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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轻风)-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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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正口渴喝茶,听到方应物几句话,险些将茶水全喷出来,这方秀才也太能扯了,竟然前朝宋的靖康之耻搬了出来。

方应物又道:“想必联金灭辽时,宋室的想法与厂公可能有所接近呐,最终可惜二帝蒙羞,耻辱终究不得报。”

方应物不知所谓、絮絮叨叨的说起徽钦二宗,却让汪直哑口无言,不知怎么接话。

对前朝的皇帝,文人当然是可以评论的,连史书都是文人写的。但太监作为天子家奴,有的时候就需要小心了,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

比如眼下汪直说要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但方应物却搬出联金灭辽的典故作对比,这就比较坑人。

若汪直说话稍有不慎,传了出去就可能会引起天子不好的联想。汪直的主张确实和联金灭辽差不多,又有哪个天子会想变成徽钦二宗那样?即便汪直再大胆,也不敢去赌天子的喜恶,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了。

杨巡抚暗暗感到好笑,这方应物今天话不多,但每句都很刁,让汪直无法回答。

见汪芷住口不言,方应物语气很诚恳的说:“厂公你xing情直爽,为人实在,千万要当心,别被孛忽罗耍弄了。”

xing情直爽,为人实在?汪芷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褒扬还是贬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如今满都鲁部被癿加思兰欺压,正式有求于我大明的时候,即便不答应他们夹击癿加思兰的要求,他们大概也一样会接受大明册封。至于开边市,更是彼辈梦寐所求的。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孛忽罗夹击癿加思兰的条件?即便大明想答应这个条件,完全可以ri后再谈,让满都鲁拿别的来交换,又何必现在就痛快的答应?”

所以说如果就此轻易的答应,那就等于是损失了大明的权益,这与丧师辱国有什么区别?外交事情,就与买卖差不多,讨价还价不可少。厂公这种直爽人还是不适合与人谈判”

汪芷拍案喝道:“大胆!”

方应物没有停住,仍然道:“听说厂公曾经宴请了孛忽罗?须知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只怕就是厂公年少不知轻重,面对满都鲁使者卑躬屈膝,有求必应,有失国体,有损陛下之颜面。厂公千万要上心啊。”

方应物的话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真是为汪芷处处着想。

这汪芷彻底愣住,有点自我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只适合打打杀杀,真不适合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

兴冲冲的来,神不守舍的走,在一片迷茫中,汪芷离开了巡抚行辕。在轿子上她突然醒悟过来,与读书人去讲道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起方应物,她有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

目送汪太监仪仗远去,杨巡抚对方应物道:“今ri初见汪太监,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缠。”

方应物解释道:“因为天高皇帝远,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这般了。京城是天子脚下,汪直随意就可借得天威,但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镇,汪直总不能事无巨细动辄向陛下请示,大半要靠他自己临机应变,以他这脾气难为他了。

别处巡抚不敢稍有触犯,事事顺着汪直,他自然气焰滔天,但抚台风骨凛凛,那就道长魔消了。”

杨巡抚若有所思,又听方应物叮嘱道:“而且晚生还有两句话请抚台切记,第一,汪直倒台之前,抚台千万不要入京,京城是死地,在边镇积累名望即可。

第二,公事上可以有所争执,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无所谓。但涉及到汪直私利,抚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因为陛下为人护短,在私利方面极度袒护近幸宠臣,最厌烦大臣用小节攻击。”

方应物的话再一次刷新了杨巡抚的认知,抚台大人不禁站在中庭瞠目结舌,世间怎么会有方应物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

杨巡抚看书时,常见这样的段子——有人指着某少年道“此子大有前途”,然后果然言中,这人就会被人吹捧为有识人之明。

每当看到这种故事,杨巡抚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信。他认为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要么是后人故意附会胡编,正常人谁能看的清几十年后的际遇?

