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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6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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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郗愔感到惊异的,是这些交易的参与者并不是什么豪宗大家长,仅仅只是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各家子弟。这些人一个个怀揣巨货,挥金如土,跟他们比起来,郗愔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乞丐。
“世兄,这些人年纪不过与你我仿佛,他们就算家中广蓄资产,难道就无用度管制?他们的亲长难道就放任他们豪奢竞欲不作管束?那又需要多么深厚的家业才能经受得住如此虚耗?”
郗愔终究还是旧观念难除,实在适应不了这种穷奢极欲的氛围,身在其中哪怕并不参与买卖,尽管只是旁观,已经倍觉心惊肉跳了。
那名沈氏子弟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笑起来:“郗世兄你有此惑,那是因为还没有意识到浮财于人的本质啊。浮财如流水,堵不如疏,财流人间,沾者俱惠,但若只是封存库邸,不过是私肥一家而已。若天下俱饥馑,谁家庭门飘肉香,则必引群凶破门掳掠!”
“况且,世兄你只见到这些人各自竞财为乐,但却见不到他们凡有出手,则必是物有所值啊!”
讲到这里,那沈氏子弟脸上又流露出些许得意之色:“我不妨稍举一例,倒没有轻薄侨人的意思,只是告诉世兄财之助学的道理。早前褚中书府下流出一份法帖,言是后汉张伯英笔迹,市内无人能辨真伪,群相竞逐此物。但我家世好纪氏昌明问询往见,张口论定此法帖是伪。群众哗然,无人相信,后来中书自往郡府报备缉捕家贼,后来都下群众才知那法帖不过中书一时临摹戏作。”
郗愔对这些都下轶事少有所闻,听到这里不免好奇道:“南人殊少书家,既然群流都不能辨此真伪,何以那纪昌明能够一眼窥破?”
“当时时人也都好奇有问,纪昌明则回应无他,不过手顺眼熟而已。昌明之父纪使君同样雅好墨韵,但却笔力有欠不为人重,常以此为憾。昌明则承于父志,凡坊中有前贤墨迹流传,则必重金访求,昼夜熏陶,造诣日深。这便是浮财助学,远超侨人累世传承之功!”
那沈家子弟讲到这里,脸上更是洋溢起十足的自豪之色:“若论及义理学技,我们吴人肯定要自甘于后,这一点无可争议。但人皆有争先之心,以我富盈之物而逐我短缺,虽万金之耗又有何惜!昌明此例只是小事,中兴至今,南北多有要修治中朝史籍之说,但成书多有疏漏粗劣,而我家则不计财力之耗,索籍重编,不日便可面世。此书一成,余史都可尽废!”
郗愔身为一个侨人,听到这沈家子如此自夸吴人,心里自然有些不自在。但听到这里,他也总算明白过来,这些吴人子弟们一个个看似穷奢极欲的挥霍无度,但其实本质上是要恃着吴人在乡资财力上的优势,以达到全面赶超侨人的目标,甚至包括在文化上!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郗愔也不再只是以批判的态度来观看这些行为。老实说他虽然也不乏身为侨人的优越感,但也不至于对吴人就完全的歧视,尤其沈司空与梁公父子俱贤,更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前沈司空向他讲述的那些道理,此刻再结合着这些吴人子弟们看似疯狂的买卖行为,郗愔也渐渐心有体会,意识到钱财的作用可不仅仅只是满足人的生存和欲望享受那么简单,其作用之大远超自己的想象。
而只有明白了这些,金钱在他手中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也就是沈司空所说的得于财利而避于财弊。
郗愔这么想,其实倒是把沈充的用心想得过于高尚了。
