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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摇晃的中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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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破坏不那么大,但革命毕竟是一场中国人学习西方的激烈变革。革命后,中国国门上的招牌变了,从一个君主专制的政体,变成了最先进的美国体制,接任孙中山做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也被誉为中国第一华盛顿,世界第二华盛顿。但是,革命后的现实告诉我们,这样的制度,落到实处,的确大有困难。就整体而言,虽然沿海开放口岸城市的绅商欢迎革命,而内地农村的士绅满怀疑虑,汉人的官僚在革命进行中,却罕有为清朝殉节的。怀念清朝的遗老遗少,都是在革命后民国制度运行之后产生的——民国来了之后,很多人才觉得前朝其实更好一点,换句话说,民国不怎么样。
民国办不好,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生成一种新的秩序。然而,新秩序的产生,有赖于现存秩序的稳定。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机的粗暴干涉,乱中添乱,袁世凯和他的谋士,错判形势,贸然称帝,袁世凯这个唯一的强人垮台,秩序的稳定,自然无从谈起。革命带来了民主共和制度,但这个制度在中国却落不了地,落不了地的制度,也就没法修正,中国回不到更合适的君主立宪体制那里去,因为在上层信奉的进化论历史观里,制度的演进,是进化的必然,已经进化到先进的制度,任何“退步”,都是开历史的倒车。
辛亥革命,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大变革。这场变革,却给中国带来了深刻的变化。革命成功后不久,上海的报纸不无戏谑地罗列了革命前后的变化:“共和政体成,专制政体灭,中华民国成,清朝灭,总统成,皇帝灭,新内阁成,旧内阁灭,新官制成,旧官制灭,新教育成,旧教育灭,枪炮兴,弓矢灭,新礼服兴,翎顶礼服灭,剪发兴,辫子灭,盘上髻兴,堕马髻灭,爱国帽兴,瓜皮帽灭,阳历兴,阴历灭,鞠躬礼兴,拜跪礼灭,卡片兴,大名刺灭,马路兴,城垣栏栅灭,律师兴,讼师灭,枪毙兴,斩绞灭,舞台名词兴,茶园名词灭,旅馆名词兴,客栈名词灭”。其实,新教育、枪炮、律师、马路这样的东西,并不是民国才兴的,而除了制度变化,其他的变化,都是皮相的,甚至并没有真的变过来,至少在民国初年是如此。连革命党人大力推动,强力执行的剪辫子和放足,在乡村世界也成效甚微。放足和禁缠(禁止缠足)成效最差,直到国民党统治时期,好些地方的妇女依然缠足。剪辫稍好,但坚持不剪的人,也所在多有。民国成立,原本戴在外国人头上的大礼帽,的确扣在了中国官员的脑袋上,而且他们的手上,也多了根“文明棍”(手杖)。还不仅如此,辛亥之后,话剧叫文明戏,新式结婚叫文明结婚,放足叫文明脚,连脚踏车,都被叫做自由车。但是,民国之后,正如长袍马褂依然如旧一样,瓜皮帽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依旧为士绅的常服。为孙中山倡导的中山装,即使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也只是党部人员在官方场合的服装,回家之后,很多人还是袍褂当家。很多在日本学了军事的将领,在今天留下的老照片上,洋式戎装,笔挺精神,但平常却喜欢长袍马褂,甚至喜欢坐轿子,连上战场都不例外。自由、民主和文明,离中国人的生活,其实还相当远。
辛亥革命真正给中国带来的变化,既不是风俗的变化,西化的习染,也不是新事物的出现,零星的现代化,甚至也不是制度的革命。如果没有革命,清朝如果能正常立宪的话,代议制民主早晚都会来,西方的法律、政治制度,在新政期间已经进来,而且总会生根,所差的,只是技术上到底学谁的问题,而没有不学的道理。比如法律制度,是大陆法系还是英美法系的问题。在我看来,辛亥革命带给中国和中国人的,其实是持久的制度的困扰和变革的焦虑。