但今天杨巡抚忽然理解了,他发现自己真敢指着方应物说“此子大有前途”,既不是附会也不是胡编。

章节目录第一百六十三章冬至大朝喜事

却说那孛忽罗能被满都鲁可汗派来充当谈判使者,当然不会太蠢,自然看得出来杨巡抚和汪太监之间思路有所不同,而且也互相抢功——在大明体制里,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所以孛忽罗并不着急,想着在两大巨头之间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但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汪太监不知为何忽然退缩了,他所面对的只有杨巡抚一个。

杨巡抚的态度十分强硬,拒绝了孛忽罗提出的一切附加要求,只要满都鲁可汗接受朝廷册封。而作为册封赏赐,朝廷将允许在榆林开一次边市,当然也只允许满都鲁部参加,其他各部依旧不许。

满都鲁本部势弱,孛忽罗也就没有太多的底气,谈也谈不出花来,一时间各种鞑子飞骑来来往往穿梭于西北大地。

转眼间到了冬至ri,这可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大节ri之一。在京师紫禁城奉天殿,举行了每年一度的冬至大朝会。

成化天子朱见深表情木然、无所事事的端坐于深宫宝座之上,但仍一板一眼的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虽然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其实能老老实实坐在宝座上充场面,已经是成化天子的最大优点了。

京城文武官员按照东文西武、品级班序依次排列朝贺,个个都头顶进贤冠,身穿大襟斜领公服,从奉天殿内一直排到了殿外广场。陛下与群臣之间,以及殿宇丹墀和广场周边密布亲军将校,手持各种旗帜礼器。

这等宏大庄严肃穆的场合,除了钟磬悠悠、鼓声催进、猎猎旗风、赞礼叫声、舞拜山呼外,一般不会有其他杂音,至少不会有影响到朝会全局的杂音。一旦出了这种事,就是大不敬。

但成化十四年的冬至大朝就出了意外,从殿内到殿外的数千群臣抖擞膝盖,正准备俯身舞拜、山呼万岁时,忽然有很不和谐的叫喊声干扰到了赞礼官。

一个亲军校尉手举文书,从奉天门的西角门里窜了过来,沿着御道边沿飞奔向奉天殿,一边跑一边高喊道:“延绥镇六百里加急文书,十万火急!”

百官大惊,类似的十万火急在过去也遇到,大都是边疆送来的紧急军情,其次是重大灾情。

有经验的官僚都默默想道,必然又有北虏破开边墙入寇了,大节ri的也不消停!

虽然冲撞了大朝仪式,但没有人拦着,让那校尉一直上了殿,将文书交给天子身边锦衣卫官,又转呈给天子。

天子大概是因为好心情被打扰而不悦,皱着眉头拆开看了。片刻之后,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便递给身旁的太监覃昌。

覃昌看了,脸se变了变,又递给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看过后,居然也难得会笑了,又递给赞礼官并吩咐道:“念!”

赞礼官便一板一眼的对殿内群臣读起来,“臣右副都御使、巡抚延绥镇等处、参赞军务杨浩谨奏闻,今有北虏酋首满都鲁者,素仰陛下之天威,心服王化。近ri遣使望风来降,愿受大明册封,臣服于沙漠”

立在宝座下面的大学士、翰林、部院、科道大臣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的暗骂了几句,这延绥镇的杨巡抚搞什么名堂!偏偏拣这节ri大典时候来吓唬人,委实叫大家都受了一惊,还以为北虏大军入寇了。

其实杨巡抚很冤枉,他发了六百里加急奏疏不假,但也没法算计到恰好在大朝会时送达宫中,这又有谁能算到。

按照规矩,这种十万火急的东西必须第一时间让天子看到,别说正在摆样子大朝,就算天子睡着了也要叫起来看的。

骂完杨巡抚,细想这奏疏里的内容,群臣都有点惊异,恍然如幻听。这不科学啊,居然还真让延绥镇做成了?

前番延绥镇上奏新筹边策,从天子到朝廷只是抱着姑且试之的态度。毕竟不需兵马不需钱粮,只靠卖嘴皮子,外加一次边市,就算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可今天猛然听到居然还真让延绥镇搞成了,怎能不惊讶?

自从土木堡惨剧发生以来,大明全线变攻为守,被动应付时候居多。这种局面下,北方酋首来臣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满都鲁汗在名头上仍旧是整个大漠的可汗,怎么就如此轻易的臣服了?