其实沈充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敛财而已。虽然江北局面越来越稳定,但自从台中摆明车马对沈氏进行打压后,还是给沈氏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虽然沈氏乃是吴人目下当之无愧的领袖,但也并不是说所有吴人门户都要沦为对他们言听计从的附庸。随着局势走向日渐严峻,自然也有相当一部分吴人门户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不愿过于冒险将资货北输,将所有筹码都压在沈氏身上。
所以今年以来,吴人的商贸热情被极大程度的打压,大量时人在资货用度方面选择囤积而非向外输送。再加上台中在运道方面的钳制并淮南本身策略的调整,所以今年向江北投放的钱粮大幅度缩水。
可是沈充却深知,若想取得这场博弈的最终成功,单单强兵是不够的,钱粮方面必须要储备充足。无论是前期的维持局面,还是不得不正式发兵,包括动荡之后的重建,都少不了钱粮的铺垫。
但在这种形势下,他若是用强逼迫,必然适得其反,会让沈家更加乏助,所以只能在别的方面想办法。
所以沈充才与钱凤策划良久,组织起这样一番歪理言论,用以煽动这些吴人后进子弟们竞撒浮财,通过各种手段将之吸收过来化作储备之用。
当然这番言论是难免蛊惑之嫌,但基本上还是自愿为主,而且这也符合沈充的一贯形象,谁家要因此抱怨,那就要怪你自己没有教育好子弟了,与人无尤。
沈充这番言论兜售以来,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获得了极大的反响,不独大量的吴人子弟奉若圣圭,甚至就连一些侨门人家都不乏拥趸。
这番歪理如此有说服力,主要还不在于本身有多强的说服性,应该要归于时人对于类似深入世务的成功学的渴求与追捧,哪怕对一些以经书家学渊厚传承的旧望门户而言,都可以说是他们认知的一个盲点。
的确沈家除了家资雄厚之外,余者无一可夸,但能够培养出沈维周那样出色的子弟肯定是有其独门技巧的。如果花钱就可以的话,谁家又会舍不得?
至于后续那些吴人自强意识的觉醒,全面赶超侨人等相对正面的意识,那是随着事情的逐渐发展而被逐渐挖掘出来的。
的确,烧钱这种行为是让吴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吴人在侨门面前获得满足感和荣耀感,通过这种拜金的心理,来抵消文化上差距所带来的自卑。而且也的确有品质、有质量的生活是需要以优越的物质条件为基础的。
而这种吴人整体意识的觉醒,也让沈充察觉到当中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此前他就患于随着台内执掌实权的吴人台臣被接连逐出,使得他在京畿周边能够控制的力量偏于弱势,可是现在大量吴人年轻子弟们直接受到他的理论影响,这就是一股在关键时刻能够化为己用的力量!通过对这些年轻人的影响,直接扯动出其各自家族势力为用。
“伧贼练兵于乡,妄图以强众杀我,而我则藏甲于野,待时痛击软肋,届时倒要看一看,谁会更加吃痛!”
密室中,与钱凤等心腹讨论起各方的准备,沈充也是不乏自得与期待。
第1076章 后继有人
郗愔在云阳庄观摩了好几天,也结识了好几位同龄的朋友,并且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挥金如土的氛围。但是在行动上却始终放不开,没敢动用沈充赠送的那价值百万钱的鼎券。
按照云阳庄这些同侪的观点,这种行为就是对钱财过分恋栈,拘泥而放不开,根本就不配拥有财富。
对此,郗愔也是倍感苦恼,要知道这百万钱沈司空也是讲明白了,乃是对他的一个考验,衡量他的禀赋优劣与否。可是他现在甚至都不敢出手,更不用再说禀赋高低的问题了。
一连困顿了几天的时间,郗愔终究还是决定询问一下父亲的意见。长达二十多年的严谨家教,并不是沈充一番话便能抹消,在没有得到父亲许可的情况下,郗愔还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听到儿子讲述近来一些遭遇并所接受的观点,郗鉴一时间也是大感诧异,有些接受无能。
这些事情和说辞自然都是与郗鉴长久以来的价值观有着严重冲突的,所以在听到儿子讲述一番后,他心里下意识就将之给否定了。可是当再深想一层时,又隐隐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荒诞不经。
尤其沈充那一番言论,就算是歪理,但歪理也是自成逻辑的。的确沈氏父子尤其是沈维周这个人,有时候许多的选择和作法都违背常理,让人无从理解,但却往往都能收以奇效。而对于这一点,郗鉴感受自然更加深刻。
