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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2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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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哲子在席中望着那萧元东,不免有些可惜,可惜早先大业练兵时,没有加重几分对此人的操练。如今没有了直接的统率关系,这小子胆子挺肥,居然当众奚落自己。他准备稍后将这群刚才笑得最大声的醉汉打包安置,究竟哪个能够贞操得保,那就交给命运吧。
  一夜尽欢,将老爹送归山阴镇所后,稍后沈哲子便也安居乡中,时常与各家走动,而台中的催促诏令,也是如雪片般往吴兴飘来,可知台中已是渐渐焦灼。


第0416章 后生可畏
  北风飒飒,冬寒料峭,这一冬注定难熬,尤其是对乱兵肆虐的残破建康而言。
  国事何以艰难至此?
  台中太保官署内,王导围着一件皮氅,书案上摆满了各类文牍。乱后兴制,千头万绪,如今案上这些,已经是掾属们层层筛选精简之后才又搬至他的案头。
  此时在官署中,尚有十几名掾属都在埋头做事,各一类的文书,经由他们整理抄录,同时翻阅旧籍文录,写上自己针对此事的看法意见,然后才会呈送到太保案头。
  几名吏员捧着炭盆疾行而来,入房后即放缓步调,悄无声息的放在书案旁,顺便端起了只剩灰烬的旧盆。其中一人不慎踢翻了唾壶,唾壶哐当滚地声顿时打破了房中安静,众人都纷纷抬起头来,不悦的望过去。
  那吏员心中已是一慌,冷汗涌出,忙不迭趴伏在地上小声请罪。
  王导也被这生息惊动,抬头观望片刻,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摆摆手道:“退下吧。”
  吏员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再拜一次便起身弯腰往外退,只是行至半途却又听太保说道:“等一下。”他忙不迭又转回身来,垂首待命。
  “炭盆撤去一半。”
  王导低头吩咐一声,继而将手一指自己身畔两个炭盆说道:“火熏体燥,挪去王掾身畔。”
  吏员听到这话便愣一愣,而后便见太保又低头疾书,便有些不知所措。
  “听太保吩咐。”
  距离最近太保位置的是长史梅陶,见吏员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做,便低声说道,顺便将自己身畔炭盆往前方推了推。
  这一桩小事,言语虽然不多,但房中众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各有感慨。虽然只是炭火取暖的小事,但却充分暴露出时下都中维持的窘迫。
  历阳叛军攻入京畿,台苑破败大半。过去这两个多月里普征民力,也仅仅只是勉强修缮了一部分宫苑和台城一些重要官署,用度严重不足,哪怕太保都要与掾属们同室理政。至于其他官署官员,甚至只能聚集在太极前殿,根本没有具体的办公场所。
  以往台城内是有完善的取暖火道直通各宫寺,可是叛军占据此城的时候,因为担心隐患而将火道尽数堵死。如今台中也只能用这种炭盆火燎驱寒,条件可谓简陋。
  但即便如此,众人也不敢有怨言。时下都中各种物资存储奇缺,尤其是木炭薪柴之类的越冬取暖之物,缺口更加庞大。哪怕苑中皇太后都以身作则,每日取用不过数斗,三公以降,配给都是艰难。
  今冬之潮寒尤甚,台城之外,小民无衣遮体,无瓦遮头,冻死街巷者累日不绝。但凡心有良知者,惨不忍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若他们还敢有所抱怨,单单物议沸腾便足让他们羞于立足。
  房间中一个脸色略有苍白的年轻人比较引人注目,他身上裹着厚厚的锦毡,喘息声也是粗沉厚重,明明旁人都冷得手足隐有发麻,他额头上却是一片汗津津的,眉目间不乏有痛苦之色,阅读一份文书要比旁人缓慢得多,但胜在一直在坚持着。
  王导间或也往上年轻人一眼,眸中有几分不忍,低声问道:“修龄是否需要休息片刻?”
