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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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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这县城驻跸一天。早晨开始‘叫起’,这是离宫后第一次有威仪的行动。吃完早饭,老太后正襟危坐在堂屋东面的太师椅上,梳着两把头,很是端庄,皇上穿青色马褂,浅蓝的绸衫,雪白的袜子,坐在西面也很郑重体面,地上铺好拜毡后,我们当侍女的就回避了。这次叫起,几乎是满汉的全部军机大臣一个不缺。我们是不能问这些事的,李莲英、崔玉贵也只能在下房侍候。很明显,这次叫起以后,王文韶连夜回京了。庆王随老太后走两站,每天几次召见,后来也回京了。这是预备议和的开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们随同老太后的銮驾,出怀来的西关,经宣化,过怀安县,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从此,吃饭有地方供应,走路有军队保护,我们又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悠游自在的生活了。但风餐露宿,道路颠簸,走在这早穿棉午穿纱的地带,又当这乍阴乍晴的季节,比起宫里的生活来,当然是相差万里了。我和娟子不禁两眼痴痴地回望着京城。”


西行路上(1)
“老太后的西行车队像滚雪球一样,由最初的3辆变为30多辆了。当差的人也陆续添了十多个,于是也就威武起来。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罢,撇开京绥通路不走,傍着这条道走崎岖的小路。最初还记些地名,以后索兴不记了。长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较轻闲。中午吃饭有太监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宫女伺候外,老太后因沿途劳顿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后在路上很少发脾气。规矩松了,过去我们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现在也能正眼看他们了,除去皇上以外。

“难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满眼青纱帐,无边无际,若有什么古迹,我们也没心肠看。睁开眼睛一片绿,也都看厌烦了。但不能睡觉,稍不小心,车一倾斜,头会碰出包来。就在这万分无聊的时刻,忽然后边的驮轿里发出清脆的二胡声音,手法很熟练,听得出这是由大阿哥的轿里飘出来的。随着风又飘来几句唱词:‘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节奏鲜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谭鑫培)的味道。这是大阿哥在长途寂寞中第一次发出来的声音。

“大阿哥是己亥年(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进宫的,当时大约是14岁。他是端王爷载漪的儿子。端王爷当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声色犬马,吹拉弹唱,无一不好。他有一个好福晋,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让人处处满意,常进宫伺候老太后,很是得宠,说他夫以妻贵,一点也不过分。乘着戊戌以后光绪爷不得志的时候,就把他们的儿子举荐进宫来。说举荐——是真的。听大家传说,端王亲自向老太后禀奏,臣的孩子可以当大阿哥。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来,咳!真没法夸他。说他傻吧,不,他绝顶聪明,学谭鑫培、汪大头,一张口,学谁像谁,打武场面,腕子一甩,把单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对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装,手艺十分精巧。说他机灵吧,不,人情上的事一点不通。在宫里,一不如意,就会对着天长嚎,谁哄也不听。说他坏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吃喝玩乐,尽情地享受,与人无争,与事无忤,只知道缺什么要什么。说他好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好事,谈不上一个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钱是干什么用的,只知要东西,下人给弄来就行。至于变卖什么东西,变卖了多少钱,东西买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所以辛丑回銮以后,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他出了宫,人就称他为大爷了,他将几辈子积存下的珍宝、字画、房产、庄田等,一古脑儿全变卖了,当然中饱的人不止一个。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这样子。40岁以后,由于女色、酒、鸦片,纵欲无度,双目逐渐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从来没夸耀过自己曾经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爷的儿子。他中年住在后海蒙古罗王府,后来眼也瞎了,家也穷了,靠从前骗过他吃过他的当铺掌柜的周济他碗热汤面,施舍一点烟灰度日。在敌伪时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不多说了,大阿哥大爷后来的事,要说还能说一车,还是收回来,继续说他西行路上的事罢!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家里使奴唤婢,娇生惯养,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现在闷在驮轿里,除去吃饭睡觉以外,根本下不了地,一连就是几十天,怎能忍受得住?于是千方百计地找消遣的东西。大阿哥驮轿里添的各种玩意就多了,有手鼓,这是西北人喜爱的乐器,大阿哥能敲,一边敲一边唱:‘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这是弥衡的击鼓骂曹,很有一股傲气。见什么唱什么,足见大阿哥的聪明。

