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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6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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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这一点,其实郗鉴对于儿子想要追随沈充稍作效法也是乐见的。因为沈家的确是时流之中敏于世务的代表,这一点无可置疑。虽然他仍然对沈充乏甚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沈家这种应势而动的务实风格才是真正的兴家有道。
于是他便又望着沈充叹息道:“这小子虽然本质不差,但也偶或顽劣难免。我也日渐老迈力疲,难作长久关照。庸才不堪入室之教,但日后也要常常过府敬拜,届时还望司空不要疏远惜声吝教。”
沈充闻言后便又哈哈一笑:“这一点郗公请放心,小儿任事于北,也多赖郗公的身教助益。仁义门庭,自能得于春秋长顾,后嗣绝不会孤寡于世。”
讲到这里,他又指着郗愔说道:“郗郎既有广识之心,来日也不妨于此多作盘桓。目下这园中也多有旧好人家子弟集聚,群说并论,广涉经史世务。”
沈充这么说,倒不是在吹牛。他所重建的这座云阳庄,在丹阳郡中都颇负盛名,自然也多有时流前来拜访游览。尤其随着都内气氛的紧张,时流各家也不愿子弟孟浪而惹祸,乐得他们避开都内是非。
所以渐渐的,这座云阳庄也成了时流年轻人在都外近畿处的一个集聚点,当然主要还是吴人子弟们。
沈充虽然在义理、德行上乏善可陈,但是豪爽、擅长权变的形象还是深入人心,而且本身还是在位的三公,对于绝大多数渴求进步而又乏甚能力的年轻人而言,自有一种鲜明的人格魅力,被其折服的可不是只有区区一个郗愔。
虽然没能拜沈充为师令郗愔大感失落,但他也不好再继续拉下脸来恳求,这个话题也只能就此打住。
傍晚一行人便在云阳庄里留宿下来,沈充又召集一些家中子弟并眼下身在庄上的一些时流年轻人们共聚欢迎郗鉴。宴席上自然不乏声色享乐,诸多新奇的消遣娱乐又不免让郗愔顿生大开眼界之感,只觉得自己跟江东这些同侪比起来,实在辜负枉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郗鉴对于一众奢靡享乐都是乏甚兴趣,早早便离席退场,看到儿子一脸不舍的离席送自己入宿,他心内又顿生不悦,难免训斥一番。
若是以往,郗愔听到父亲的训斥,难免自惭羞愧,可是今天听到了沈司空那一番高论,这番训斥听在耳中又有一番不同滋味。
沈充那番话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论,但却动摇了自己多年来在儿子心目中树立起来的强势形象,这一点就连郗鉴都没有意识到。无论什么人,心内若是没有了敬畏,便会陷入一种迷茫,以往谨守的各种底线也都会渐渐瓦解,容易受到煽动和蛊惑。
第二天沈充还没有起身,郗愔已经站在廊下敬候。他虽然没能拜沈充为师,但已经在以弟子礼来约束自己了。
沈充对此倒也不敢意外,先以主人姿态去见郗鉴,陪同早餐。由于派往都内的家人还未有归信,郗鉴便也暂时留在了沈家,若是贸然入都,跟随他的数百家人不好安置。
郗愔也借着这个机会,再次向沈充表达了想要跟随受业的想法。
沈充对此倒也不置可否,只是唤来家人低声吩咐几句,而后家人便匆匆行出,过不多久便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行入进来,将之摆在郗愔的案头。
“郗郎好学之心,我也深有所感,拜师与否暂且不提,既然相好后进登门,总要略置薄礼。”
沈充指着那个锦盒,示意郗愔打开来看。
没有父亲在身边注视,郗愔倒也少了一些拘束,闻言后便将锦盒掀开,待看清楚里面摆着的物事,脸色便陡然一变。这锦盒内摆放的倒不是什么奇玩珍器,而是淮南鼎仓所发售的鼎券,面额一万钱,整整齐齐码放起来填满了整个盒子,足足有几十上百张之多!
时下币制混乱,虽然淮南新钱在市场上信誉极高,但是在流通方面却有诸多限制,因此并未成为市场上的主流。而鼎券因为有鼎仓的强大信誉保障,在江东便可以直接作为货币来使用。换言之,郗愔案头上这个锦盒里便装着足足一百万钱!
