵之学,开讲之后,你就该以师礼相待,不可再作亲昵无赖模样,明白没有?”
阿秀听到这话,小脸顿时又皱起来,但见母亲在一旁殷勤的将竹尺塞入父亲手中,忙不迭拱手稚声道:“明白了。”
“你也要学!”
沈哲子又将肉团子沈蒲生按在另一侧,然后才抓起毛笔来,准备先写上一篇教材。
兴男公主见状,忙不迭从他手里抢过笔,说道:“夫郎自述,妾来听写。这小儿于书道正是浅学表皮,最易从流。”
沈哲子受此羞辱,脸色都有几分潮红,抬手一尺敲在案上:“噤声!”
沈阿秀眼见素来强势的阿母在父亲面前都是如此温顺,顿时父亲在心目中形象更高大几分,小眼里满是崇拜。
坐定之后,沈哲子稍作沉吟便念了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
“夫郎真是诗道佳才,浅试小作便得如此趣致。”
兴男公主抄写一遍后便又忍不住诵念起来,区区几句便勾勒出一副春江水暖、白鹅浮波的鲜活趣致画面,望向自家夫郎,目光里更是充满钦慕。
“噤声,还有呢!”
沈哲子横她一眼,继续念道:“敛声分荷叶,探网可捕捉。瓷盆盛五味,炭炉小火锅。深煨九分熟,浓香胜乳鸽。羹汁稠且滑,斗米仍觉饿。提网返河塘,白鹅难再得。”
兴男公主一路听写,只是越到后面,脸色变得越发古怪起来。沈哲子却不管她感想如何,抬手拿过这篇诗作吹干墨迹,继而摆在阿秀面前,吩咐道:“且先圈起生字,待到认熟,我再来给你深讲诗义。”
“这、这……”
兴男公主还待要阻止,却被沈哲子摆手驱赶:“娘子且先退出吧,记得准备炭炉熟煨鹅羹。这叫作指物佐学,遍识之后,此生难忘,胜过凭卷枯读。”
兴男公主站起身来,犹豫该去还是该留,但又见那父子三人俱都趴在案上指字识念,更觉自己是多余,只得悻悻退出。
傍晚时分,不独沈阿秀将这篇小诗背诵的琅琅上口,就连沈蒲生那个小肉团子坐在餐桌上都摇头晃脑的叫嚷着鹅鹅鹅。
晚餐全家人齐聚,各自案上一瓮鹅羹,沈阿秀站在大父沈充席侧一脸卖弄讲述午后所学:“大父知不知五味是何?知不知肥鹅为何要用炭炉熟煨……”
沈充爱极了嫡孙,这会儿自然也是极尽配合,满脸做作诧异姿态,不时张口“为何?”“果然?”“原来如此!”
沈哲子于席上轻啜鹅羹,听到儿子滔滔不绝讲述午后所学,已是一脸的欣慰,另一侧席上兴男公主则捂脸叹息,悔不当初。
沈劲近来从潼关调防归洛,今日也在席上,听到阿秀认真分讲肥鹅几种炖法,已是展开折扇,掩面窃笑起来。
沈充听到这窃笑声,顿感不满,指着沈劲瞪眼斥道:“你又笑些什么?我孙儿如此年纪,已经熟知生民庶用,开口一讲,色香俱得,胜你幼时劣态多多。阿秀你不必理会阿叔嘲笑,明日大父教你炖鹤!”
