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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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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重熙十九年四月初,太傅应博致仕回原籍采邑,皇帝赐以金册玉笔,加公爵衔,赐禄恩养。其余复国功臣俱有恩赏,个个心服。
  四月十二,颁旨诛孟氏全族,尸身俱火葬。行刑时嚎哭声震天,状极凄惨。
  这两桩事毕后,朝局更是平稳。新法在各地的推行状况良好,民生状况气象日新,连月几场春雨,仿佛更是预示着今年的好收成。
  然而在这一片大好情势下,没有人知道位于尊荣与赞誉顶端的皇帝陛下,为什么会越来越少见笑容,更没有人知道,一场更大的波乱,也即将发生。
  “你说什么?”应霖跳起身来,全然忘了手中捧着茶碗,结果有半盏茶水飞溅出来,湿了衣襟。
  应崇优默默起身,取了一条布巾给他擦拭。
  “先别管我的衣服!”应霖双眉竖起,抓住堂弟的手,“这些年你随军征战,从北到南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有了今日的荣耀,怎么突然打算要辞官?跟大伯父说过了吗?”
  “今晚就准备给他老人家写信。”
  “可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应霖觑看着堂弟的脸色,小心地猜测道,“是不是皇上……有些为难你?”
  “不,”应崇优快速地否认,“我只是不太适应朝廷的拘束,与皇上无关。”
  他反应如此之快,应霖心中反而更生疑窦,只是不好多问,唯有叹息一声:“你要觉得这样好,也没什么,不过大伯父一心想让你继承应家太傅门楣,总要给他一个理由。”
  “父亲失望是难免的,不过他素来知道我的性情,也不会多加勉强。何况,当初也是说好了的……”
  “什么当初?”
  “呃,当初护驾北上,父亲说过功成之后,一切随我心意。”
  “他说说而已,心里还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应霖无奈地摇着头,“当臣子真是难啊,人家都是唯恐得不到皇上的宠信,你的麻烦却是恩宠太多……”
  “霖哥,”应崇优正色道,“这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在父亲和皇上面前,更要慎言。”
  “这个我知道……”应霖正答应着,外厢突然响起车马喧闹之声,让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有些讶异,一齐起身出门,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应府的书院是与主院以花圃分隔的独立院落,因为历代应氏家主都喜欢直接从书房出门上朝,还修有一条宽宽的青石路直通后门,让车轿皆可直接驶入院中,十分方便。堂兄弟两人刚出来,一眼就看见一辆黑油油的乌毡马车,正从那条青石路上风风火火地驶进来,径自闯到阶前才急速停下,应家老仆应海小跑着跟在旁边,虽是满面不赞成之色,但好像也不敢强行阻拦,在看到两位少主人时,立即上前禀报:“大少爷,侄少爷,是杨大人,他坚持要直接进来……”
  “杨晨?”应霖皱起眉头,看了看应崇优,“这里可是太傅府,他以为是你师兄就能这样无礼吗?”
  话音未落,马车的车帘已被掀开,杨晨跳了出来,一身藕色便衣零乱破烂,发髻松散,面色苍白,额上一片冷汗。
  “出什么事了?”应崇优抢步上前,急急地问道。
  杨晨抿紧嘴角,先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从车厢里又抱出一个人来。
  应崇优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小七!小七怎么了?受了伤吗?快……快到厢房里来……”
  杨晨抱着伤者,跟在应崇优的身后快步奔向侧翼的一间小小卧房。应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感觉到事情不太寻常,急忙回头吩咐应海道:“后门所有知道这辆马车进来的人要通通封口,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应海不太明白,但见到堂少爷神情严肃,顿时不敢多说,急忙奔向后门封口去了。
  应霖这才匆匆回身也进入厢房。伤者此时已被放到床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羽眉星眸,肤色莹润,生得十分俊美可爱,只是脸庞因为剧痛而扭曲着,消减了不少魅力,一双手紧紧抓着应崇优的衣襟,小小声地不停叫着:“三师兄,好痛,好痛!”