他与沈维周同为江北方伯,诚然沈维周有着江东雄厚乡基并乡众的支持,但郗鉴本身也是久经世务磨练的干臣,而且徐州的基础要比最初的淮南好了太多。可是数年下来,郗鉴在徐州也仅仅只是勉励维持一个不散,却已经被快速崛起的淮南迎头赶上乃至渐有超越。
从这一点而言,就连郗鉴也不能断言沈充这番言论就是妖言惑众。就连郗鉴自己秉承旧理教育出来的儿子,也完全比不上沈充的儿子,就算禀赋上有差异,但功业上差距如此悬殊,也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深思。
“你乍遇异闻尚能保持谨慎,怀揣巨款还能守于行止,已经算是不错。沈士居其人不学无术,暗于大理,但于世务庶细一途确是多有权变之能。你想向他学习这些,用心不算是错,但也要记住谨守本质,勿为玷污。我家能立于世,与沈氏终究还是有差别,纵然有的方略他家子弟能大受惠用,但未必合用于我家。”
郗鉴也渐渐意识到不该对儿子管束太多,许多事情都需要自己亲身经历去判断好坏:“沈士居所论囤聚卑劣这一点,我还是比较赞同的,聚货失人,贤所不取。至于他赠你那百万浮财,且过一段时间寻机送还。至于你的用度,我家也不是贫不应支,家业方面你也该着手去打理了。”
郗鉴本就打算等一段时间将沈家馈赠诸多财货散去,正好交给儿子去做,若果真能够因此磨练出什么世务本领,也算是一种收获。
郗愔对于沈充的理论已经是信服,唯一约束着他的便是根深蒂固的家教,一旦听到父亲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强阻自己,那一颗已经渐渐按捺不住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便在云阳庄里进行疯狂的扫货,短短三四天的时间里,便抛撒出足足数百万钱。父亲将一部分家业管理交给他,而此行离任队伍中本就携带着大量徐州军头乡宗们赠送的礼货,在财力方面,郗愔自有一股小觑群豪的气概。
而郗愔的这种行为,落在云阳庄一众吴人年轻子弟们眼中,则不啻于严重挑衅。在他们看来,云阳庄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同样是年轻有为、豪门子弟,怎么可能容忍区区一个伧子独秀于中!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云阳庄内各种物货交易顿时变得活跃起来,甚至某一日单日的浮财流动便超过了两千万钱!
如此一个惊人的局面,就连沈充这样一个老牌的烧钱大师看到后都暗感咂舌,觉得年轻人真是年少无畏,不可轻侮啊!
郗鉴虽然放手,但对儿子的行为倒也不是完全放任不管,可是最起码这几天时间里,他是真的没有精力去管。
他过江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天,台中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早在七八天前他便派家人持着他的符令入台禀告,云阳距离建康已在咫尺,就算此前台中有刻意冷落的想法,又过去了这么多天,也该有明确消息传来了。
可是,台中不只没有什么诏令上的回应,哪怕在私下里都没有什么消息传递。郗鉴归都的消息,可是已经在京畿附近传开,而且也多有时流赋闲人家前来走访拜望,但当中却少见眼下尚在台城任事的官员。
可见台辅们虽然没有明确表态,私下里也应该有所告诫,让那些台臣们不要随便接触郗鉴,从公到私对郗鉴进行封锁压制。
面对这样的待遇,郗鉴心内自然不乏愤慨。诚然这一次徐州交接一如此前的荆州,都不是正式的在台中主持下完成,但这当中难道台城就没有一点责任?
沈维周对徐州的图谋那是由来已久、昭然若揭,台城在这方面始终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制,顶多只是派人私底下里联络郗鉴,乃至于直接联络郗鉴的部属,想要进行瓦解分化,这本身就是一种自失体格的行为。
假使台中明确表态徐州继任另有人选,决不允许沈维周接掌徐州,就算郗鉴跟沈维周谈得再怎么好,也必须要有所顾忌。可问题是台中根本没有什么公开表态,察其用心,这是希望鼓动郗鉴跳起来阻挠沈维周,而他们则坐享其成。
退一步讲,就算这一次徐镇交接完全就要怪郗鉴,台中没有一点责任,可是现在交接已经完成,甚至沈维周已经在徐州开始大刀阔斧的改制。而郗鉴作为一个长久戍边的老臣归都述职,台中也不该是不闻不问的态度,要打要罚,拿出一个章法来啊?
现在台城就像是纯当没有这回事,不独对郗鉴没有任何回应,对于徐州事务也完全没有什么诏令上的指示和申明,就这样维持着一个尴尬局面,完全就是一个性狭负气的匹夫形象!
