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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玛[出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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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想拿回书包,发现她双手捧著我书包,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我赶紧说,同时伸出左手握住书包背带。
绿色书包先离开深蓝色的海,我将它挂回左肩。
然后她提著袋子递给我,为了避免碰触她握住袋子提手的手指,
我紧抓住袋子的右上角,让绿色袋子离开深蓝色的海,回到我的左手。

我发现她手臂的肤色似乎更白皙,於是手掌背的青筋显得格外翠绿。
她也许是混血儿的想法又再次浮现。
『请问……』转身下车前,我终於忍不住问:『你是混血吗?』
「不。」她说,「我只是贫血。」
我楞了楞,回神后匆忙下了车,有点狼狈。

下车后我又呆在原地,目送公车的背影愈来愈远、愈远愈淡。
How is now?现在是怎样?
我一定要在下车前问鸟问题吗?不搞笑会死吗?
「又发呆!」路过的班上同学敲了一下我的头,「走啦!」
好痛啊,我又回到悲惨的真实世界。

只说声谢谢就下车很难吗?为什麼我非得发问呢?
上课时压抑不住满腔悲愤,握笔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颤抖著。
「啪」的一声,我竟然把铅笔弄断。
「你是白痴吗?」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是的。』我很用力点了点头。

决定了。
下次碰面时,除了说谢谢外,什麼话都别说。
不过只说谢谢太单调,应该混搭著用感谢、多谢、感恩、Thank you。
嗯,就这样。

下次遇见她时隔了四天,中间有例假日。
但我的意志非常坚强,绝不会忘记我的决定。
我一上车就定位右手拉住吊环后,发现她又坐在我面前。
心里才刚闪过「真好」的念头时,她便抬起头。
「书包。」她说。
我吓了一跳,不知作何反应。
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车内还很空啊。
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拿书包的先决条件是公车基本上处於拥挤的状况。

「我又忘了。」她笑了笑,「还是袋子先吧。」
『谢谢。』我回过神,左手把袋子交给她。
「然后是书包。」
『感谢。』我再把书包交给她。
她又笑了笑,然后低下头,我注视她三秒后,才赶紧将视线投向窗外。

一直到快下车前,我心里始终纳闷著。
「书包。」车停的同时,她双手将书包递给我。
『多谢。』我左手接过书包背带,俐落地甩上左肩。
「袋子。」
『感恩。』我小心翼翼抓住袋子右上角,避免碰触她的纤纤素手。
转身下车瞬间,想到还有一个词没用,便回头说:『Thank you。』

「其实我是中美混血哦。」她突然说。
『是吗?』我的决定破功了,又用了问句。
「因为我父亲是台中人、母亲是美浓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她说完后,我整个人呆住、无法动弹。
楞了几秒后才猛然想起要赶快下车,於是跌跌撞撞地奔下车。

她是开玩笑的吗?她是在开玩笑吧?是吗?是吧?
目送公车的背影时,心里还在琢磨著。
啊,没错,虽然难以想像,但她刚刚确实开了个玩笑。
她竟然跟我开玩笑?这是否意味著我跟她已经不只是初识了?
没错,虽然还是难以想像,但起码在她心里我应该不再完全陌生。
身后隐约传来杀气,我立刻低下头,这次终於没被敲头了。

从那次开始,只要我一上车遇见她,她便会帮我拿书包。
不论公车内是否已拥挤。
除了刚上车时她说「袋子」、「书包」;我说『谢谢』外,
45分钟的车程中,我们不作任何交谈,视线也很少接触。
倒是我要下车时,偶尔会聊两句,不多不少,就是两句。

「我是道道地地的台湾人哦。」她说。
『喔。』
「上次是开玩笑的。」
『嗯。』我笑了笑,『我知道。』
我转身下车,觉得这种Ending很完美。

「下车小心。」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不禁回过头看著她,有点难以置信。
她没再说话,只淡淡笑了笑,左手指了指公车前方。
我立刻醒悟,转身加快速度,钻出一条路下车。
不知道是她的叮咛还是早晨的阳光,下车后我觉得整个人暖洋洋的。

从此在遇见她的日子里,「下车小心」总是伴随著我下车。
以前由拥挤的公车内下车时,难免会跌跌撞撞,有时甚至是狼狈不堪。
而下车后踩在地面时,肩上和手上的负重会提醒我升学压力的存在。
但她这句叮咛即使只是单纯的客套,也会让我下车时的心情从容笃定。
我甚至会有身上的负重减轻了的错觉。

「你是高二吗?」她问。
『是的。』
「我也是高二哦。」
『很好。』
「下车小心。」

一般成年人之间的互相介绍会从问人贵姓开始,可能为了方便称呼
,也可能只是应酬似的客套。
但高中生之间应该会先问就读的高中,再问念几年级。
这种问法既不是为了称呼,也不是应酬话,只是单纯想知道而已。
对於想进一步认识对方而言,是一个重要且必经的阶段。

