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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轻风)-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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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人刚刚端起茶,却见本按察使司经历像是屁股着了火一般,从外面窜进了他这大堂内,嘴里还在叫唤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朱绅皱皱眉头,喝道:“肃静!你这成何体统!”
经历也不解释,将手头的札子呈递到长官的公案上,然后退了几步,静待上官阅览。
朱绅知道必有古怪,也懒得去责怪经历,信手拿起札子阅视。先看这格式好像是一张状子,又像是一封禀文——果然是古怪。
再看落款人,是淳安县县学生员方应物——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样子。
又看其中内容,才浏览了几行,朱绅吓得手里一哆嗦,险些将札子扔出去,就好像捧着一块烙铁似的。但朱大人还是强行克制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勉强平静着将全文看完了。
“学生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宁良贪赃事。得知其利用修建海塘时机,前后三年贪污徭羡银共计八千七百三十两有余,确定皆中饱私囊;另耽误修建之事,酿成今chunchao涌之祸。据悉协助共犯为布政使司藩库大使李某、海宁县知县魏某。
学生另检举本省布政使司右布政使陆辰玩忽职守、居心叵测、纵容犯赃事。
其一,他从海宁县魏某得到宁良贪赃账本,但蓄意隐匿,私下处置,此为知情不报之罪也。
其二,他知晓宁良贪赃事,却有意纵容,并以此相要挟,指使陆府西席张某、管事唐某yin取左布政使职位,此乃居官心术不正也。
其三,陆大人勾结海宁县、镇守太监yin指百姓哄闹布政使司衙门,焚烧运丝车,意yu移祸江东,此乃妄生事端、yin谋构陷攻讦同僚也。”
这是大事,绝对的大事!
朱按察使当了这几年按察使,这方面阅历也算丰富了,立刻凭借直觉和平素里一些风闻,感到文中所言多半是真的,那样可就是一桩官场大案了。
特别是细节如此不含糊,若非是真的,一个官场外人想编成这样可不容易,不可能毫无破绽。
更别说上书的人是生员,具备正经身份,不是无知百姓开玩笑胡闹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细节,好似亲眼目睹一样。
朱绅当即对经历问道:“投书者何人也?”
“他留了名帖在此。”经历赶紧将名帖呈上。
方应物这张名帖,就是曾经送到榆林杨巡抚里的那种。从首辅大学士到翰林院庶吉士一连串亮晃晃的名头险些晃瞎了眼睛,让朱绅更加头大了。
检举人也有不俗的背景,特别是商相公学生这种背景参与进来,顿时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不可预测。
此人当真生猛,国朝还没有这种先例罢?朱绅又将手里札子看了一遍,这次读的很仔细,不像刚才那样一目十行。
现如今还不是繁荣到糜烂的万历年间,是刚从朴实刚健风气里走出来的成化朝,万儿八千的贪赃案已经算得上巨额赃案了,是能排的上号的大案。而且这还是从关系千万民众的海塘修建里贪污的,恶劣程度又加了一等。
最要命的是,两个被检举的都是布政使,级别比自己还高的布政使,朱绅感到极其棘手。虽说布、按彼此duli,但毕竟还是隐隐以布政使司为首的,级别在那里摆着。
如果是酷吏遇到这种事,就像见了血的鲨鱼,八成要为遇到扬名立万的机会而兴奋,但很可惜,朱大人不是酷吏xing格。
从哪里着手?朱绅头疼的揉了揉额头,自从本朝定鼎以来,只怕还没有按察使司收到过一口气检举两个布政使的禀文罢。
按照程序,按察使司调查低级官员,是可以采取一些手段;调查品级稍高的官员,需要与布政使司会商,或者请示督抚。
但这是两个布政使齐齐被检举,他去找谁会商?本省目前又没巡抚可以请示。
若不经初步调查就直接向朝廷奏闻,也有点不妥当,万一是凭空虚构的怎么办?那他就成了风闻言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忽然经历主动禀报道:“这个只有下官看到,再就是老大人你,除此之外本衙门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朱大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便可以暂时压住检举,然后悄悄地将风声若有若无的放出去,再以静制动。
如果布政使司那边收到了风声,能出面摆平事情,让这方应物撤回检举,那就皆大欢喜了。
第一百九十章不作死就不会死
按察使朱大人的意思当然不是要包庇两大布政使,将他们被检举这件事压下去,这不是明智人所应该做的。
朱大人没这个能力,他品级比布政使还低;也没这个胆量,若故意遮掩包庇,谁知道下一个被检举的是不是他?更没这个必要,他犯不上与贪赃犯和小人同流合污,何况又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两个布政使的事情,又哪里是他说压就压下去的?