  “再忍耐一下,”应崇优心疼地将少年抱在怀里,安慰道,“三师兄的手又不重,伤口这么多,而且不浅,必须要认真上药包扎才行。”
  “别撒娇了,马上就好。”杨晨手上一面忙活着,一面瞪了少年一眼,“我还以为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不知道疼呢!”
  “三师兄,宝宝呢?”少年呲牙咧嘴地问道。
  “啊,居然忘了,还在车上。”杨晨转回头对应霖道,“车里还有个睡着的婴儿,麻烦应将军去抱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抱?”
  “婴儿是怎么回事?”
  “你居然把宝宝忘在车上了?”
  应霖、应崇优、少年三个人一起叫起来,杨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请先抱进来,我会把这个小混蛋闯的祸说清楚的!”
  应霖哼了一声,但还是依言出屋,在黑油马车里找到个熟睡的幼婴抱了进来。此时杨晨也已处理好少年的全部伤口,正用白巾包裹。
  “官兵会追到这里吗?”少年满脸担忧之色。
  “这里是太傅府,不奉旨没人敢擅闯,可以让你喘口气。”杨晨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官兵在追捕你?”应崇优吃惊地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小七!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我哪有?”小七委屈地叫了起来,“宝宝是我接生的嘛,我当然要护着他!那些官兵太狠了,一个小宝宝也要赶尽杀绝……”
  应崇优瞪了他半晌,放弃地转向杨晨,“还是你来说吧,什么宝宝?到底怎么回事?”
  杨晨在水盆内洗了洗手,神情有些沉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问清楚的。这小子下山游历,在锦海寺外遇到一个孕妇烧香出来失足摔倒,他就抱着那个妇人去求医,结果刚走到半路,妇人便腹痛难忍,在竹林里生下一个男婴,这小子傻乎乎在一旁帮了点儿忙,就觉得是自己接生的了,高兴得很。喏,就是应霖怀里抱着的这个婴儿……”
  “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被追捕?”应霖看看怀中的婴儿,奇怪地插问了一句。
  “谁料这个孕妇并不简单,她曾是京城万花楼的头牌姑娘,姓上官,被一个贵家公子包养了近两年。她的情夫本来答应只要生男孩就娶她进门为妾的,结果世事无常,家中遭了巨变,连看一眼这孩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
  “满门抄斩。”杨晨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神情阴沉。
  应崇优惊跳了一下:“孟……”
  “没错,那个倒霉的情夫就是孟释青的小儿子,仗着父威横行了半世,被处刑也不冤。这个婴儿因是遗腹子,又未入家谱,所以一时被疏漏。不过上官姑娘被包养一事满京城皆知,又生的是个男婴,万花楼不敢隐瞒,向京兆尹董参禀报了此事,按陛下满门抄斩的旨意,这个男婴也应在被诛之列,所以内政厅便下令捉拿。偏偏这小子刚好买了礼物去看望他亲手接生的孩子,恰巧撞上了巡捕营的行动。双方一言不和,就动起手来。你们知道巡捕营的高手可不少,他一个毛头小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怎么胜得过人家?被打得满身都是伤,苦苦支撑着。幸好我路过看见,急忙去喝止住,问了董参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京兆尹奉旨捉拿孟氏男孙,我也不能当面阻拦,只好装着先走,在僻静处换了衣服,弄了辆马车,蒙面把小七先救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就躲到你这里来了。”
  “孟释青的孙子?”应霖两眼睁得像铜铃一般,“你,杨晨,会不顾名利仕途去救孟释青的孙子?”
  “谁想救他孙子了?”杨晨斜过来一眼,“我是要救小七!虽然这小子又傻又鲁莽,好歹也是我师父的孩子,你当我们浮山同门是什么?”
  “三师兄,六师兄,你们不都是在朝廷里当大官吗?救救这个宝宝吧,他还没满月呢,有什么大罪一定要杀啊?”小七揪着应崇优的袖子,用力摇了摇。
  在场的三个朝廷重臣相互交换了几下眼神,表情都有些凝重。
  婴儿无罪,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对于谋逆之臣的处治,都是九族俱灭,不留一条根苗。也就是说,从国法条例而言,任何维护这个婴儿的做法,都可被视为藏匿逆犯,几无申辩的余地。
  更何况孟释青当政这二十年,为巩固权势残害过不少皇族宗室和朝廷大臣,这些受害者的亲友有不少正在京中供职,他们若知此事,也是绝不会允许孟氏还有任何一条血脉留存于世的。
  为了一个婴儿,违忤圣旨,触犯国律,成为众矢之的,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小七,你听我说,”杨晨叹息一声,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这个婴儿,我们有再大的本事也未必保得住。”
  “为什么?”