  年轻人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他精神已有几分昏沉,待王导说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摇头道:“职下无事,多谢太保关心。”
  看到这一幕,王导心中不免又是一叹,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时人多夸他家子弟贤良俊逸,但其实王导自己又怎么会不知这些子弟禀赋,清谈雅戏、简傲玄虚确是高人一等,但若说到实任,真正有能力的却实在屈指可数。
  眼前这个子弟王胡之,已经是难得长于任事之人,可惜却又有宿疾缠身。
  今次乱事,当然可以说是祸起故中书庾亮,但王导作为肃祖遗诏辅政第一,其实也是难辞其咎,即便不是主罪,但一个坐望养祸的罪名免不了。假使平叛过程中有所作为还倒罢了,可惜王舒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不免让他家更加尴尬。
  如今王导统理政务,他也知外间其实针对他已是诸多物议,但旁人可以推却重任,但他只能咬牙坚持,否则国事都无以为继。
  如今的王导,也是迫切需要来自家族的支持。可是,王彬因其子残之事一直怀恨,直接回了琅琊郡乡里,屡请不归,只是迫他严惩凶手。
  对于王彬如此态度,王导也是心知为何,表面上是因为儿子的事情,但其实内里还是深怨他在江州刺史人选问题上支持了王舒而没有支持自己。
  对此,王导心内愁苦之余也不乏怨念。王彬只是残了一个儿子而已,可是他的嫡长嗣子都死了!哪又怎么样?活着的必然要面对当下的问题,王氏所谓的高门地位也非生来就有,那也是祖辈一代代经营起来!
  如今大乱方定,若是还执著于旧怨,离群绝众,一点都不能益于当时,有的是人家等着取代王氏在时局中位置!
  况且,他选择王舒也是迫于形势。王舒好歹还有功事可论,但就算是如此,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最终在月前敲定此事!而王彬又凭什么去图谋这个位置?难道他还以为如今这形势如中兴建制之初,什么位置都是门户内一言决之?
  王彬已是如此,可是王舒也让王导颇感齿冷。他极力为王舒争取此任,并且在年前定下此事,除了再为自家争取方镇之援外,也是希望王舒到任后能够调集一部分江州物用来解都中燃眉之急。
  然而王舒到任以后,非但没有就此努力,反而转过头来连连向中枢请援。难道他不知如今都中是个什么情况?无非是借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专据地方而已!
  同辈人已是如此,晚辈们也未让王导省心。他是强忍丧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们除了清誉之余,能够在国运艰难时有所建树。
  如今江东年轻一代,且不说奇功惊世的沈氏驸马,就连庾家子都有舍命搏杀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进取军功,但最起码也要有些勤政之劳,否则来日何以号召江东人物?
  所以王导近来也是用心鼓励子弟入仕,但有的兴味乏乏根本不听,有的敷衍了事居官无为,有的则拙于政务一塌糊涂,真正坚持下来、并且还小有成绩的,不过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国事更加艰难。
  中兴以来江东屡经动荡,所害无过于今次之乱,丹阳糜烂,京畿更是残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无过于今次之乱,东南的分立,京府的创建,对王导而言都是将时局狠斩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样事从简约,从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颇多掣肘,更有诸多曲折。
  比如今次的归都定赏,这本来应该是在十月里就完成的事情,可是现在却一直拖到了将近年关,进度却仍不足十之一二!
  论功定赏,看起来不过是参与叛乱的各家在平乱后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层次的作用却是构建一个新的秩序,上下协力以共渡难关。最具体的表现则是,功赏各家出人出力,捐输财货,从而快速将局面稳定下来。
  可是眼下,沈氏驸马大功不就,以至于士心思退,各不应赏。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风亮节,忠义体国,满庭清风。但是功赏罪刑,俱为国纲,诚然私相授受是有乱纲纪,但固辞不受,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罔顾纲常,游离于法礼之外!
  诸功难授,俱以肥遁辞功为美,沽名养望成风!此风尤以吴中为烈,敢有应功之人,必为时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作为江东财赋基石的吴中,中枢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手段征用。而吴中钱粮不能调用,便就造成了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诸多建设良策因为没有钱粮支持,只能停于画饼空谈,迟迟难为!
  以往的王导,也颇以玄谈清议、施政简约为美,所奉行网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损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随着局面日趋捉襟见肘,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种隐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为!