朱大人的本意,就是想拖延一下而已。因为他面临这个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出于谨慎所以要暂时按兵不动,先看看情况再决定行动,学术名词叫做引而不发。
可是朱大人刚刚交待下去,没过多久,就见到有个差役匆匆忙忙的被引进进了大堂,向朱大人禀报:“小的乃是仁和县皂隶,今ri在武林门挂出了几张揭帖,县中老爷做不得主,特地遣小的十万火急前来禀告廉访大老爷!”
所谓揭帖有两种含义,一是一种文书,二是公开张贴的大字报,此衙役所言的武林门揭帖,显然就是大字报的意思了。朱绅皱眉道:“什么揭帖?要惊动到本官?”
“揭帖上是中伤布政使司两位方伯大老爷的文,又是骂宁老大人贪赃,又是骂陆老大人人品卑劣不过其中细节说得倒是很详细。”
不用问,也不用去查,朱大人心知肚明这必然是方应物的手笔,国家养士一百年,读书人出来帖大字报的现象已经有所抬头了
武林门乃是杭州最繁华、人流最大的主要城门,揭帖在这里挂一挂,又是超级劲爆的官场丑闻,只怕没几天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了。
朱大人苦笑不已,若城里都人人都皆知了,那自己还如何暂时按兵不动?这不明摆着给别人玩忽职守的把柄么?想必那方应物就是打得这个主意罢,利用舆情叫自己坐视不得。
不过往深里再想一层,从某种意义上方应物也是情有可原,此乃保身之计也。毕竟那是两个从二品方面大员布政使,方应物检举他们必须要考虑到自己的安全问题。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狗急跳墙下黑手报复,别被人偷偷绑了石头沉钱塘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大张旗鼓公开化了,方应物自身反而更安全。
想至此,朱大人只得重新发出命令,布置起查访工作。相关人员中,两个布政使显然不是轻易能动的,海宁县知县也是堂堂朝廷命官、一地之父母,事情明朗前也不便擅自押问。
所以第一步只能是将布政使司藩库大使、小吏,陆府西席张先生等人请来查问,此外还有方应物。如果初步查明确有嫌疑了,那就该上奏朝廷听候处置。
正如朱大人所猜测的,方应物现在确实很心虚。做出了正义的选择,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自己在杭州城势单力孤,对风险的抵御能力太低而已。
故而方应物张贴完大字报后,便想迅速跑路了。他的选择有两条,要么逆钱塘江、新安江回淳安县老巢去,要么北上去苏州府托庇于便宜外祖父王恕门下。
但方应物不是没有牵绊,还有王家在这里。如果是他惹出的祸端,然后便扔下王家跑路,那也显得太不仁义了,谁知道两位布政使老爷在盛怒之下,会不会迁怒于王家。
方应物在清晨偷偷摸摸贴完大字报,拍拍手便去了王家拜访,主要目的就是通知王家也暂时注意一下,最好躲出去避祸。
这种给别人带来风险的事情,还是挺难张嘴说出来的。这种状况下,方应物更不想去见固执短视的的王德王大户,只去王家侧院找到了王魁。王魁也是王德的族亲兄弟,想来让王魁去传开话就行了。
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方应物只得先打个哈哈,说几句“今ri风和ri丽”。
而王魁见到方应物,却面有喜se,“自从前夜兄长赴宴归来,对方相公多有美词,与以往很有不同!”
