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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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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氏还要再劝,杜赫却绝不收取,更是逃一般的离开家门。
  上了牛车后,杜赫的思绪还停留在先前所见的兑票上。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感慨于此物制作的精美,匠心独运,然而杜赫更有感触的则是此物的作用。
  类似的票据,杜赫并非第一次见,甚至他家便有相类之物,只是不叫兑票,而叫功筹。早年间他家在关中经营坞壁,因聚众太多,资用便常常匮乏,因而家中几位长辈合计一番后,便在坞壁中使用竹木雕成小块名之为功筹,有劳有功者计筹而赏,执此可以兑换所需物用。
  这么一想,他家的功筹便与南苑的兑票功用颇多相似之处。但杜赫听其父言过,功筹一时权宜,若想长久维持,必须要有一整套缜密律令辅佐。
  礼法律令本为杜家之家传显学,一俟念及此节,杜赫脑海中顿时豁然开朗,想到来日去沈园时要如何得以显重。
  脑海中一边回忆着早年他家坞壁中关于功筹的诸多规律,杜赫一边催促牛车快行,很快便到了他所寄居的小长干一所天师道的观宇。住在这里虽然也要花钱请奉将军箓,但较之都中其他提供客宿的寓园要便宜得多。
  回到他所在的客舍,杜赫却发现原本吩咐留在此处的随员们尽数不在,心中不禁有些恼意,出门问了问观中道士,才知他离家之后,随员们都去了观宇后方的山上,至今未归。这让杜赫更加不满,便将先前之事放在一边,上山去找那些越来越散漫的随员们。
  之所以紧张这些随员,杜赫心内其实不乏有羞于启齿的隐忧。他远来入都,所受诸多冷遇,境况越发不堪,心内不乏担心这些随员们会弃他而去。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他可真就成了孑然一身。
  然而登上山穿过一片山林,终于找到他那些随员们逗留之处,看到眼前一幕,杜赫身躯蓦地一震,旋即眼眶变得通红泛泪。


第0258章 长鸣于世
  在道观后山这一片山林中,有一条小河潺潺流淌,左近皆是合抱巨木,郁郁葱葱,人迹罕至。
  然而此时的山林却并不静谧,有十几名赤膊壮汉错落分布在林中,精壮的臂膀挥舞着利刃砍刀,将一株株林木伐倒,又有人沿着溪流将枝丫修葺完毕的圆滚滚巨木沿着溪流拖曳到偏僻之处,藏匿在了山石杂草之后。
  “手脚都放快一些!天色将晚,六郎稍后便要回来,可不要被他发现我们盗伐旁人林木!”
  一名杜家部曲什长低吼道,一边劈砍着横倒在地上的树木枝丫,一边指着不远处一名壮汉低语问道:“封二,让你去联络买主,可曾有了眉目?随用财货即将耗尽,若再无财货进项,拿什么来养你们这群无肉不欢的大腹货色?难道还要让六郎背着我等去售卖先主公留下的器用?”
  那名为封二的壮汉闻言后忿忿道:“貉子可恨!听到我是异乡口音,大多不愿搭理。纵有几个谈下去,价钱也是压得极低!”
  听到这话,那什长动作顿了一顿,神态颇多苦闷:“咱们偷伐别家林木,已是不法。这些林木长堆在此,隐患越大,若是事发,连累主家家声,我等死难偿罪!罢了,且不要计较价钱几何,早早将这些林木处理掉。”
  “要我说,既然都是偷盗,咱们何必在这山林对着草木逞威?不妨趁夜放板秦淮,沿途掠资。早年祖豫州也是为此,就算事泄出去,日后咱们辅弼六郎成就一番不逊祖豫州的伟业,于家声又有……”
  一人正低声说着,偶然抬头看去,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颤声道:“六、六郎……”
  杜赫迈着沉重步伐行过来,看着那些大汗淋漓的赤膀部曲,唇角翕动,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眶中蓄满泪水。
  那什长见状,手中柴刀顿时跌落在草地上,错愕片刻后,他连忙行上前跪在地上,涩声道:“六郎切勿怪咎旁人,都是仆下强迫他们……”
  听到这话,杜赫眼眶中泪水滚滚而下,弯腰拉起这名部曲什长,哽咽道:“我有何面目怪咎诸位?我、我……只恨我没有祖辈风采,不能担当家业于危亡。辗转天涯,流落异乡,你们不因我愚鲁之才而抛弃,我……”
  “六郎切勿言此!人世浮沉,或兴或衰,大半机遇使然。我等累世身受主家恩义,岂能轻言背离!若不能辅弼少主重振家业,存此劫余之躯又有何用!”