但就算台中再怎么保持缄默,江北这么大的变故不可能按捺得住,时入腊月,关于徐州的各种消息也在都内渐渐传开来,一时间也是众说纷纭。
虽然对绝大多数普通小民而言,梁公再掌重镇,已经成了江北唯一拱卫江东社稷安危的强臣,可谓是众望所归。
但是世道不乏贤流,先不说沈维周适不适合接掌徐州,但这接掌的方式本身就是不恰当的,所以也不乏时人围绕这一点多做抨击。自然郗鉴也难于幸免,被一部分人指责为是和陶侃一样的权奸,强枝弱干,非社稷良态。
可是虽然民间对此议论不休,但台城就此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态,甚至就连郗鉴这个目下还高居太尉的老臣,也随着徐州交接的消息,似乎就这么消失在公众视野中。
台城的这种隐忍态度,不独令时流不解乃至于不满,甚至就连许多身在局中之人都有些按捺不住。
台城内,归都已经有一段时间的褚季野便直接来到堂兄褚翜官署,坐定之后便说道:“郗公诚是失礼,但毕竟长戍久劳,于社稷多有累功。如今既已去职,于情于理都该稍作抚慰。若是司徒困于职守不便表态,不妨由我私往拜会,稍作沟通?”
“你去见了那老贼,又有什么可说的?”
褚翜闻言后,脸色便沉了下来:“往年傒狗已是非法,如今徐州故案重犯!早知如此,当年对傒狗就该从严惩处,以警后来!郗道徽不是不知徐州得失对社稷安稳有多重要,他久享国禄,到最后还是选择迫于强势,将国恩弃若敝履,实在可恨!”
眼见堂兄神态如此激动,褚季野一时间也是默然,片刻后才沉吟道:“其实沈维周执掌徐镇也未必就是坏事,最起码其人长于戎务,如今江北军务毕集一手,若欲配此尊位,肯定要再有殊功为继。我也长于杜道晖书信私论,道晖多言北地局面大好,若真能达于内外如一,数年之内或可完全扫除河北余贼,届时自可……”
“届时海内只知沈氏,天下虽大,余子将无立锥?”
褚翜讲到这里,语调也变得有些焦躁:“你不要以为台中寡情薄仁,最起码就我而言,我可曾严阻沈维周入徐?甚至就连台内事归于一,我都要将你召回稍作补偿,但沈氏以何报我?徐镇如此大事,片纸通报都不曾有?他早已是骄狂成性,目中再无余子!”
关于徐州这件事,褚翜的态度还与青徐侨门有些不同,他不是不能容忍沈维周再接掌徐州,可问题是沈维周吃相实在太难看,要把江北事权全都执于手中,点滴都不外露。
第1077章 历阳蓄甲
本身既是台辅执政,又是相当一部分豫州乡宗所仰仗的首领,在公在私,褚翜都有太多需要权衡的地方。
身在他这样一个位置,必须要有面面俱到的能力,比如眼下甚至就连他的堂弟褚季野都指责他作为台辅执政,在郗鉴这件事情上处理的不对。可是他又能怎么办?
公事上,方伯私相授受的恶事屡屡发生,使得中枢权威荡然无存。私事上,不乏豫州乡人想要归乡经营,淮南那里却多作掣肘,尤其沈维周执于厉法勒人,完全没有一点情面可讲。
身为一个台辅,褚翜已经是不乏失职,作为乡伦首领,同样要承受众多不得志的乡人指摘。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连从容退去都不能,因为就算他大度放权,接手他权柄的人也绝不会有相忍的心肠。与其公器付人而自身随波逐流,他还不如迎难而上打拼出一块立足之地。
就像这一次的徐州权位交接,沈维周甚至连试都懒得试。而事实上,就在前一段时间还不乏豫州乡众前来游说褚翜,希望他在这方面不要施加阻挠,以期与淮南关系稍作缓和,铺垫乡众北归的道路,而褚翜对此也是保有一定幻想的,然而事实还是给了他一个极大的讽刺。
台臣们私下里不去拜会郗鉴,但这种私情交际其实又哪里是褚翜能够控制得了的。正是因为过往这段时间大量的吴人被清扫出去,使得台臣主体便成了青徐豫兖等地人家,而因为徐州权位私相授受的问题,使得各方都不同程度的遭受了损失。
所以,冷落郗鉴可以说是一个共同的决定,而不是哪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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