咦?方应物还很是小小的惊了惊,王德由于种种心理原因,向来不大待见自己,如今这是铁树开花、顽石开窍了?看来前夜对他的冲击不小啊,也算是开阔了他的眼界。
这也是此类人的通病,不给他带来切实可见的利益,他就看不到你的优点,视野就是这么大,也只能看这么远。
只可惜,王大户梦寐以求的这桩大买卖注定要泡汤了。出了检举陆大人的事情,那右布政使陆府不和王家记仇就不错了,买卖更是休想。
想到这里,方应物又心虚了,正打算快刀斩乱麻的将事情说清楚,jing示过王家后就迅速抽身走人。到了运河码头上,遇到去苏州的船就去苏州,遇到逆钱塘江而上的船就回老家去,然后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却听王魁抢先道:“对了,今ri既然你来了,那我便请兄长去。如今是一个契机,可以谈论前次你说过的盐票买卖了!”随即王魁转身出了会客之室,向宅院后方而去。
“等等!”方应物喊了几声,没有喊住人,王魁已然不见了人影。大概王朝奉觉得今天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若化解了兄长和方应物之间的芥蒂,也省得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没多久,就有王家下人过来邀请方应物移步去堂上说话,方应物连连苦笑,无奈的跟随去了。
在前堂里,王魁与王德说话,“今ri方相公前来,是要谈一桩大生意,或许也是我们王家破茧成蝶的机遇”
王德见到方应物,果然比往常和颜悦se许多,看来心里多半也是想开了。他微笑着点点头,“方相公请坐。”
方应物不想浪费时间了,直接道:“王员外、王朝奉,以我之见,今**们还是暂时回淳安县去罢。”
方应物检举左右两大布政使的事情,还没有传到王家,两人齐齐疑惑不已。王魁先问道:“方相公是何意?”
这事迟早要被他们知道,隐瞒毫无必要,方应物如实道:“我向按察使司衙署投了状子,检举布政使司宁、陆两位大人。他们都知道我和你们王家有往来,只怕会迁怒你们,在他们伏法之前,我看你们还是出外躲一躲比较好。”
王德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心里大骂几句。攀扯到方应物果然没有好事,他早就预感过的,可女儿和王魁两个败家东西不肯听,都像是被方应物灌了迷汤似的。这下可好,好事还没遇到,祸事先上门了!
惹到布政使,方应物可以坦然面对,但是王德和王魁只是两个普通商人,这种事情听起来和晴天霹雳也差不多了。
那布政使级别的大员,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故而当即脸se大变,十分苍白。王魁惊愕无语,不知说什么好,但王德愣了片刻后,却很敏捷的一跳三尺,姿态优美如苍鹰搏兔,好似武林高手。
方应物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真是生怕王德被怒气和怨气冲昏了头,扑上来与他厮打,那可就丢了体面。
但王德在空中转了一个弧线,却是扑向了王魁,伴随着高声斥责:“真被我说中了罢!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王魁被族兄揪住衣领,一时透不过气来,连连叫道:“哥哥有话好好说!”
方应物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何王德去扑击王魁去了,难道真昏了头找错了对象?就算气不过要搏命,那也是该找上自己啊。
只听王德声se俱厉的责骂王魁:“你心里想的确实都是美事,你想着去结交方应物,你想借势飞升,你也只看到了好处!但天下之事正反皆有,好处越大的事情,其中蕴涵的危险也越大,难道你就不考虑我们能否承担得起危险么?大人物带来的风险,都是我们万万承受不起的!
我早说过,做人须得脚踏实地,有几分本事就吃几碗饭,不要好高骛远!考虑好处之前,先想承受不承受得起,正所谓未料胜先料败!而你背地里只会嘲笑我短视,当我不知道么?