革命给了国人一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但却没法像魔棒一样,给中国带来立竿见影的变化。中国不仅没有因此而走向富强,反而更加混乱。很多人都明白,一个有两千年帝制传统的国度,骤然实行共和,而且学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国,其实难免消化不良,但是,人们不情愿看着刚刚确立的进化论历史观在自己身上破产,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西方人其实不一样,没法原封不动地移植一个“最好的制度”,因为这样,似乎就等于承认自己种族的劣质。于是,只能把混乱归咎于变革的不彻底,革命的不彻底,因此只好在前进方向上做更激进的动作,革命,再革命,从制度变革走向文化和伦理革命,再则阶级革命,把中国社会翻过来,将传统的结构彻底打碎,建设一个人们谁也弄不明白的新世界。直到今天,人们依然患着求新症,什么东西,不求最合适,只求最新,最时髦。
即使不这样,在情势上,中国人也退不回去,退不到一个更合适自己的制度状况中去。其实建立代议制民主当然是必要的,但中国这样的国度,还是需要一个皇帝过渡的。可是过去的皇帝是满人,是异族,而且已经在革命的论述中带有屠杀汉人的原罪。所以,清朝的复辟,只能是遗老遗少的梦呓,一旦落到地上,连坚定的君主立宪主义者都会因之而崩溃。1917年的张勋复辟,不仅毁了康有为的清誉,也使得一直主张君主立宪的杨度心灰意冷,从此放弃了自己的主义。其他的人,没有实权的孔门后裔衍圣公做不了,有实权的袁世凯也做不了。谁也做不了皇帝,道理很简单:中国已经共和了,人们只能在“先进的制度”里往前走。除非找到更先进的制度,后来的中国人,据说还真的找到了。
中国人不是在共和制度中无法生存,也不是创造不出好的东西来。几十年的民国历史,也有值得称道的教育,值得骄傲的文化,但是,国人却很难在共和制度里创造一个新的秩序。尽管现在的人们回顾历史的时候,觉得民国还相当不错,但是当时的人们却很难满意那种军阀割据,国势衰微,中央政府政令不出都门的状况。这个老大的帝国,在进入共和之后,没有重建一个属于共和制的秩序,因此,就很难抵御卡里斯玛权威的呼唤,很难抵御再一次的革命,不断革命的诱惑。革命带来了问题,答案却是只能在继续革命中得到解决。一个原本背着过重的历史包袱,又在清末历史中饱受欺凌的民族,学习西方,包括学习引进西方的制度,无论如何都摆不脱工具性的诱惑。所谓的革命,无非是要借助革命的杠杆,撬起可以使民族翻身的巨石,当无论如何都撬不动的时候,不是换一个杠杆,而是接长这个杠杆,用更激进的革命,继续撬。
当然,当年的中国境况,说起来也很无奈。和平变革的希望,只能建立在清政府不犯大错上,但是,谁也保证不了这个政府不犯错误。自1860年中国设立总理衙门以来,中国已经被拖进了西方的世界体系,此后中国历史的演进,总离不开世界历史的拖带,中国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历史走向,也无法决定什么时候变化或者怎么变化。同光中兴,自己对自己说是自强运动,但实际上不过是洋务运动。此后的变革,也大抵如此。本土化的最后抵抗,是义和团,结果被碰了个灰头土脸,回头看看,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清朝从新政走到被革命,中国的改革被革命扑倒,在一个两难之局里,历史,在这里很无奈。
辛亥革命,以及革命后的一百年,都是值得国人反思的一个艰难的过程,一百周年的纪念,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但愿,人们能想起点什么,想出点什么来,别白过了。
第一幕 辛亥年,武昌的那点事
〔辛亥年,武昌发生的那些事,是一场意外,意外里的意外。这场意外,毁了一个王朝,像扳道岔一样,把古老的中国,扳到了另一个轨道上。〕
【还有一场未遂的武昌起义】
1911年10月10日夜里武昌新军工程营发生的起义,之所以发生,虽然此前有革命党的某些安排,但事到临头,实际上只是士兵的自发行为。革命,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这样的偶然性,最终能够成事,其实也是偶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此前的9月24日夜里,武昌新军驻扎在南湖的炮队,也发生了一次士兵自发的偶然性起义,但是,枪响了,并没有像后来10月10日一样,引起普遍的响应,因而悄然流产。