  见杜赫动情至此,杜家这些部曲也都是有感于怀,纷纷跪拜下去慨然道。
  历经诸多磨难,如今又是困蹇时下,眼见这一群忠义部曲仍是相随不弃,杜赫心中更是感慨。他擦掉脸上泪水,解下身上袍服,踮起脚来抛在树枝上,然后便笑语道:“便这一身衣衫尚可见人,可千万不要污脏了。”
  说完后,他捡起一名随从跌在地上的刀,手臂一挥低吼道:“天都要黑了,赶紧收拾了首尾下山去!”
  “六郎不可!”
  那什长见状,连忙上前阻拦,杜赫却将他推到一边,手中之刀一横,洒然笑道:“此身可佩侯印,可握贼刀。主仆一体,你们为此人所不齿之贼事,我这少主又怎么会是无垢清泉?旧事休矣!此身不死,终将长鸣于世!”
  说着,他已经俯下身来,一刀斩在了圆木上,斜生的枝丫应声而落:“这一刀可值十钱,再不是终日碌碌无所作为,晚间要加餐自勉!”
  众人见状,便也不再相劝,只是加快动作,快速将周遭砍伐的林木收拾妥当,然后主仆一行在溪中洗濯干净换上衣衫后,在后山兜一个圆,仿佛郊游归来一样回了道观。
  入夜后,杜赫却久久不能入眠。这一天的事情带给他极大触动,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绪时而低沉,时而激昂。
  许久之后,他蓦地由床上翻身而起,临窗而坐,点起了灯火之后,取出笔墨纸砚奋笔疾书,似要将过往这段时间来长久淤积在胸膛中孤愤苦闷尽数倾泻在笔锋之间。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
  当仆下敲门行入时,顿时被室内情形吓了一跳,只见杜赫恍如魔怔了一般坐在案前,伏案疾书。而在他身侧的地上,则抛洒了诸多写满了字迹的纸张。
  对于仆下的呼唤声,杜赫充耳不闻,借着胸中那一股孤愤之气,将自己所知功筹律章尽数写下,仍觉意犹未尽,索性便继续疾书,将他这半生所学,将他对南北时局看法,统统付诸笔端。
  时间渐渐到了正午,砚中墨渍已干,而杜赫也难以再书一言,他才将毛笔一抛,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顺便将昨夜至今所书写内容一点点整理起来,尽数放在了一个木盒中,交给早在门外徘徊良久的仆从,吩咐道:“将此物送至沈园,告诉沈家门生,沈郎若不观此,将有半生遗憾!”
  说罢,杜赫便转回室内,倒头便睡。
  ……
  回到都中后,沈哲子一行先进了位于乌衣巷的公主府。
  休息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都中管事的刁远、任球等人,循惯例聊一聊自己离都这一段时间都中各项产业的经营状况。
  如今沈家在都中盈利最大的产业自然是南苑,几乎垄断了整个建康奢侈品消费市场。说一句比较矫情的话,都中这些权贵人家们并不需要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只需要在每一季购买南苑各种新品,就能享受到时下最尖端精致的生活。
  对于南苑的经营,沈哲子始终遵循一个理念,那就是奢华、高端以及稀缺。这样的经营理念,不只在后世能大行其道,在时下更是深刻的切入到时代的脉搏中。那些高门权贵们,本身便眼高于顶,自认为高人一等,乃至于心内深恨与寒庶卑流共戴同一片天,共饮同一江水。若是条件允许,简直要嚣张到上天。
  人傻、钱多,这就是建康市场的特点。早先的市场商品和生产技术并不能将高门与寒庶完全区别开,因而不乏高门子弟转为标新立异的服散炼丹,这些娱乐方式既奢靡浪费,又对身体有极大戕害,但仍有人乐此不疲,奋不顾身投入其中。
  南苑的出现彻底解决了高门子弟们这种不同于俗流的生活品质要求,因而都中各家对于南苑商品简直痴迷到疯狂的程度。像是早先屡次在兴男公主面前哭穷的章武王家,哪怕时下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仍然常年在南苑账户上存着百万钱以上的巨款。
  各家开户预存货款,这是沈哲子为了杜绝南苑营业之初,宗室们组团打秋风蔚然成风的恶习而设立的一个规矩。只要在南苑开户并且预存一定量的钱财,每月每季都会赠送一定南苑兑票,用来购买一些特供商品。
  无论是南苑的兑票,还是如今隐爵和商盟内部流通的金钞,其实严格意义上而言,并不能算作货币。仅仅只是产业内部用来结算的一种凭据,尚不具备普世的流通性,而不能流通,便丧失了货币的最大属性。但即便是如此,最起码在商盟等这一圈产业中,因为有了这种结算凭据的存在,便节省了大量的管理成本。
