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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轻风)-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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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朱知府和方应物经过乍见宰相的适应后,路上没有太拘束紧张,同样放松心情,陪着商相公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府城。
这时候天se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兴师动众入城了,当晚他就宿在府城东关外富chun驿。
一夜无话,到了次ri,严州府、建德县两个衙门所有官员都聚集在了富chun驿外面,等候谒见阁老。
上午阁老与地方官员见了见面,午间宴请过,到了下午时,商阁老让县衙官员散了,然后在府衙官员的前呼后拥之下,去了严州府府衙。
一般情况下,堂堂阁老去府衙参观是很奇怪的举动。场规矩,上官按临某地,必须是地方官主动前去下榻处谒见。很少听说上官主动去下属衙门的,这被视为一种自降身份的行为。
而且上官跑到下级衙门里作威作福,对下级官员的权威也是一种损害,很为官场所不喜。
但这次比较特殊,因为在六十多年前,商阁老的父亲就在严州府府衙里当小吏,而商阁老本人也是出生在严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谢幕时,去自己出生之处故地重游,怀一怀旧,感叹一下人生。
商阁老父亲住过的这间官舍,早已经被严州府府衙封存起来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启用。
府衙经历对着同僚道:“听衙中老人说过,阁老出生当夜,有仙乐飘飘,似从空中降下!当时太守大人以为神迹,那时候阁老家十分穷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禄”
方应物在人群最后面,听到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这习惯,谁要发达了,几乎必将伴随产生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如果他方应物将来能有商相公这样的成就,他出生时必然也是百鸟云集、红光满室、仙人下凡送子什么的。
好罢,方应物作为前往县界迎接商阁老的群众代表,本该已经光荣完成了使命,但他厚着脸皮,还混在陪同人员里不走。
只是别人看他风范不错,貌似挺有前途的样子,又是与商阁老颇能谈得来的小同乡,所以也懒得赶他走,更犯不上为省几两银子公费得罪人,便任由他跟着了。
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后准备建一所书院,亲自教导本族子弟的。在这个背景下,前天商阁老主动问了问方应物的师承,恰好方应物又是没有正经业师的。
于是难免就会生出几分传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让方应物随同本族后辈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相当于收徒了?
其实方应物本人也动了心。来之前他并没有多想什么,主要目标就是在商阁老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在淳安县里慢慢寻找结交机遇,绝对不敢奢望到能拜师。
但在前天宴会上他的表现超乎预料,引起商阁老注意并问过他师承后,方应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开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阁老门墙下,那可就是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后出去交游或者参加科举,若能在履历上写一句“业师商辂”,那是何等有面子,别人见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没有这个心思?是有意询问还是随口一提?这谁也说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问。
事关个人际遇的疑问萦绕在心头,方应物便很患得患失起来,昨晚也辗转反侧的没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属的,混在陪同队伍里很是低调。
在府衙怀旧完毕,商相公又准备应邀去南门外大堤上游览。阁老上次到严州府,还是成化三年的时候,那时朱知府还没有上任,南门大堤也没有建成。
不过从府衙出来时,发生了段小插曲。
有个中年想要冲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他隔着人群跳脚道:“方应物!你欠下的房钱什么时候完结!你拿着道试考票当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应物满头大汗的对商相公谢罪道:“小子无状,来府城应试时身无余财,欠下房钱。不想惊扰到了阁老。”
商辂微微一笑,问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贵府还清贫如此?”
方应物答道:“功名仅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将朝廷功名当做发家买卖。”
自古以来,就有为富不仁的说法,贫穷在道德上很有优势。一说到穷困的读书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品行高洁、勤奋上进等褒义词。
商阁老本人幼年时也是家境贫困,祖父打猎为生,父亲充役当了小吏,全凭自己天赋和刻苦才出人头地。
他今天见到方应物穷得考试房钱都掏不起,联想起自己当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南门外,商相公亲眼看到坚固雄伟的石筑长堤拦住了滔滔江水,大赞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灾,诚为德政也!”
朱知府详细介绍道:“严州府府城地处三流汇合之处,水量极大,南门外时常洪水泛滥,毁损庐舍、侵蚀城墙,民众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内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筹划修堤,并谕示四方之民运巨石到南城外,历经数年垒成。此堤长三百余丈、高阔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复为患矣!”
又有人凑趣道:“自此堤成,南门多了一条沿江街道,今ri茶铺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兴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雄伟高大的江堤边沿上,看着脚下碧绿清澈的新安江水,又举目远眺,望见滔滔江流向东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诗词记之?”
大佬发了话,陪同众人都低头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堤上一时间鸦雀无声,静悄悄的像黑夜将要降临。
此时方应物与商阁老还隔着一段距离,他虽眼望美景但却心不在焉,还在纠结自己能不能拜师的问题,这便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正在方应物走神开小差时,耳中听到商阁老发话求诗词,恰好此刻江边有个白发老渔夫唱着渔歌驾船回返,进入了大家视野内。方应物心有所感,下意识漫不经心的随口吟诵道:
“滚滚青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chun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方应物口诵这首词之前,鸦雀无声,口诵完后,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首豪放中带着沧桑的诗词出自少年人之口,众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这种水平的词只怕此生再难听到!