  “因为他是孟释青的孙子!”
  “哪又怎么样?他根本见都没见过他爷爷!”
  “见没见过他都是孟释青的孙子!你知道什么叫诛灭九族吗?高、曾、祖、父、己、子、孙、曾孙、玄孙,是为九族,无论年长年幼,如无皇上特赦,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的。”
  “那你们帮宝宝求情,求皇上特赦他啊!”小七天真地道。
  “别傻了!”应霖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皇上有多恨孟释青你知道吗?孟释青当年杀人,可不在乎什么老人婴儿。听说他以谋逆罪杀郑王爷时,曾经亲自闯入内宫,将太后收养的郑王小郡主活活掼死在陛下眼前,当时陛下只有十四岁,眼睁睁瞧着一起长大的堂妹被杀,他是什么心情?你现在要我们去求他特赦孟释青的亲孙子,总得有个理由吧?”
  小七白着脸,着急地咬着自己的一绺头发,仍是坚持道:“可是……可是宝宝是没有罪的啊……”
  “你怎么还不懂,身上流着孟氏的血,那就是他的罪!”应霖无奈地摊了摊手,“现在不仅仅是这个婴儿的问题了,你为了护他对抗官兵,杨晨为了救你也出手伤人,怎么替你们两人脱这个附逆之罪也很麻烦呢!”
  “三师兄,你出手救小七时,有没有人可能认得出你的真实身份?”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应崇优这时才出声询问。
  “我只是匆匆换衣蒙面,来不及做其他的矫饰,也许会有人怀疑吧。不过我也算是靖国的功臣,没有真凭实据,想来不会有人贸贸然针对我的。”
  “嗯。”应崇优点点头,“那你快回府去,小七和这孩子就留在这里我照应。”
  “可是你也……”
  “虽然父亲已告老回乡,不在京城,但这里毕竟仍是太傅府,没有真凭实据,更不会有人敢对这里下手。他们先藏几天,让我仔细想个妥当的办法。你回府之后,什么都不要跟嫂子说,免得她担心。”
  杨晨目光一震,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你……你已经知道我……我……”
  “你六年前成亲时,师叔就已经特意告诉过我了。”
  “呃……她是……”杨晨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一点,“是我父亲作主订的亲事,我们一向聚少离多,这次也是老家派人送她进京的……”
  应崇优淡淡一笑,目光坦然:“师嫂进京,我本该立即过府拜见的,只是这一向事情太多,就耽搁了,你回去替我说声抱歉吧。外面一定还在搜查,你行动要小心些。”
  杨晨看着他素白安详的容颜,心头突然一痛,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胸口,却又是嗫嚅难言。
  “好啦,反正这两个大麻烦已经被你甩在这儿了,你也就别再磨蹭了!”应霖不高兴地推搡了杨晨一下,“快走吧,被抓住了可不许攀咬小优啊!”