曾经很纳闷为何我一上车就会刚好站在她面前方圆半公尺内?
推敲了几天后,发觉这很合理、也合逻辑。
对通车上学的学生而言,每天在几乎同样的时间搭同样路线的车
如果可以选择,一般人会坐在几乎同样的位置、站在几乎同样的地方。
这也许是因为安全感作祟或者只是单纯的习惯。
我和她应该都属於一般人,於是她总是坐在公车左后方的座位;
我则站在公车后门往车尾四步的地方,面对左侧窗户。

后来我上车后转身往车尾跨步的瞬间,眼角就启动搜寻功能。
一旦瞄到她,我会不自觉修正步幅大小,以便能够完美地抵达她面前。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还保有刚好走四步的习惯。
於是在自主意识的帮助下,我总是能刚好站在她面前。
合不合理、合不合逻辑、是否命中注定、是否特别有缘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会站在她面前、我想站在她面前、我要站在她面前。

「对了。」她说,「我说我贫血也是开玩笑的,我只是皮肤白而已。」
『喔。』
「皮肤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我说,『但是犯规。』
「下车小心。」她笑了笑。

有几次我还闻到她身上有股花香,香味细致且浓郁。
「你是不是闻到花香?」
『嗯。』我点点头。
「是栀子花哦。」她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
「下车小心。」

我贪恋那股香气,进教室后把鼻子贴近书包,闭上眼睛仔细闻了一圈。
真是幸福的书包啊,可以躺在满是栀子花香味的深蓝色海洋上。
「你是狗吗?」坐我旁边的同学问。
『我宁愿是。』我再把鼻子贴近袋子。

那时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节,在学校的工艺教室与美术教室之间,
沿路绽放栀子花。花朵约掌心大小,花形非常优雅。
以前经过时总是无视,自从认识她后偶尔会特地绕路去闻香。
栀子花的花瓣像她的肤色一样,都是纯净的白。
后来每当我看见栀子花或闻到栀子花香时,都会联想起她。

「你喜欢栀子花吗?」她问。
『喜欢。』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栀子花的香气很浓烈,闻久了好像会醉呢。」
『没错。』我又点点头。
「下车小心。」

虽然不是每天上学都会遇见她,但只要遇见她,我的书包就会很幸福。
我曾统计过,在50个上课的日子里,有19天遇见她,机率是0。38。
这种数字如果是打击率的话,在棒球场上几乎笃定拿打击王了。
还有个有趣但并不严谨的统计,那就是在遇见她的日子里,
我考试的平均分数比较高。
这或许意味著让我成绩进步的最佳解,便是提高上学时遇见她的机率。

「今天天气很好。」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
「下车小心。」

有次在刮风下雨的天气里遇见她,那天雨下得很大,即使打了伞,
书包和袋子还是不免被雨水弄湿。
尤其是收伞上车的过程中,会有两秒左右是处於任风雨欺凌的状况。
上车后发现地板因众人湿鞋踩踏而有点泥泞,我蹑手蹑脚走到她面前。
「袋子。」她说。
『会弄湿你的裙子。』我看了被雨水淋湿三分之一的袋子一眼。

可能是车子引擎声和雨声掩盖了我说话时压低的音量,她应该没听到。
「还是不要好了,会弄脏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湿泥,「雨伞。」
我将同时拿著袋子和雨伞的左手伸向她,她缓缓抽出我的雨伞。
连同她的雨伞,她把两支雨伞斜斜地靠在双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书包。」她说。『会弄湿你的裙子。』我又说。
「我的裙子湿了,你的书包应该不介意吧?」她应该又没听到。
我不知道该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书包给她。

「唉呀。」她恍然大悟,「还是应该要拿袋子才对。」
『会弄湿……』她没等我说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说完她大概也不会听见。
我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袋子递给她。
她将袋子平放在双腿上,然后左右手分别拿起靠在双膝的两支雨伞。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终於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在公车行驶途中与她对话过,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狈,
我不知如何掌握说话的节奏,而且说话的音量始终压低。
大概除了那句『谢谢』维持正常外,其余的话语好像含在口中一样。
我发现她的发梢有些湿润,上衣也有几处被雨水溅湿的痕迹。
同样因风雨而有些狼狈,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轻松。

「你看。」她抬起头,左右手各拿著一支伞,手心握住伞柄。
把伞立直,伞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倾,说:「这样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笑声恐怕比刚刚说话时的音量还要高。
看来她除了皮肤白之外,个性也有点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我又忍不住笑了。
「下车小心。」

快升上高三了,即将进入传说中地狱般的日子。
在联考是大学入学唯一管道的年代,对她和我这种普通高中生而言,
不管冷热、无论晴雨,都是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也都该认真念书。
我和她都有这种觉悟,而且为了避免升学压力太大而导致精神失常,
我们也同时有了要常说冷笑话解压的觉悟。