连商辂本人也愣住,或者说沉浸进到词意中。这一首临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洒脱不羁。切入了商辂那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之后,准备悠然谢幕归隐田园的心境,契合度极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应物,叹道:“老夫回乡以后,准备建书院一间,闲来教族中子弟读书,本想方应物你家贫难以自持,若有意也可来一起读书。”
方应物听到这里,心中充满得偿所愿的狂喜,与商阁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读书,那岂不就成了后辈弟子?这首核武器级别的绝品词也不算浪费了。
但却听商阁老继续说:“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圆,格局绝非在人之下者,未来必成大器。
老夫自觉教导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说老夫以收徒为名,拉帮结社、沽名钓誉了。以后你还是做个诗词唱和的忘年小友罢!”
忘年小友?方应物心里像是踩了个急刹车,一时间暗暗叫苦连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辈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这种东西,是不写在个人履历上的!哪里有师徒关系实用人们自报家门,常见说我老师是谁是谁,但何尝见过自我介绍说我忘年交是谁是谁?
方应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顿足。今天过火了,表现的太过火了,过犹不及!临江仙这种后无来者的词,拿出来后岂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还有一群不体贴的人,在他身边不停道贺说“恭喜恭喜”,他要装出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动?真真情何以堪!
第四十六章阁老回乡
这一夜,方应物心痛的失眠了。
在县界迎接商相公时,他还算有所控制,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又刻意稍稍显得异想天开、空洞偏颇,这符合一个天资出众的十五六岁少年人形象,效果堪称完美。
但在府城时,因为传言他有可能成为商相公的晚年学生,便开始不淡定起来,导致失去了镇静心和平常心。
最后头脑一发热,他将那首《临江仙》强行扔了出来,震惊全场的同时,反而用力过度,适得其反了。
师生变成了忘年交,方应物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甚是可惜。没有达成预期目的也就罢了,却将这首空前绝后的《临江仙》白白浪费掉——它本可以发挥更大作用的。
这也算是一个惨重教训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小题大做和大题小做都是应该避免的。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道:“方小官人在屋里么?”
方应物起身打开门看去,却对外面的人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记起来了,这人是朱知府身边长随,这几天时不时能见到。
“我家老爷有请方小官人去喝茶。”那长随恭敬地邀请道。
请喝茶在大明朝,这三个字应该没有特殊含义罢?方应物胡思乱想着,穿整齐衣服,便跟着府尊的长随走了。
没有走远,还还在驿馆中,朱知府在一处小花厅中等候着。方应物进去后行礼道:“蒙府尊召见,不知有何贵干?”
“贤生今ri大作,可谓一鸣惊人,ri后必成名家也!”朱知府在不知不觉中对方应物换了称谓,称赞了几句道。一般贤生这个称呼是官员用来称呼秀才的,而方应物目前还只是童生,尚差一次道试。
然后朱知府继续道:“本官些想法,须得求到贤生你。”
方应物“惶恐”的长揖道:“府尊有所吩咐,但请直言。当不起一个求字。”
朱知府对方应物的态度很满意,便挥挥手道:“何须多礼,坐下说话。本官确实有个想法,你今ri这首词,堪为绝响。本官意yu将它刻于石上,竖在南门外江岸边,你意下如何?”