一百万钱价值多少?入冬之后,建康米价上涨,上等的粳米不过斗米三十钱,谷黍等杂粮甚至不足十钱一斗。而随着都邑繁华,建康城里各种地产价格也都高涨,但哪怕是地段最好的几个坊区,百万钱也足够购置一所足够十口之家居住且不显逼仄的院舍,甚至还有盈余。
郗愔不是没有见过钱,他的年纪比梁公还要大了一岁,也早已经成家,接手一部分家业的打理。像此前沈家所馈赠的诸多产业,都是他和堂兄、表兄们经手确认,亿万家财不在话下。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被沈司空的大手笔给震惊住了。要知道产业和浮财终究还是有区别,百万钱被随手作为薄礼相赠,这绝对是超出了郗愔想象的豪爽。
因此他眼望着那些摆在锦盒里的鼎券,一时间怔怔出神,片刻后才陡然醒觉,又觉几分羞赧,而后便忙不迭摆手道:“如此重礼,实在不敢轻受……还、还请司空不要……”
“钱财于我,微尘而已,厚积不喜,散尽不伤。”
沈充笑着抬手打断郗愔的话语,继而又说道:“昨日我与令尊小论,言是教育子弟不必长作犬马鞭策,但这并不是说要放任自流。财货积蓄,大凡稍有立身之能,不愁不厚。但此物也最能蛊惑人心,使人逐之乐而忘命。寻常稍失把持,难免做出衰德悖义的举动,未得其惠,先受其害。”
“令尊自是仁德表率,这方面就连我也要景仰效从,也不便以师长姿态予你教训。但既然言及于此,也总要小作言传才能不薄友谊。经义至理,各有体会,虽皓首老朽,不敢狂言尽知。以此懵懂之学,如何能教人明辨于是非?所以凡有后进请教,我向来不以腐说劝人,不过是将自己立世一点浅得稍作分享。”
沈充虽然言中还在表示不做郗愔的老师,但眼下俨然已是一副师长姿态:“再说回财利一桩,时人不乏庸众多言财货可厌,摧人心志,只言其害,不言其惠。若言财货利害,览及江东,谁人能够比我尽识?那些伧卒厌声,不过是夏虫语冰,井蛙语海,未见其深,又怎么能尽言利弊?”
郗愔听到这里,已经是忍不住连连点头,人要评论什么事物好坏,肯定要擅长精通于此,讲出的话才能令人信服。寻常人家无余谷,就学人讨论财富的好坏,这跟目不识丁者却要通讲经言大义有什么区别?而在这方面,毫无疑问沈充是有着绝对发言权的。
“见人溺水,便教人绝迹江河;见人殁杀,便教人弃于兵戈;见人噎死,便教人绝于谷食。这不是什么德音,不过只是腐儒狂徒违背道理的厌声罢了。凡人世万物,缺则穷困,盈则泛滥,取于适中,才能得于物利。物理如此,财之为物,同样如此。”
沈充又笑吟吟说道。
“若能早闻司空贤训,我不至于久负韶年,一事无成啊!”
听到这一番从来没有听过的道理,郗愔已是忍不住感慨说道。这才是真正正确的财富观,不像他的父亲只知道一味劝诫他重于德行、轻于财利。
人若无财,便不能立身从容,孔门贤者七十二,乐贫者唯颜回而已。只谈德行而不言财利,难道天下人都要如颜回一样贤德豁达?
眼见郗愔一脸崇拜的望着自己,沈充便又笑起来:“财非奸邪,一如万物,唯有善用,才能得利。此世多有为富不仁者,此非富者不仁,而是世道积弊所致,一味讳言,人不识其物性,骤然巨货加身,譬如飞鸟投水,自是有害无益。郗郎你求教于我,我也没有别的可教你,只教你如何得于财利而避于财弊。”
第1075章 藏甲于野
沈充这番话若用更浅显的意思表达,那就是在对于金钱的态度上面,他是绝对的宗师人物;而郗愔想要向他求教,他也不会以义理、德行相授,只会教郗愔如何花钱。
“这百万浮财,名为馈赠,其实也是我给郗郎的一个考验,考验你是否能用得其所,这也是人禀赋的一种体现。”
沈充这一套歪理,并不只是向郗愔传授,因此眼下说起来也是捻轻就熟:“古来因富著称者,向来不乏,但能德财兼备者,却实在寥寥。譬如中朝石崇掳掠兴家,王恺因幸旺室,本已得于非分,又无谨慎自诫之识鉴,竞奢斗富,自然为人所讥。此等庸徒,名为豪富,实则为财所役,自不可取。”
这些理论,郗愔可从未听人提及,这会儿已觉大开眼界,更是乏于思辨,只剩下了点头应声的份。
“兴家置业,诚为良才。但若只是一味囤积厚储,则如牛羊毛丰,豚犬脂厚,难免惹人生妒相夺,引祸于身。财之利在,显于调用,而非囤积。唯有善得导用,才可得于财利,惠人惠己,惠及世道。如此,虽不以仁德而称,但较之袖手论道之徒,无疑更有益于世!”