这种时候,群臣多数人都匪夷所思的愕然了短短几个瞬间,不过其中反应最快的就是首辅万安。这万首辅人称“万岁阁老”绝非浪得虚名,关键时刻就能看出他为什么人品普遭非议还能稳稳的当首辅。

赞礼官话音刚落下,万首辅就闪电般拜倒在地,在别人都还站着时候,独自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首辅的声音很洪亮,在大殿中回荡了几个来回,引得成化天子顺势哈哈大笑。

朱见深当然很兴奋。他虽然是闷在深宫自娱自乐的宅男,但毕竟是马上皇帝文宗的后代、幼年就参加北征的宣宗的孙子、胆敢御驾亲征的英宗(只是成了大悲剧)的儿子,酷爱武事的武宗的爷爷。

所以这位天子身上还是有点钦慕武功的血脉,汪直想混边功也不排除是为了讨好天子。虽然这次严格说起来不是武功,但北虏可汗的臣服仍然令他感到极度兴奋。

万安高呼之后,其他大臣才反应过来,在赞礼官引导下拜倒恭贺,消息传到殿外,又是一片片的山呼万岁之声。一场例行公事的冬至大朝会,真正带上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冬至节大朝会过后,成化天子难得勤政一次,迅速指示内阁三件事,一是拟定封号、制作金印、草拟诰书;二是选择使臣出使满都鲁部,宣旨并册封;三是对延绥镇论功行赏。

封赏时对杨巡抚很好办,直接从右副都御使进位右都御使,正三品巡抚变成了正二品巡抚,只差一步到尚书或者左都御史。延绥边镇文武官员也都沾光,人人加了一级俸禄。

但筹边策撰稿人方应物就比较让朝廷难办了,生员士子立功的情况不是没有,奖励办法一般都是赏赐若干银两,但这次只赏赐银两打发掉显然说不过去。

若是方应物在体制内也好说,升品级加俸禄有的是办法。但方应物目前只是个秀才,总不能封个举人当,那就坏了国家取士的根本。

其实转移一下,因功封子或者因功封父都是办法,但议论来议论去都不妥当。

所以最后只能把方应物暂且搁置,在内阁诰敕房功绩簿上列名,记功两次,以备将来。若方应物能步入仕途,这记功两次的奖赏就可以补上了,一般都是加官一级、遇缺即补。

这个待遇让很多人都有点眼红,还没做官就有升官机会在等着,这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知这方应物将来若科举不顺,又不想走监生路线导致无法进入仕途,那又该怎么办。

内阁拟定的给满都鲁的封号很没创意的是“顺义王”,诰书金印都有条不紊的正在制作中。其实这种册封,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是有政治挂帅这个原则,政治意义不意味不重要,门面功夫就是最大的礼义。

最麻烦的事情反而是选择使臣。按照规矩,这样的差事只要顺当回来就是一次功绩,一般要加一次官。而且这又是很有面子的差事,册封北虏的机会极其罕见,自然想去的人就多了。

本次使臣人选,代表的是天朝脸面,浊流是不用想了,只能在翰林、坊局、中书科、礼部中选,其实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这些部门负责这方面事务。

但人选还是太多,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上百人,真正的百里挑一,万众瞩目。于是一道又一道关口出现了,在满朝关注下,连关系后门都不大好使。毕竟这使臣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天子的颜面,天子也不想丢人现眼。

首先年龄太大的不行,显得老朽暮气,五十岁以上的全部排除;年龄太小的也不行,显得太轻浮,三十岁以下的全部排除掉。

筛选完年纪就是筛选相貌,长相中等及以下的不行,连平庸都要拒绝。必须要仪表堂堂、仪容俊伟、仪范出众才能代表大明。

这一道关口最残酷,立刻淘汰了剩余人选中的三分之二,毕竟这个世界上长相平庸的是多数,这时候选人仅剩十几个。

然后比较品行气节,作为代表朝廷出使外邦的人,没有气节那何以慑服异邦?