原来是这样方应物瞬间明白了府尊的心思。
首先他扔这首词是献给商相公的,其次这首词水准不俗,必将广为流传。那么将这首词刻在石头上放在江岸大堤那里,对朱知府而言是搭顺风船。
谈到商相公回乡故事,谈到这首词,那顺嘴也会谈到这首词是在哪里而写、因何而写的——当然是严州府南门外江岸大堤上,其中有段典故
最终朱知府政绩工程也就扬名于外了,学不成白堤苏堤范公堤,弄个朱堤也不难。
方应物心里叹道,这朱知府的jing明程度,在他所见过的人中真是数一数二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反正这首词已经浪费掉了,他当然不会当吃力不讨好的角se,便顺水推舟道:“这首词乃是为迎商相公致仕回乡而作,尚缺一序文,在下便斗胆请府尊提笔代为作序。况且在下不善书法,更是斗胆请府尊赐下墨宝,据此刻石罢。”
“好,好。”朱知府喜笑颜开。朝廷有过诏令,严禁各地滥立官员功德碑,而他过几个月就要离任,正琢磨怎么在不违反禁令的前提下留名,恰好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立吹捧地方官的功德碑违反朝廷禁令,但立块刻词的石头是文化事业,总不会犯禁了罢?政策之下,永远有对策,这叫做变通。
方应物答应的痛快,府尊大人也不会白白占便宜,又暗示道:“明年二月底,提学官按临严州府,开科场考各县生员、童生。
依照规矩,提学官是主考官,本官则负责考务,兼任内外提调官。你务必要用心温习功课,来年到府城应试。”
这是要在道试时给提供方便么?虽然方应物知道自己作为县案首,实际上相当于保送生了,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府尊这边多一层保险也不坏。万一遇到个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当了大宗师主考,并且不理潜规则、硬要考较自己真才实学时,自己还有个保障。
想至此,方应物道:“在下定然不负府尊好意。”
事情都谈妥了,朱知府送客道:“你所欠的旅舍房钱,府衙已经替你完结了,你不必为此忧虑,早些下去安歇罢。”
出了院子,方应物心中再次感慨一声,朱大人只当个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
一夜再无事,次ri商相公就要离开严州府,向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县而去。
方应物当然也要回淳安县,便继续搭着商相公的船,而朱知府一直将商相公送到了建德县和淳安县的县界处,然后告辞并离开了。
送走朱知府后,方应物不禁对建德县知县深表同情。按说作为一县之主,本地迎接、招待阁老该由他出面。
但怎奈府县同城,所有事情都让朱知府包办了,建德县知县连打酱油角se都算不上,难怪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
县界的另一边,淳安县汪县尊早已带领着淳安父老,在县界迎候了,看其阵容多达上百人,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少。毕竟淳安乃商相公故里所在,迎接人员多一点是人之常情,不然显不出家乡热情。
淳安县的迎接团队里,有方应物认识的人,他看到了汪知县,看到了洪公子和项公子,但对其他人大都不认识。
当然,这几人也认出了方应物,可同样的,其他人大都不认识方应物。
所以当方应物陪着商相公出现在船头,并下了船。叫很多熟悉商家情况的人都愣了愣,这小少年不像是家奴小厮之流,是何等人也?
难道是商相公老当益壮,在外面搞出一个关门儿子回来?可是看岁数对不上。
方应物虽然觉察到别人眼se奇怪,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可是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消失了。
做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在本县和在府城可不一样。
在府城抢风头那没所谓,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扬名。在严州府那些场合里,他和商相公是小同乡,有这层特殊关系在,又代表的是淳安县,只要确实出彩,再张扬轻狂别人也只能忍了。
再说他是淳安县人,主要活动地盘又在府城,犯不上对一群今后很可能根本没机会再见面的府城人谦虚恭让,有机会该出手时就应当出手。
如果当时顾忌多多、畏手畏脚,不敢承担半分得罪人风险,那就是懦弱无能,坐失良机。
而在眼下则与府城不同了,这里是老家,面对的都是家乡父老。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还在阁老面前抢尽别人的风头,那就是彻底自绝于人民的蠢货,以后在县里口碑就差了。
归根结底,不是不能出风头,但也要看场合。更何况他已经在府城给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成了过犹不及的效果,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和家乡父老别风头?
方应物迅速而又主动地闪到一边,等着别人先拜见完毕后,他再向商相公告辞,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首先拜见的是商相公的儿孙们。商相公有五个儿子,长子商良臣已于成化二年中进士,现在翰林院工作;其余四子先后都回了家,在家读书度ri。
儿孙十几人热热闹闹完的见过商相公后,便是汪知县率领县衙官吏上前拜见。
其后又从人群里出来几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有的身穿儒衫,有的全付袍带。这时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动了,他主动向前走了几步,与几位老人见面。
方应物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猜测这几位老先生都是与商相公同时代的读书人。
忽然有人捅了捅他,方应物侧头望去,原来是差不多算是熟识的洪公子和项公子这一对。其实方应物很好奇,这两人为何总是成双成对出现
他忍不住很奇怪的问道:“两位兄长在这里只能算小字辈,怎的也代表本县父老迎接商相公荣归故里?”
原来这洪松和项成贤在后面等着无聊,所以悄悄绕了一个圈子,来到方应物身边与他问话,却没想到方应物先来了这么一句。
很是无语,项公子幽幽的问道:“你这个更小的小字辈突然冒出来,好像还是陪着商相公一路返乡,这更加奇怪罢?”
洪公子指指前方,对方应物道:“最前头左边靠后半个身位的,是我叔爷,当年与商相公同年中举。”
方应物看了看,又颇为诧异的问道:“既是商相公同年,又是老缙绅,那关系和地位可不一般,论理应当站在首位才是。怎么还有人如此大胆,比你叔爷站的更靠前?”
洪松嘿嘿笑道:“说得好,那很大胆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
这方应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就是他那个势利的外祖父啊。
项成贤补充道:“听说胡老先生当年是商相公在县学时的前辈,所以礼节上领先一筹。”又狠狠强调道:“便如我们与你一般。”
洪、项二人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沾了家族的光。因为锦溪位于县境最东,也就是说,洪家、项家的位置靠近东边县界,正好在附近。
县界距离县城还有九十里路,不可能一口气不歇的直接去县城,所以商相公入了淳安县,第一站歇脚地方就设在了县界附近的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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