  言道这些票据的发行,沈哲子也是有苦往肚子里咽。在防伪、储存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技术改进,虽然成品是达到了要求,但是造价却始终压不下来。金钞还倒罢了,像南苑兑票这种主要针对权贵人家的票据,在做工用料上都是尽善尽美,抛开购买力不谈,本身便是价值不菲的精美工艺品。
  南苑的欣欣向荣,不免让沈哲子庆幸早在运作南苑之初,他便用手段将南苑所在的地产转移出了公主府。倒不是他要与公主强分内外,而是少府本身对公主府产业有一定的管辖权,沈哲子自然不能容许旁人在自家产业上指手画脚,防患于未然,如今看来是没错的。
  毕竟南苑就在都中,少府眼皮子底下,还不像吴兴乡中那些渡埭产业鞭长不及。财帛动人心,眼见南苑兴旺,少府那些官吏们不可能不眼热,可是现在他们却没有插手的理由。
  产业欣欣向荣之外,另有一个制约发展的问题就是人才难求。如今不只刁远、任球等公主府掾属各自分管一大摊子事务,其他属员也都没有闲职。就连公主的侍女云脂,还有沈哲子的侍女瓜儿这些亲厚之人,如今也都在南苑负责接待各家权贵女眷。
  对于人才,沈哲子的要求始终是宁缺毋滥,宁可稍微放缓一下发展速度,也绝不勉强任人以致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像沈沛之这个沈哲子倾力培养的名士族叔,向来没有什么任事才能,沈哲子也始终将之丢在沈园跟那些名士厮混,并不委派任事。
  而家中其他一些才能不堪之辈,沈哲子也是宁可花钱圈养在家里,由得他们醉生梦死,也不放出去给自己添麻烦。
  总体来说,如今沈家各项产业的管理构架还是很清明的。一方面是监督得力,一方面眼下远远未到发展的一个极限,但凡任事者都深知此节,为了一个更宏大壮阔的愿景,他们宁愿放弃眼下唾手可得的小利。
  人才的缺口,沈哲子除了在自家内部打造一个人才培养梯队之外,眼下最主要的还是从外部延揽。虽然他如今还没有任事,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去征辟掾属或是收取门生,但每天前来投献者也不在少数。毕竟相对于人才难得而言,苦于没有进身之阶对苦困之人来说所害尤深。
  午后时分,沈家门生送来几大箱的拜访名帖或是投献书,沈哲子指着那几个箱子笑着对任球等人说道:“见证我家祸福存亡的危急时刻又要到来了。”


第0259章 危言耸听
  刁远和任球等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皆是会心一笑。且不说如今南苑在都中一时无两的声势,单单沈园已成都中名列前茅沽名养望的名利场,因而每天都会有大量拜访求见者或是想要人前邀幸,或是想要投献入门。
  而为了在众多求见者中脱颖而出,想要获得更多关注,便不乏人故作惊人之语以耸视听。沈哲子戏谑所言,正是针对这种现象。
  只是在微笑的同时,任球和刁远他们心中也不乏庆幸。凭他们各自的家世背景,若非早先有幸先人一步投靠入府,眼下定然也会在门外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得用者当中,断无眼前的这种从容悠然。
  嘴上虽然在戏谑笑言,沈哲子还是让人将箱子搬到身前来,邀请室中几人一起上前来看一看这些求见者中究竟有无贤良之才。而他首先拿到手中的一件呈献之物则是一个彩缎包裹、装点花哨的竹木盒子。
  若是不知这盒子来历,突然拿到手里,沈哲子还要以为是什么仰慕自己风采的情窦初开少女壮着胆子送来府中的传情之物。
  想到此节,沈哲子便不免有些丧气。他自问自己的仪容风度也不算差,哪怕与美颜世家的江夏公卫崇站在一起也是各有千秋,不落下风,也能当得起“美姿容”这种评语。但是在都中居住经年,出出入入也算频繁,却向来没有遇到掷果盈车之类的疯狂追捧待遇。
  苦思良久,沈哲子觉得或是因为都中物价被炒得太高、人们舍不得抛扔时令鲜果,或是因为家有悍妻都中闻名,让那些爱好美颜的老幼妇人们都望而生畏。总之,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就是了。
  注意力再转回手中这个锦盒,这盒子虽然外表精美,香气怡人,但附在上面的话却让人侧目:“不闻正始雅音,其与披毛挂鳞何属?沈郎清丽人,岂可长流于禽畜之类?”