  “霖哥!”应崇优责怪地瞪了瞪堂兄,起身送杨晨出门,指引他从角门悄悄离去,又唤来应海,将府中下人一概嘱咐好,上下安排妥当后回屋一看,一大一小两个麻烦缩在一起,已是呼呼大睡,一副全然不觉外间风雨的样子。
  “小优,你可想好了,这不是你一时心软救个小猫小狗的事,这可是‘附逆’啊!”应霖虽然一直从旁匡助,可内心深处却不太赞成应崇优的做法。
  “这件事很难办,但却并不难决定。”应崇优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两个人,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小七是一定要救的,而那个孩子尚未入孟氏宗谱,也未尝就没有一线生机。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他能度过此劫,也算是他命中的福份。”
  “可是如今的形势,已不是战时,这件事的性质,也与平城军魏氏当年那件事完全不同,我觉得一旦东窗事发,那就非同小可,还是先去求皇上……”
  “去求圣旨特赦,也许是一条路。但我了解皇上,他对孟释青的恨实在太深,小七的命,他多半肯饶,可那个婴儿就难说了。如果他答应,难免会引起一些宗室朝臣的怨言,万一他不答应!……”应崇优走到床边,轻轻点了点婴儿的小鼻子,眸中露出怜惜之意,“看看这个小东西吧,要是他也在一个月前跟他的族人一起被处刑,没有人会对他有特殊的感觉,但是现在……单独一个人,这么小小一点被送上断头台,给人的观感就不一样了……我不想看到杀婴这两个字被钉在陛下身上,更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暗中解决这一切。”
  应霖垮下双肩,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堂弟,叹道:“你呀,就是这个毛病不好,什么事都要考虑得周周全全,谁都不想伤害。杨晨你要保,你的师弟和这孩子你要保,连皇上那么强的人,你也要把他保护得不受一点委屈,你累不累啊?”
  “如果真能遂我心愿,保得所有人的周全,我累一点也无所谓。”应崇优笑着拍拍堂兄的胳膊,“霖哥,这件事你不要搅进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现在再说这些就不好听了啊,”应霖白了他一眼,伸手将婴儿抱了起来,“那个大麻烦你留着,这个小的我得抱走。”
  “你抱去哪里?”
  “让你堂嫂照顾啊。这娃娃还没满月呢,要吃奶的,你有吗?这类事情十个你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堂嫂能干,她的嘴紧,人也不笨,你就放心吧。”
  应崇优一把拽住应霖的手臂,想了想,道:“你要插手帮我可以,但有件事你必须先答应我。”
  “什么事?”
  “如果将来这件事有所泄露,你一定要说这婴儿的身份你和嫂嫂都不知道,是因为我求你们帮忙喂养才照顾他的,明白吗?”
  “小优……”
  “责任我一个人来负就够了,何必牵涉太多的人?如果你不肯答应,这孩子我就自己想办法照顾好了。”
  “行行,”应霖挥了挥手,“将来要是不幸被追查,我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你一个人干的,这样行了吧?”
  应崇优却全然不觉得好笑,认真地道:“你是居功甚伟的大将军,只要不是有意逆君,皇上必会宽恕。若你平安无恙,就算是我被定罪,你也可以想办法营救,总好过大家一齐遭殃。”
  应霖听着确实有道理,便点头答应,用披风裹好婴儿,从侧门悄悄回到应府东院属于他的居所去了。
  应崇优独自坐在窗下思谋了半晌,突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小七在床上扭动了几下,大概因为热,一脚蹬开被子,身体几乎横了过来,睡姿极不老实,不由失笑,起身给他重新盖好,又用布巾擦了擦他嘴角因睡得香甜而不觉流下的口水。
  小七咂了咂嘴,翻个身,又把被子踢飞大半,应崇优忙一把接住,拉了回来,将被角朝他身下塞了塞,想盖得严实一些。
  “六师兄……”小七绷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眼睛慵慵地睁开一条缝儿,“什么时候了?”
  “醒了?醒了就起来吧,都快到黄昏了。”
  小七坐起身子,朝四处看了看,“宝宝呢?”
  “我堂哥抱到东院去了。”
  “喔。”小七抓了抓头皮,“六师兄,我饿了。”
  应崇优端来桌上的茶点递给他,小七抓起几块糕点,大口大口吃着,结果吞咽时一不小心呛着,剧烈咳嗽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直吸冷气。应崇优赶紧帮他拍背顺气,有些心疼地责备道:“连吃个东西也这么鲁莽!你什么时候能学得稳重些?师父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以后做事要多想想他老人家。”
  “有什么关系,”小七顺过了气,又咬了一口红豆糕,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来,有师兄们撑着。”
  “你呀,就是被娇惯坏了,一觉睡醒,天大的烦恼都不记得。”应崇优揉着他的头发,不知不觉感慨起来,“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艰险波乱,品尝过多少世间冷暖了……幸好他是个有定力的孩子,要是像你,怎么能撑到今天?”
  “您说的是谁啊?”
  “皇上……”
  “喔,他是皇上嘛,当然很了不起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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