所以凡是有过污点,甚至连不好不坏没什么口碑的候选人都要排斥掉。很多人都为此捶胸顿足,平常不刷声望的,这时候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

还有比拼学识,天朝上国文化之邦,学问略逊的当然不能当使臣。但文无第一,这个一时间不好比出高低。

故而又将候选人的历年科举成绩都翻了出来,凡是名次靠后的彻底悲剧了。在这比科举还残酷的竞争上岗中,不入二甲前十的都危险。

不得不说,大明朝人才济济。别的没有,读书人是应有尽有,各种类型齐全的很。在如此苛刻、甚至不近人情的筛选中,居然还有漏网之鱼能通过全部关卡,符合全部条件。

相貌本朝第一、无出其右,气节本朝名列前茅、号称翰林五谏之一,科举浙江解元、殿试二甲第四,年纪不老不嫩、三十出头的翰林院庶吉士方清之闪亮登场了。

章节目录第一百六十四章成化十五年开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北虏使者孛忽罗在榆林城来去数次,有些消息就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透露了出来。朝廷明年要在榆林这里开一次边市这个消息,就在一些人的半信半疑中渐渐流传。

大部分人,听到也就听到了,只当做一桩趣闻,但是嗅觉灵敏的商家却察觉到了新的商机。中原物产丰富,对外贸易的油水相当丰富,有实力的商人谁不想分一杯羹?何况边市很有可能成为常例,这可是一桩少有的长期大买卖。

不要认为西北边省与江南比起来,经济方面差得远,所以商业就不够发达。恰恰相反,出自西北的山陕商人是能与徽商抗衡的存在,甚至在当今还压了徽商一头。

后世都熟知扬州盐商之强盛,甚至将扬州盐商与徽商划等号。但在这个时代,扬州盐商却是以陕西人为主体,徽商比较起来还没有成大气候。

不过山陕商人的兴起也是因为政策原因,此时还实行“开中法”,只有向边塞驻军输入粮食,才能领到相应的盐引,有了盐引才能去盐场中盐。在这个政策下,靠近边境的陕西人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闲话不提,时间一晃进入了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但榆林城却反而有不少外地人进来,打探各种消息。

放在过去,这帮人说不定要被当成细作一网打尽。但这批人却都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担保人,打探的又不是军事机密,于是守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文化的人还要嘟哝几句“商人重利轻离别”。

作为巡抚都察院里的决策核心之一,背地里人称“二巡抚”的方应物方大秀才也没少受到sao扰,各种带钱的、带se的邀请半个月都不断绝。

不过他深居简出,从不答应任何应酬,也不收任何好处。这让商家徒然望而兴叹,他们做买卖的尤其是做大买卖的,最不喜欢遇到清心寡yu的道德君子了。

他们也很难想象,对于亲手炮制出的大肥肉,方小相公真会一点也不沾?这也太洁癖了罢,如今又不是剥皮实草的太祖时代!再说方小相公不是官身,也谈不上贪赃枉法。

时间又一晃,过了热闹的元旦,如今已经正式进入成化十五年了。但榆林城里的外地商家有增无减,他们知道,最确切的消息大概就要出来了。

被众人所议论的方秀才正在屋中认真的写字,很心无旁骛,很专心致志。忽然外间传来“哗啦”的一声响,叫方应物眉毛抽了抽,手底下毛笔也随之划出一道空灵的弧线。

帘子中间闪出孙小娘子的美人头,小脸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吐了吐舌头说:“洗碗时又不小心”

方应物按了按额头,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

孙小娘子的父亲孙敬孙老爹过年前就被方应物打发到外地办事去了,这被孙林偷偷解读为“调虎离山”。

孙老爹走之前,方应物漫不经心的说,身边没人使唤,请闲着的孙小娘子帮忙收拾屋里内务。

对这个要求,孙老爹没有拒绝。至于将美丽女儿送到年轻主公身边,是否会被侮辱清白这种忧虑,孙老爹是不担心的。首先在他眼里方秀才人品不至于这么差,不像会霸王硬上弓的人。

其次,以女儿的拳脚功夫,怎么可能被方应物这在他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强方应物不反遭用强就不错了;最后,如果真丢了清白,那也是天意,所以成就成了罢,省的整ri里难以抉择,不知道如何是好。

孙老爹走了,孙小娘子来了,但方应物万万没想到,孙小娘子完全不是做家务活的料。

在她手里,扫过的地和没扫区别不大,摔碎的碗与洗好的碗数量差不多,擦过的桌椅都是痕迹一道道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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