如此截然不同的待遇,沈劲顿时也笑不出,反手收起了折扇,低头默默用餐。
餐饮半途,突然家人来报,言是桓豁入府求见。沈哲子闻言后便放下筷子起身离席,沈劲也实在不敢再留在心都偏到肘腋之下的父亲面前,忙不迭起身道:“我与阿兄同往。”
第1154章 指掌纳乾坤
离开餐厅,沈劲便又顺手抽出了折扇,一边走着一边顺手舞出几个扇花。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不免会心一笑。
沈劲也很快便察觉到阿兄打量的视线,颇有尴尬道:“指掌纳乾坤,方寸自天地。”
沈劲这两句话,可以说是折扇的推广语。这件器物早前在江东时也算是风靡日久,但是来到河洛后却反响平平。
中原人那种自视高人一等,尤其高于南人,哪怕并不刻意流露,寻常细微小节中也都多有体现,像是饮茶又或折扇这种南人生活、文化中的新元素,他们都不算是太感冒。
这种优越感还不同于那种态度鲜明的地域歧视,他们往往自身也都明白现实如何,并且行为上也都向现实低头,愿意服从行台政令管制,但骨子里仍存一种不忿,或者言之矫情。简而言之,他们对来自江东的行台仍然乏甚观念上的认同,即便顺服也仅仅只是一种权宜忍让。
这种普世的心态上的疏远,很不利于建立长治久安的统治秩序,这就近似一种低等文明统治高等文明的负重难当或是用力过猛。
执掌行台以来,沈哲子反而渐渐理解了一些胡权暴政看似不合理的表现。
比如后赵石虎的嗜杀,那种将晋人人命视作草芥、丝毫不忌惮嗜杀太多会动摇统治基础的穷凶极恶,剥开表面那层凶恶,底子里真是一种浓烈的自卑与色厉内荏,以及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相对于已经发展成熟的诸夏文明形态,他们这些胡虏真是唯有蛮横的大张声势,才能获得一点存在感与自我安慰。及至后世,尤其是满清的统治,更是在杀戮之外佐以最深的于文化上的禁锢,以残害文化主体的形式来维系其降纬统治。
沈哲子这个南人,从出身上而言,对中原人来说真的未必就比那些胡众高贵多少,大概都可归为一种边蛮入踏中国的现象。尽管他身上还有一层晋祚王命的加持,但老实说这所谓王命其实也并不具备坚实的无可争议的正当性。
中原人这种文化上的自尊,虽然让沈哲子也颇感头疼,但更多还是一份自豪。这是一种群体性的自我保护与优越感,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心态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诸夏的文明纵有沉沦,但仍然能够频频再以主流姿态强势崛起。
这是其他任何一种民族文化,都没有或者做不到的事迹。如果文化也具有生命,无疑这个民族的文化是最强大的一个生命体,其强大并不体现在永不失败,而是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韧性,以及坚信我终究再次崛起的自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来人,他本就具有与一个文明体系对话的更多方式手段,或者说他清楚知道这个文明形态下一步的演变会是怎样一种面貌,所以他才尝试以一种并不以自残为主的方式,试图加快这个文明迷茫与试错的演变过程,更快向下一个形态过渡。
一个人无论是知识体量还是思维方式,都很难达到与整个文明形态相对话的高深层次,但他可以以点带面,将一些将出未出的文明元素催生出来,去扮演一个引领者的形象。
折扇这种日常小物,谈不上是一个文明的核心元素,仅仅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外露。但就连这种外露一点小小特质都为中原人所抵触,背后便折射出来他们对于江表文化的态度。
指掌纳乾坤,方寸自天地,这话像极了沈哲子于后世所知那一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都是一种寄托于虚无的价值标定与愿念期许。
顺势而作导用,给折扇这种文化商品附加以更多的文化内涵与气质。于是很快的,折扇这一物用便不再是一个随身配用的物件,而是一种自身文化素养的外在表达形式,很快便在河洛地区风靡起来,并向周边关中并黄河以北扩散。
表达欲大概可以归作人的本能之一,折扇的出现用更浅显的意思表达,则不啻于在原本的冠带环佩之外,又给人增加了一个新的签名档。因是得以风靡,声势较之在原本的江表还要大得多。
而这一文化元素的风行,江表作为发源地便站在了潮头,无论是制扇的技艺还是对扇文化的开发都走在了前面。中原人在新的话语场地自然不甘落后,单就沈哲子所知,馨士馆便不乏后入学士制扇成瘾,甚至于因此荒废了讲学。
沈哲子探手拿过沈劲手中那折扇,只见扇骨乃是精铁,而扇面两边分别写着“铁骨引清风”“誓以灭胡潮”。
看到扇面上文字,沈哲子嘴角便抖了抖,心道果然任何流行的元素,都要借以一种类似中二的表达方式,才能得以传播开来。
“这两句铭誓,我已经苦练年余,亲手提笔写上,阿兄觉得是否略有可观?”
沈劲行上来,指着那扇面上文字不乏自豪道。
“笔劲锐甚,转折略显干硬,但筋骨挺拔,倒也可列品中上。”
沈哲子随口点评道,他书道虽然不精,但并不意味着没有鉴赏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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