讲到这里,沈充已是一脸的自豪,花钱很光荣,而且是一种德行,这是他近来常向旁人尤其是云阳庄集聚的这些时流子弟们灌输的一个道理。
郗愔听到这里,脸上更流露出满满钦佩之色:“世务之中,自有至理。时流所论,无非牙慧旧声,以简朴为美。司空能够不流于俗,深悉至理,实在令人钦佩!”
沈充闻言后,脸上也流露出些许自矜:“人之同流于众,多是本性遮蔽,即便有究理之心,又有几人能生于豪富门户?贫乏,世道之长患,凡稍得于时势,无不以囤聚当先,流于卑劣而不自知。但人之为人,积粟千钟,日食不过升斗,丝帛满仓,衣裳不过丈尺。天生万物,自然是为惠及万众黎庶,夺于万众惠利而集于门户之中,不作外散,这本就是悖逆天道的恶行,看似积财,实则积祸。”
“可是,若巨富唯有散财方能免祸,那又何必再作什么兴家置业的徒劳,直接安守于清贫不是更加得于道理?”
郗愔皱眉发问道,壮着胆子点出沈充话语中自相矛盾的地方。
“能觉出这一点,郗郎也算是孺子可教,这正是我要教你的玄妙所在。三代之世,人皆恭谨简朴,井田并食,何以春秋后继,贫富之分日有悬殊?这难道真要罪于礼乐崩坏,道德无存?人自有贤愚、勤惰差别,各自立世,久作经营,若还只是井然如一,这才是最大悖论!”
沈充又说道:“所谓散财,可不是教人烧丝焚蜡,奢靡浪费,而是要用乎道理,弥补天道之瑕疵。而这种技艺,世道中实在乏人精通。世人多赞我儿维周强胜重任,人莫能及。若是深论禀赋才器之差异,便在于此。”
“我家称富江东日久,时人能及者寥寥。我儿幼来拥此家业,自有无穷利货可供挥洒磨练,初则养于手熟,久则器具自成。常人望于百金之货尚要踟躇难定,我儿早已轻取囊中、久作运用。巨富之家,不逊方国,动静之际,俱得微理,久而久之,自能养出国士之选。”
如果沈哲子听到老爹这一番吹嘘,肯定要暗啐几声。他的才能可不是无穷利货磨练出来的,纯粹是因为家里有个败家老爹糟蹋家业被逼出来的。
然而这些家门秘辛又哪里是郗愔这个外人能够得知,听到这里,其人已是眸光透亮,脸上更洋溢出浓烈的希冀之色,仿佛真的从沈充这一番话当中得出什么了不得的明悟,明白了梁公沈维周何以能够显称于世的最大秘密!
“空谈太多,难免令人识殆。郗郎若是有暇,不妨随我往园中稍作游览,也见识一下如今庄上这些时流少进风采,互补短长。”
沈充讲到这里,便从席上站了起来,又招呼了郗愔一声。
郗愔闻言后便也忙不迭站起身来,今天听到沈充一番高论,他早前养成的诸多观念也的确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短时间内实在很难尽数消化。
如今的云阳庄,从原本的基础上又扩大数倍有余,分立别园,景致各有不同。而在各个园区之间,也多有时流年轻人们流连其中,雅致当中透出一股活泼。
虽是寒冬之际少见花木繁茂的胜景,但哪怕仅仅只是奇石、楼宇、廊桥、清泉的搭配,也自有一番盎然的匠心灵秀气质。
沈充一旦出现在园中,很快便将周遭年轻人们都吸引过来,纷纷上前见礼并请教许多问题。郗愔久在江北徐州,对于江东的许多时流子弟也都不甚熟悉,虽然众人因为沈充的关系也对他稍作礼问,但彼此实在生疏且乏甚共同话题,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也之能作为旁听。
年轻人所请教的问题有很多,小到衣食住行、奇玩珍货,大到军国政略,简直包罗万象,无奇不有。而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沈充也都是随口道来,自成道理,充分显示出其人博识一面。
游园半晌,沈充带着郗愔在一片丘壑假山之间稍作驻足,又望着郗愔笑语道:“这片刻识见,郗郎你又有什么感受?”