“一天早晨,刚上车,响晴的天气,西北风迎面吹来,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驮轿里飞出嘹亮的唢呐声音。小娟子机灵,马上让车夫停下车来,找到专侍太监,叫启禀大阿哥,千万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唢呐筒子塞上手绢,免得声音飘到太后耳朵里。试想老太后在前面坐轿车,后面跟着个吹唢呐的,不成送殡的了吗?老太后哪有不翻脸的。幸亏她机灵,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烦。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后的鞭子。从此种下了大阿哥对我们俩人的好感!

“大阿哥驮轿后边添了一辆车,专为给他装玩物。笼子里装两只免子,不是白色的家免,是黄色的野免子,溺的尿很骚。还养有两只狗,不是高级狗,是普普通通的笨狗。宫里养狗,第一是养雄壮的大狗,显得威武;二是养叭儿狗,喜欢它娇小玲珑。对这样不大不小的狗,向例看不上眼,称这种狗叫二板凳。下等宫监历来没有坐椅子和坐高座的资格,在榻榻里只能两三个人合坐一条靠在墙边的矮板凳,称这样的板凳叫二板凳。小太监彼此奚落,常常说,‘坐你的二板凳去吧!’等于说,‘一边闲着去吧,没有你多嘴的资格。’说狗是二板凳,也有次一等的意思。在西行路上,养这样的狗也是寂寞到极点了。

“大阿哥是不甘寂寞的。一路上买的蝈蝈不下二三十个,晴天的时候,叫得又脆又热闹。终于找到可玩的东西了,他买了十几个母蝈蝈。这东西我们第一次见到,比蝈蝈大好多,油黑油黑的又发青,尾部两个叉,并在一起,很长,插入泥土里产卵。大阿哥异想天开,想让母蝈蝈繁殖后代,不知花多少钱,买了个大方盒子,装满了土,用草皮盖面,盒子四面有几根柱,像挂蚊帐似地搭上纱布,把母蝈蝈放在里头。可惜产房虽很好,而母蝈蝈互相残杀,咬死几个,剩下的缺胳臂断腿,让大阿哥伤心极了,不得不给它们各立‘寝宫’。
西行路上(2)
“他高兴的事终于来了。

“京里来人了,端王府给大阿哥送来两件宝贝。在大阿哥的眼里头,珍珠翡翠玛瑙,那种冰凉帮硬的东西,吃不得,玩不得,算不得什么宝物;真正的小动物,能玩,逗人喜欢,才算宝物。这次端王府的人给他送来两只油葫芦,真真乐坏了大阿哥。

“这是闻名的十三陵的油葫芦。

“宫里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断子绝孙的太监;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妇。他们都是无聊到了极点,千方百计地找寻寄托,但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种不幸的寂寞,于是到各处拣选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芦就是由宫里挑选出来的。一到白露节,后门桥往南一带,卖油葫芦的小贩就多起来。选这个地点,无疑最高的目标是面向宫里。景山西侧板桥一带,景山东侧黄化门一带,北海东侧内宫监一带,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监聚居的所在。太监下了差以后,多在这地方喝喝茶听听书。有点新奇玩意,买回宫去,孝敬主子,花钱不多,落个得脸,所以应时应景的东西也就多起来。

“听小太监向我们夸口,说京西的油葫芦滑,叫草油葫芦,不干活,爱叫;十三陵的油葫芦笨,老实,爱干活,叫山油葫芦,活的时间也长。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颜色也不一样,十三陵的发青,螃蟹盖子色,叫蟹壳青;京西的脖子底发红,爱跳不老实。买油葫芦最主要的是听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芦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开始叫起,彻夜不停,高低声音变调,快慢缓急,嘟噜噜叫个不尽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声一声的,油葫芦连续不断,而且长短声不同,抑扬顿挫,叫得人九转回肠。这很对长夜失眠的宫妃的脾气,总算有个活物陪着她们度过难熬的夜晚,更何况在秋风秋雨之中。因此,养油葫芦玩,在宫里每年秋季是个风气。

“这次给大阿哥送来的油葫芦,装在油葫芦罐里,是‘范子货’,是宫里和各王府特制的。春天种葫芦时要种亚葫芦(一种结小葫芦的植物),等结葫芦时用一种叫‘范’的模具,把小葫芦装在范里,使小葫芦按范的形状长。‘范’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范’里有各式各样精雕细刻的花纹。葫芦成熟以后,磨光擦油,就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太监是把装着油葫芦的油葫芦罐放在胸前温暖的怀里带来的,足见很珍贵的了,无怪大阿哥高兴,偷偷让小太监拿给我们看,表示对我们的好感!