其实你懂个屁!本来我们只要小心避开方应物,就不会有今ri祸事,但偏偏你一意孤行!大人物的事情,就不该是我们这等次的商人应该参与进去的,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方应物在一边听着,虽然王德没有冲着自己来,但话里话外的又何尝没有讥讽自己。之前他也腹诽王德目光短浅、平庸无能,但今ri听了这番话,忽然也颇觉得有几分道理在内,也算是小人物的一种生存智慧了。
如果布政使真的报复,那对王家而言确实也是巨大灾祸,即便是垂死挣扎的布政使也不是王家可以扛得住的。那之前王德面对自己小心谨慎到隐隐有所排斥,看起来也成了先见之明了。
他娘的,这下可让王大户有话说了,可让他得意了,方应物忍不住想道。
王魁感到领口一松,趁着喘气工夫小声道:“富贵险中求。”王德又狠拍了王魁一巴掌,斥责道:“富贵你个头!险你个脑袋!还不速速收拾细软行李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一锅端
却说方应物在武林门外的揭帖一挂出来,当即就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目光,登时人群轰动,议论飚发。因为其中内容太逼真了,完全不像是诽谤污蔑,对照现实情况很是可信。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揭帖就被仁和县县衙差人给摘走了,可事情却开始在北关一带传了起来。估计迟早会传遍全城,甚至周边各县。
在当天,这消息也传进了布政使司衙署。左布政使宁良老大人听到揭帖的消息,整个人都惊呆了。整整一炷香功夫一动不动,他就那么直愣愣的坐在公案后面。
到底是谁张贴出去的?如此详细,必然是知情人!
宁老大人想了想,之前知道详情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他自己、藩库大使和海宁县知县,但都不可能会主动将细节暴露出去。
就算如今他从揭帖中明白是海宁县魏知县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相信魏知县不可能自寻死路,去写什么自揭其丑的揭帖。
排除了其他有嫌疑的人,唯一最有可能的就是方应物了。前ri方应物在他面前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的,博得了他的信任,只道方应物拿他当自己人,便一五一十将内情都告诉了方应物。
现在看来,简直是自己瞎了眼,六十多岁的人,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耍弄了!
方应物那天的言行举止,都是刻意做出的,故意制造出假象,为的就是从自己嘴里套出内幕!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应物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心机。
宁师古怒气冲冲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
只听宁衙内对着父亲叫道:“儿子不明白,我宁家与方应物往ri无仇、近ri无怨,甚至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也算是有了交情,何况还有商相公的人情,他为何如此无情无义?儿子一定要去问问他!”
宁老大人叹口气,这还用问理由么?但他最后还是挥了挥手,放了自家儿子出去找方应物。
与此同时,布政使司衙署西堂中,右布政使司陆辰和西席张先生面面相觑,对揭帖的事情几乎不敢置信。
陆老大人也不曾料到,这方应物一个小小少年居然魄力大到如此地步,胆敢一口气将桌子全掀翻了。
揭帖攻击他小人行径、居心叵测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让他停步不前或者贬谪,名声上受到损失。但揭帖对那边宁良的造成的后果才叫重创,直接将宁大人的底细全部揭露出来了,
只要认真查处,宁良被就地罢官为民和罚赃都是跑不掉的,整个人的名望也算彻底完了。是否会有更严重的惩治,那就要看天意和人脉了。
陆辰脸seyin沉,想必那方应物招数不仅仅如此的,肯定还向按察使司递了文书,凭借他的背景,按察使司朱大人不会轻易怠慢检举。无论如何,事情闹大了后,他接任浙江左布政使的谋划八成要破灭了。
可闹出大事并非他所愿啊,他本意只想通过台面下的暗箱运作,平平稳稳将做布政使司官职拿到手,谁知道这方应物居然坏了规则,直接掀桌子!别说他在其中心有鬼祟,就是心里没鬼也说不清了。
陆辰半晌无言,他旁边的张先生坐立不安,脸se也难看的很。与方应物的接触和交涉,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经办,心里其实是自诩智珠在握,方应物超不出他的掌握的。
但今天这情况让他彻底脸面无光了。拿着一手好牌,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信重他的陆大人面前?
这能怪谁?怪方应物不按理出牌,还是怪他内心轻敌,将方应物当成经验缺乏的小字辈看待?
沉闷的气氛中,张先生实在坐不下去了,咬牙起身道:“东翁!在下这就去找那方应物,定要问一个究竟!”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在jing告了王家之后,方应物匆匆忙忙回到寓居的旅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箱笼出前厅,准备望码头而去。
但刚走到前面庭院中,抬头便看到宁衙内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有十几名差役,严严实实的堵住了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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