  这种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顾的极端自私做法,简直比历阳之叛所害更深!历阳之叛,时人皆知其悖逆!而这样的行为,阻碍时局的正常推进,却又偏偏无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灯时,王导案头上文牍还剩了小半,而此时房中已是长吁短叹连连,可见众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见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做事之心,王导索性摆摆手让众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却还没走,只是坐在席中将剩下的文牍翻看一遍,挑出其中一些亟待处理的挑灯批复,分送各寺署即刻实施。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旋即便响起一个声音:“太保还未休息?”
  “是道明吗?进来吧。”
  王导抬起头来微笑道,而后房门打开,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随着冷冽寒风,让王导精神一振。
  蔡谟脸带喜色行入进来,解开裘衣环扣坐在王导对面,眼见对方脸上不乏疲态,便笑道:“太保伏于案,晨昏操劳,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自嘲一笑,继而望着蔡谟问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听到这话,蔡谟便笑吟吟从怀中掏出一份尚是温热奏书,说道:“太保一览即知!”
  王导接过那奏书一看,顿时也是喜上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奥国之循臣,实在可嘉啊!”
  奏书是吴兴虞潭所来,言道吴兴郡府已经备好一批钱粮押赴京畿,旬日可达。这一批钱粮数额,足够都中捱过今年凛冬!这对王导而言,简直就是解其倒悬之危啊!
  长久困顿终于看到转机所在,王导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捧着那奏书翻看数遍,指着其中一句感叹道:“名爵之赏,上国之用,避而不就,纯贞何存?谏三征不应,即宜永锢,不伤国用,不损清志。思奥此论,虽然悖于令色,但却是深切时弊啊!”
  虞潭这奏书里建议,三轮征辟不就者,那么就应该永远禁锢不再任官。让国家避免职位空缺和往来征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扰损伤那些真正志存隐逸的人。
  这对于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导而言,可谓深得其心。不过王导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尝不知眼下隐遁、待时而出已经成了时下人家养望的一个手段,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未免太过严苛。
  蔡谟听到王导这么感慨,当即便低语道:“太保真的以为这是虞思奥的意思?”
  听到这话,王导略感错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渐渐醒悟过来。他近来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牍,思路一时不免有所迟钝,骤然得知这个喜讯,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余。
  此时听到蔡谟的提醒,王导才恍悟起来,东南赋税,近年来都是民力转运。虞潭在这个关键时刻将钱粮运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绕过那家!奏书中此言分明是有所针对,假使没有那家的认可,怎么可能会送至都中来!
  更甚一步讲,或许那位驸马之所以隐遁不出,就是为了营造出当下这个局面,逼迫他颁行此政!
  手捧奏书沉吟良久,王导才蓦地一叹:“后生可畏啊!”


第0417章 江东无人
  傍晚时分,田景从外面回到了家里。
  说是家,但其实不过是小长干里一片窝棚的一角而已,诸多失家的难民们汇聚在此,环境异常的杂乱。石板支棱起的四角,竹枝枯草塞成的墙壁不过只有些微阻风之用,但其实内外都是一样的酷寒。
  逼仄的空间里,田景要半蹲着才能挤入进来,刚一进房他便发现草墙的一面只剩下几根折断的竹枝,冷风呼呼从那里涌入,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用身躯堵着那缺口,而在地上的干草堆里,一名老妇人正卧在那里半睡半醒间嘟噜梦呓。
  看到这一幕,田景脸色骤然阴郁下来,他即便不问也知道那糊墙的干草又不知被哪一家给偷去取暖了。这漫长寒冬内,京畿周遭已是片木难求,更远处虽然还有山林,但一来往返路途遥远,二来朝廷严禁私户砍伐。
  看到妇人一边用身躯堵住缺口,一边还将老母双脚捂在怀中,田景本来稍显冷厉的眸子变得柔和一些,他转身在墙角里摸出一个两尺多高的陶罐,往里面塞入几把干草,引燃后陶罐便冒起浓烟,给这不大的茅棚里带来些许暖意。
  “阿母,吃饭了。”
  八尺大汉佝偻着将老妇人揽在怀内,同时也将那年轻妇人往里面拉了拉,阴燃的陶罐塞在两妇人身体之间,田景自己堵在了那缺口处,顺手将两块冷硬的糙面饼丢进陶罐里。
  “你又受伤了?”