“最让大阿哥高兴的是在雁北的一次驻跸。那天,天时还早,小太监由外面买进几只鸽子来。起初不太注意,后来打开膀子一看,竟然是乌头还带有黑翅膀的。啊!这是铁翅乌,北京还没有这个品种,他惊喜了。当时北京只有铜翅乌棕头棕翅,没有铁翅乌(黑头黑翅)。次日在路上,大阿哥特意让小太监挎着篮子给我们看,并告诉我们,他让本地人去给收买些。过了些天,他又让小太监告诉我们,说这种鸽子飞起来好看,但并不善飞。到现在北京还流行两句土话:‘十个乌九个赖,有了一个就不坏。”——这是大阿哥在西行路上嘴里唱出来的。

“大清国最后一个太子,最后留下的话只有这一句了,但人们很少知道这是大阿哥说的。在西行路上,我们的车轿首尾相接,相处约两个半月,虽然有贵贱之分,男女之别,但他那孩童之心时时显露出来,他根本不懂当皇帝是干什么。我真不知道老太后一定要让他预备当皇帝是什么意思。每当秋高气爽的时候,瓦蓝瓦蓝的天上,飞起成群的鸽子,就不由得想起了大阿哥,想起了他的铁翅乌来。咳!知道末代太子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这是一个被戏弄的孩子,任凭别人来嘲讽他!而戏弄他最主要的是他老子。

“端王处心积虑又心急火燎地想让儿子当皇上,自己好当太上皇。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究竟是龙是泥鳅,自己早就知道,正因为他是泥鳅,自己当上太上皇才更称心如意,可以为所欲为。老太后70多了还能活几年?但端王又自知德望不够,于是就利用义和拳扶满排外,迎合老太后的心意,结果惹下天大的灾难,这都是由大阿哥引起的。”
给光绪剃头(1)
“我先跟您交代清楚,这些事都是我听来的,不是亲眼看到的,不要说我骗您,更不可寻根问底。我是怎么听到的就怎么说。咱们说句笑话,这叫‘老太太喝面茶——糊里糊涂’,您糊里糊涂地听,我糊里糊涂地说。不过,这些是属于下等人干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了,我不说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宫里头专有一个处,叫按摩处,归敬事房管,有200来人,规模很不小。上至给皇上沐浴、剃头、修脚,下至给一般太监剃头、刮鬓(老太监没胡子,所以忌讳说刮须)。最主要的还是伺候太妃们,腰酸腿痛、筋骨不舒,甚至因夜间睡觉枕头垫得不合适,俗话叫‘落了枕’了,这都是按摩处的差事。还有太监们短不了扭了骨,伤了筋,这也归按摩处来治,一般地说,皇上有御药房,太监们有按摩处。可以说,按摩处是个上下离不开,接触面最广,差事很杂的地方。

“我又要说古了,但我可不敢在您面前卖三字经。作为下九流之一的剃头行,二三百年来就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憨王(旗下人对努尔哈赤的尊称,也是爱称。有时叫‘我们的老憨王’,更显得亲切)建国初始,为了和汉民区别开,把建州人(当地人)和归顺的人都剃成半个月牙式的头,做成明显的标志。一来免去归顺的人三心二意,往来流窜;二来明朝的人,见到剃头的人就杀,这样更巩固了老憨王手下的人民团结一条心,誓死抵抗明朝人。汉民自古以来是蓄满发的,对头发看得非常重要,一根头发也认为是父母给的,说是父精母血,动了他们的头发,就像杀了他们的父母一样。满洲人进了关以后,就以剃头不剃头,作为归顺不归顺的界限。如果剃了头,就表明你投降了,当作顺民来看待;如果不剃头,表示不投降,当作暴民来看待,那就格杀不论。所以当时就有这样的命令:‘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如果想留脑袋那就必须剃发,如果不剃发那就要砍脑袋,不投降就杀头。这个命令是十分严厉的。

“因此,随龙入关的剃头匠人(当时剃头匠都是随营的兵),自然是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了。别的先不谈,就以剃头的挑子作例吧,那简直就可以说是个杀人的刑场!