“司空博识广闻,实在令人叹服。”
郗愔垂首说道。
沈充闻言后则哈哈一笑,摆手道:“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本领,我年纪高于一众少进,时间积累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但博识尚是其次,难得是要有自己独到见解。譬如这亭外瑰石丘壑,郗郎你又能看出什么?”
郗愔左右观望良久,倒是也觉得这一片假山园林灵秀壮美,自有趣致,但若要说出什么具体方面,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沈充见郗愔一脸局促状,便也不再为难他,便开始笑着讲解起来,将这些堆砌假山的太湖石从形状、材质、干湿、丰瘦、通透等各个方面进行点评,娓娓道来。
听到沈充这一番讲解,郗愔自是大生叹为观止的感觉,实在想不到当中还有这么多的玄机。
“这些瑰石,久立太湖之滨,虽有非凡材质,但却向来被乡人目作寻常。雅为时流所好,自我而始。时下近畿周边,无石而不成园。郗郎可知打造这样一片园景,又要花费几许?”
听到沈充发问,郗愔便更加认真的打量起来,同时心里也在思忖。在他看来,这些石头虽然各有瑰丽奇质,但说到底也只是寻常俯拾的死物,但就算是这样,要将之从太湖之滨将之运到丹阳境里,单单运费只怕就是一个高企不下的天文数字。
“小子识浅,实在不敢妄度,但既然长者有问,便也斗胆相应,此园区所用民力,怕是非千万不止!”
想了好一会儿,郗愔才报出一个他感觉已经算是有些夸张的数字。
沈充听到这话后也不多说,然而旁侧几个年轻人则是已经笑了起来,当中有一个年轻人说道:“郗世兄识偏矣,且不说整座园区,单你左侧那方瑰石,早前便有人开价二十万钱央求司空割爱。”
郗愔听到这话,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那块石头样貌的确不凡,正如沈充此前所言兼得云皱清瘦、玲珑剔透等特点,而且色彩斑斓、搭配宜人,单此一块石头若是认真赏鉴,竟给人以重峦叠嶂之姿态。
但就算是如此,这仅仅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哪里值得上二十万钱?
“二十万钱只是旧声罢了,前日晋陵周君入园,见之便心爱至极,作价三十万钱,司空只是不予。”
这时候,另有一个声音响起,更将郗愔的价值观击得粉碎。
沈充则笑语道:“到我这个年纪,财货多少已无意义,惟求适意罢了。人或以此为奢,但我自守于乐且无扰于人,又何须在意旁人评价。”
“司空实在过谦了,因此一乐而使太湖瑰石奇货可居,湖滨生民往年只得渔猎耕樵维生,如今又因采石而得利丰用。这便是真正的性情流任,惠人惠己啊!”
周遭年轻人们很明显也是受教于沈充此前跟郗愔讲授的那些观点,一个个开口赞叹道。
沈充笑着摆摆手又说道:“纵有千般说辞可夸,我唯有一言教众,凡得所乐,唯以财取,不可因权假势而凌人,则人莫能伤。今日之逆取,来日之祸根,一时之横求,千古之骂名。贫而不厉,富而不贼,财散于外,德归于内,凡脱于此,便是人所共唾之败类,强梁必为众诛,豪富必为众夺!”
众人听到这话,又是一番交口称赞。
接下来,沈充便吩咐几名沈氏子弟代替自己引领郗愔在园中游览,自己则退出歇息去了。
郗愔在云阳庄中游览一番,所见更多,感触不免更加深刻,而心内也多有羞赧生出。原本他以为沈充所馈赠的百万钱财已经是一笔颇为惊人的巨款,但在这云阳庄里,真的是算不上什么。
云阳庄不只是一座庞大且豪奢到极致的庄园,其实内里还是一个颇为繁荣的奢侈品交易市场。
这里什么都有售卖,小到珍器玩物,大到庄园别业,金玉珠宝还算是比较正统的,偏门的像是石材、木料等物都屡见不鲜,甚至于优伶美伎、工匠仆役,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而且每一笔交易数额都极为惊人,寻常几万钱简直就像是街市买菜一样随意,就在郗愔游园的这段时间里,便听说有三笔超过百万钱的交易已经完成。
更让郗愔感到惊异的,是这些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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