  年轻妇人看到田景左半身隐隐抽搐,满脸忧色问道。开口却是吴音,并不同于田景的江北梁州口音。
  “不碍事,辛苦你了!”
  田景坐在那缺口处,冷风拍打在背上,刀割一般,尽管已经冻得麻木,仍让他由心底里泛起寒意,望向年轻妇人的神色不免更柔和:“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照顾,我、我阿母她只怕……”
  “阿芷是个好娘子,你要善待她……”
  老妇人嘴里絮叨着,有些含糊不清,那年轻妇人不大听得懂,可是田景听了后,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羞涩,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年轻妇人脸上。虽然只是蓬头垢面,但仍可看出这妇人面目姣好,不多的动作里流露出一股寒伧人家所没有的韵味。
  老妇人吃过半块饼子,偎着温热陶罐沉沉睡去。
  年轻妇人手里捧着面饼,乖巧的缩在角落里,给田景腾出了地方。田景却没有过去,他钻出了窝棚,游荡片刻,顺手抓了几家干草,那些人家纷纷有人冲出来喝骂阻止,可是看到田景那魁梧身形、目露凶光,只是叫嚷着不敢上前。
  回到窝棚将缺口堵住,老妇人呼吸声时而沉浊时而低微,可见状况已是非常不好。田景两手捂住脸庞,发出一声悲痛的长叹,胳膊突然被人点了一点,他抬头望,只见年轻妇人捧着半块面饼递到他面前:“给你。”
  日子昏昏沉沉的过,从年尾到年初,老妇人终究没有熬住,一如其他窝棚里那些病弱之人,填入了城郊的石子岗。
  死去的人永远消失,窝棚里却没有沉寂,总有人填进那些空出来的杂乱位置。
  人命真是贱得很啊!
  田景越来越减少了外出,一面是避免消耗,一面也是越来越难觅食。朝廷根本无力赈灾,大户也没有钱粮去荫蔽人口,他们这些窝棚里的人仿佛被世道遗忘,只能麻木的在这里等待死亡。
  再强壮的汉子,也禁不住连日断粮。尤其是田景这样的北地流人,早已受人厌见,当他一病不起时,很快就遭到了左近人的驱赶,尽管那些人也不能因此得到好处,但长久积累的绝望暴戾总需要发泄。
  面对绝境,妇人表现出的韧性要比男人高得多。她也早已是瘦骨嶙峋,但却拖着田景那宽大的骨架在少有人迹的高岗里找到一个小窝。这小窝只是背靠大石的一处洼地,妇人徒手挖出来一个浅坑,两个人卧在这里等死。
  人没有吃食可以活多久?田景早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连抬头都没了力气,只是间不时低唤一声:“阿芷娘子?”
  “我在呢……”那娘子气息微弱,但还是应了一声。
  田景望着那阴沉的天,语调有些怅惘:“实在想不到我居然是饿死……我家本是汉中大宗,那些杂胡也都是我家奴婢……十三上马击贼,十五纵横汉沔……唉,我与娘子说这些做什么……可惜终究没能善待了你……娘子应该也是江东大家吧?我一时私念不想把你送走,如今却是害得娘子与我同亡……”
  妇人鼓尽全身力气,翻身揽住田景手臂:“我愿意、我愿意同穴死在这里……婢子哪是什么大家,只是苑中逃散的宫人……郎君不曾害我,你、你才是世间一等君子……”
  田景听到这话,仿佛身受最大褒奖,他揽住那个妇人,还待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沙哑荷荷声。他感觉到妇人气息越来越弱,仅有的热量也在快速消散,悲伤潮水一般漫过心上,四肢绷紧口中发出凄厉咆哮之声。
  “那里还有活人……”
  昏迷之际,田景感觉到有几道身影冲过来,似是翻看着他的身躯,继而牙关被撬开,一根竹管塞进口中,旋即便有甘甜到了极点的米浆流进他干涩的喉咙中。仿佛做梦一般,他贪婪的吮吸几口,继而蓦地抓住竹管,含糊吼道:“娘子、娘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景意识渐渐苏醒,他睁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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