“现在剃头挑子很难看到了。挑子分前后两头。前头的是以一个圆圆的木桶做成,大约有一般水桶粗细,木桶里有个小火炉,用木炭生着火,火炉上边有一铁制的架,一个铜盔式的脸盆放在火上,温好了水,用来洗头洗脸,做好剃头前的准备。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就因为它的一头有个炭盆。挑子的另一头,主要的是挑着个坐凳,因为被剃头的人必须坐着。并不是四条腿的凳子,根本没腿儿,是几块木板拼成的,简直像切肉的墩子,北京管这样的东西叫兀头。墩子中间空的,有一个匣子,盛刀子拢子之类。

“看起来这挑子平淡无奇,可当初清兵进关的时候,人们看见它就会毛骨悚然。

“第一,那块钢刀布(钢,在这里念杠,动词,把刀子来回在布上蹭,使刀刃锋利)是一尺来长的水龙布,背面写着10个大字,就是‘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据说这是当时皇帝给下的诏书,让所有的剃头挑子都挂上,剃头匠有权强迫汉民剃头,如果不剃,杀头问罪。剃头匠的权力就这样大,可以说剃头匠掌握生杀大权。

“第二是剃头挑子上的钩子,比平常的钩子大而硬,几乎像帐蓬上的一样大,当然这是用来搭汗巾的,洗完脸洗完头以后,把手巾搭在这里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原来另有用处,钩子大而且硬,是杀人之后把人头挂起来示众的。

“第三是前边温水的木桶,木桶下腰的颜色固定是红色,一来表示桶里可能还装有人头,二来表示钩子上挂的人头往下滴的血迹。

“还有件奇特的东西,就是剃头人坐着的凳子,也是鲜艳的红色,为什么不用轻便的四条腿的凳子而用沉重的木墩子呢?关键就在这里。墩子有墩子的作用,它既可以坐人又可以宰人,有谁敢抗拒不剃头,马上拉过来,按在墩子上剁脑袋。后来的剃头挑子革新了,保持了墩子的原形,用几块木板拼成,中间是空心,做成一个抽匣,盛些剃头用具了。

“一副剃头挑子,就充分表示出征服者对被征服者残酷杀戮的痕迹。我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目的是说清朝自入关以后,对于剃头匠一向是很看重的,在宫里这行人也比别的太监地位高,除去师傅对徒弟打骂呵斥以外,很少受到别人的折磨。这些话我是听老刘讲的,他说老一辈的师傅传说,是有这个谱儿。这些话当时只能在家里偷偷地说,在宫里是不能说的。

“这里我必须多说一句话,按摩包括剃头在内,凡剃头匠一定要会按摩。按摩处的人是很苦的,要从八九岁就练习按摩各种穴道,十四五岁就能独立操作了。伺候太妃的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成人对太妃是不能进行按摩的,要聪明伶俐,眉清目秀才行。他们管按摩叫‘放睡’,究竟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让身体各部位放松,安然入睡的意思。可能这是按摩的最高目的吧!老刘自夸说,他在小孩的时候,就是专给太妃们按摩的。一次按摩就一个多时辰,累得腰酸腿软,谈起来无限辛酸。可也得好处,太妃有什么吃的都会赏给他们。


给光绪剃头(2)
“请您不要笑话,一次我头痛,老刘自动给我按摩。他先把双手搓热乎了,然后两个手掌对合在一起,像拜佛似地双掌合十,手指和手指之间,留有间隙,然后用双手仿佛剁菜似的,在我的头上、脸上往来地剁。他的十个手指的骨节都发出清脆和谐的声音。声音很美,很好听,就像正月里掷骰子,骰子在磁盔子里蹦跳;又好比一袋子核桃,一动袋子,核桃就咯咯乱响。一会儿,老刘给我捶背,又换了一种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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