  这群名利之囚言辞真是越来越放诞,真当自己没脾气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撕下那纸条随手丢在了一边,然后便打开锦盒,要见识一下能让禽兽化人的正始雅音究竟是什么东西。
  锦盒中乃是一卷色泽古旧的书轴,展开一览之后,沈哲子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这所谓的正始雅音不过是一些燕乐古谱而已,时下所谓燕乐便是房中乐,还不同于后世唐宋所谓的先王之乐,虽然也属于雅乐的一部分,但却是闱中妇人奏来助兴之音,颇多旖旎婉转,哪里是什么将禽兽教化成人,分明是将人煽动成为禽兽!
  关于燕乐,沈哲子研究不多,览过一遍后,便随手将之递给任球。任球涉猎极多,接过这燕乐旧谱后眸子便是一亮,两手轻挥拟作弹奏状,片刻后才笑语道:“此曲仍异于正始之乐,或为先汉所传,大概这位进献者也是不辨其中微差,偶然得之,时人确是少有弹此音。”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摆摆手交由任球去处理,不必再向自己请示,转而又去翻看其余。
  可是在看了十几份投献之物后,沈哲子不免有些失望。这些投献之物或为乐谱书帖,或为诗赋之作,也有不少雅趣古物,但真正能够具有实用性的却一件也没有。由此一节,沈哲子便能感受到如今都中越来越趋于玄虚的世风气氛。
  沈哲子深知,此一类风气除了肇始传承于中朝之外,也实在与时下的环境有关。无论是国运家运,或得一时安静,但其实却是始终隐患重重,让人颇有尘世艰辛、人力有穷之感,不知该由何处着手去扭转处境局面。
  错综复杂的局势让人无从下手,继而便生自暴自弃,这一类现象古今皆同,世上向来最缺百折不挠,越挫越勇之人。
  沈哲子也深知,他如今在都中虽然也算颇具影响力,但若说能够硬撼风潮,彻底扭转世风,则仍是力有未逮。只是这些投献者皆同此类,便更让沈哲子生出良才难得之感。他眼下并无正当名义去大肆招揽人才,只能通过这种权宜之计大浪淘沙一般的筛选,也确实收效甚微。
  虽然有穿越前的记忆可供参考去招揽历史证明过的人才,但那些人要么出身高门,要么尚未完全成长起来,却非眼下能够御使。
  譬如谢家那个谢奕,史上接替堂兄出任豫州刺史,让他家方伯之位更加稳固,能力应该也是有的。但前不久沈哲子借来帮忙打理一下南苑事务,做事却是一塌糊涂,没有条理,于是沈哲子又打发去庾条那里做个跟班继续磨练。
  其实这些高门子弟绝大多数能建立功勋,其本身的才能固然不容抹杀,但绝大多数其实也不过中人之姿,若不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有诸多裙带关系可以依靠,若换一个历史背景士庶同流相竞,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要泯然众人,竞争力实在太差,能力方面并不具备无可取代的特质。
  心中一边感慨着,沈哲子又一边耐着性子翻看了几份,仍是一无所获后便渐渐没了耐心,正待要将这些事情交给任球等人去处理,突然任球手捧一个木盒惊语道:“郎主请观此文,其中所载囊括诸多,实非我等能够目量。”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奇,接过那木盒来先看一眼门生记载的送信者留言,见上面写着“若不观此,遗憾半生”,虽然也透出一股自傲气息,但较之旁人那些动辄便威胁沈家家业无存的留言却是平和得多。
  待将盒中文章取出刚看一个开头,沈哲子眉梢便禁不住蓦地一扬。且不说这文章所论述内容,单单用词便是朴实严谨,并无太多浮华虚词堆砌,迥异时下那种艳丽空洞文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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