「一个大雄要配一个静香,那很多个大雄要配什麼呢?」她问。
『嗯……』我想了三秒,说:『进香团。』
「这答案不错。」她笑了。
『或许吧。』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郑成功给儿子一千块,为什麼儿子只花两百块?」她问。
『所以才会叫正经八百啊。』我回答。
「这问题其实很无聊。」她笑了。
『确实是无聊。』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什麼是众矢之的?」她问。
『马桶。』我说,『更严谨的答案是:公共厕所的马桶。』
「你反应好快。」她笑了。
『刚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升上地狱般的高三后,袋子愈来愈沉、书包愈来愈重。
我不想让她双腿上的负担过重,总是先把袋子塞满以减轻书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怀孕八个月的肚子,我担心总有一天袋子会被撑破。
在车上将袋子交给她时,我会先将袋子直放地上,然后缓缓推向她;
下车拿袋子时,我会请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紧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总之我不让她有提袋子的机会,事实上她单手应该也提不动。

「你的书包变轻了。」
『嗯。』
「但袋子什麼时候要生小孩?」
『联考过后吧。』
「下车小心。」

以前我从不洗书包,认识她之后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书包和袋子。
书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绿变成比黯淡再淡一点的绿。
跟学校其他同学的书包比起来,我好像背著一个外校的书包。
原本绿底白字的书包和袋子,由於绿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见她时背著现在的书包,她应该很难看出我就读的学校。
那麼我当时的问句便不再是鸟问句,而是有意义的。

书包颜色变淡的过程是缓变的,跟她认识的程度也是渐进的。
随著书包颜色愈来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无论是缓变或渐进,速度同样慢到难以察觉变化。
蓦然回首才惊觉书包早已不再翠绿,而我和她也认识了快十个月。
书包和袋子不仅记录著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也成了我和她之间的见证。

「你的书包和袋子都变老了。」
『嗯?』
「因为白了头。」
『说的好。』
「下车小心。」

高三下学期在二月上旬开学,也是西洋情人节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车为了应景,办了个「爱情留言」活动。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机座位旁的粉红色卡片,写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机会将爱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线,绑在吊环上的带子。
刚开始时车上只有几张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环上都有粉红色。
有的吊环上甚至系了三、四张卡片,看起来很壮观。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吗?」
『没有。』我摇摇头,『写的都满无聊的。』
「字句也许无聊,但这样做很浪漫呀。」
『是吗?』
「下车小心。」她点点头。

我18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开展示是件无聊的事,不管写的好不好。
不过既然她说这样做很浪漫,那就……就写写看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害健康。

放学回家的公车上,我在下车时悄悄的摸走一张粉红色卡片。
司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无比心虚。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隔天上车找灵感,发现我右手抓住的吊环上面挂著三张女孩写的卡片:
「我是那样的深深的爱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样深。」
「为什麼?只是在卡片上写『我爱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泪。」
「邂逅真爱生死不渝,今生只为与你相遇,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如果以后我女儿写出这种留言,我大概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上课时无法专心,总在思考该写些什麼?
这样不是办法,得赶快写点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无法上课。
我闭上眼睛,试著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影像,却是一片朦胧的白。
慢慢调整焦距,影像逐渐清晰,那是栀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佛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
嗯,就这麼写吧。

      给看似混血其实贫血的女孩/
      总是在拥挤的公车内遇见坐著的你/
      在只属於我的40公分见方的桃花源里/
      从未见过你站起/
      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与你相遇/
      即使你只是迎面走来/
 说花好美哦之类的话语/
      然后与我别离/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丽的记忆/

                      国标舞舞者

反覆读了几次,总觉得不太满意,写不出诗该有的感觉或意境。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变成诗人,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处於恋爱的状态,
甚至连单恋也不算,所以才无法写出一首完整的诗。
不过对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而言,这已经是绞尽脑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写诗、也不是写下爱情留言,而是许愿。
我希望将来离开通车的日子后,我还能遇见她,不管何时与何地。

放学的公车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精神有点亢奋。
下车时经过司机旁,虽然知道司机会习惯性看著乘客下车,
但当他瞄了我一眼时,我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虚。
迅速将卡片投入收件箱后,我飞也似的冲下车。
之后坐车时,总会特别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环上面的卡片。

爱情留言活动从二月初到三月中,这段期间我从未发现我写的卡片。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我不可能找遍车上每一个吊环上的每一张卡片,
而且这路公车也不只一辆。
虽然知道刚好看到自己所写的卡片的机率极低,
但我还是很想看看那张卡片系在吊环上的样子。
当公车终於回复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红时,心里涌现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无论如何,这件事要让它早点过去,我不该放在心上。
在联考脚步已经逼近的阶段,我应该更专心、更心无旁骛。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细腻的心思,应该要全放在数学上头,
或许还可以帮助我解题。

「只剩100天了。」她说。
『是啊。』
「第二句。」
『啊?』
「下车小心。」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总是用黄色粉笔写下距离联考的天数。
黑板每天擦来擦去数十遍,那小块黄色角落始终被慎重地避开。
当你问高三生今天是几月几号?他会想三秒才回答,而且未必答对。
但如果你问的是距离联考还有几天?他会毫不迟疑说出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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