事情是这样的,据当时的报道,湖北新军炮队第八标三营,有一些老兵服役期满,遵命退伍。由于这些老兵资格老,人缘好,所以,大家给他们摆酒送行。9月24日这天夜里,目兵汪锡九等正在和昔日的同僚饮酒,一些丘八,喝到兴处,未免大呼小叫,出言不逊,让长官听了不爽(也有一种说法,是说喝酒是为了汪锡九等人请假离营)。该队的排长刘步云一向跟汪锡九等人不睦,上前干涉(几乎跟10月10日工程营发生的事一样,出来干涉的也是一个排长)。退伍老兵一向比较横,从来如此。以前听人管也就罢了,现在马上就要离开军队,还要受这个气,怎么可能忍?加上这些人原本就跟革命党有联系,就更加难以克制。于是双方由争吵变成打斗。众兵士起而打开军械房,取出马枪十几杆,向军官室轰击,但是,枪里的子弹,都是有药无子的训练弹,伤不了人。这些人一不做二不休,拖出快炮三尊,准备大干。但由于新军的炮与炮弹是分开的,有炮无弹,他们又去抢弹药库,急切之间,砸不开库门。后来工程营的起义,枪一响,全营响应。但是,南湖炮队的举动,却没有招来别人跟着动。响应者没来,镇压的马队倒来了,起事的士兵,只好弃炮而逃。马队追及,汪锡九跟他们说,大家都是兄弟,相煎何急?马队士兵也就退了。
事闹出来之后,革命党曾经一度想提前发动。但考虑到准备不足,而且事起突然,有点像是老兵使酒闹事,瑞澂和张彪昏聩胆小,未必会真的深究。所以,只是安排两个领头的士兵逃走,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果然,瑞澂和张彪得到消息之后,宁肯相信事发偶然,不过是退伍老兵酗酒闹事,遂开除了几个人的军籍,息事宁人。
南湖炮队的事,跟工程营发难,仅仅相距十五天。若论革命形势,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两者也都没有革命党的有意布置和领导,都是自己发难,也都开了枪。后者群起响应,而前者,大家都做壁上观,顶多跟着喊几嗓子起起哄。两个事件所差的,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情势。
俗话说,形势比人强。俗话说的这个形势,就是我说的情势。这个情势,事实上是清朝的湖北总督瑞澂和革命党人一起造出来的。10月9日这天,革命党人在汉口俄租界宝善里的据点试验炸弹,不慎爆炸,据点暴露。张皇没出息的革命党人,把所有的名册、文告、旗帜甚至武器和资金都丢给了清吏,导致瑞澂全城大搜捕,多个据点被破获,二十多人被捕,剩下的革命党领袖纷纷逃走。彭楚藩、刘尧澂和杨洪胜牺牲,三人的人头,被示威性地挂在了城头。瑞澂和张彪将要按图索骥的流言,传遍了整个军营。这就是工程营发难的情势,有了这个情势,起义才会一呼百应。
我们知道,任何一种造反或者起义,都需要有动员。动员的力度越大,成功的把握才越大。但是最好的动员,莫过于形成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有了这样的气氛,每个人都感到威胁了,作乱的几率才高,打仗才有士气。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的造反起事,发动者往往需要制造谣言的缘故。10月10日的工程营起义前夕,人人自危的气氛,第一来自革命党失手,第二来自瑞澂的处置失当,而两者奇妙地构成了完整的逻辑线条,不由人不信。事实上,瑞澂和他的幕僚,还真的考虑过按图索骥,按党人名册搜捕,所以,流言不为无因。在地方争路权的纷争一起,革命党人频繁活动,整个局势风雨飘摇的情况下,人心原本就不稳。流言一起,又没有有力的措施安抚,人心就瓦解了。在工程营发难前夕,据报道,张彪已经布置各营管带,凡营中喜阅新书报、言大气昂及剪辫之兵,一律开除,派人押送回原籍。并且严禁各营队之间士兵来往,不许士兵五人以上聚谈。虽未及实行,但却平添了紧张气氛,让士兵从军官们严峻的表情和鬼祟的行动中,“印证”了按图索骥的真实性。事实上,新军固然有不少革命党,但没有想象那么多,至少,军官中的革命党相当少,只要响应者不足够多,是可以弹压的。可是按图索骥的流言一起,不仅新军中所有没有逃走革命党人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那些跟革命党人有过交往的人,也人心惶惶,革命党的花名册是他们自己造的,谁知道那名册里到底有谁呢?不动也是死,动一动,说不定还会有活路。按一个革命党人的说法就是,“起义亦死,不起亦死,等是死耳,与其为瓮中之鳖,毋宁铤而走险。”这是一个兵法上“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局面,是一个典型的陈胜吴广起义的情势,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局面,士卒很有战斗力。然而,即使这样,还有差不多一半的新军没有动。事实上,凡是革命党人活动多一点的部队,就都“叛变”了,革命党人活动较少的部队,士兵不那么担心受到牵连的,就没有响应。只是,他们也没有心思去镇压起义的同类,一旦总督走了,兵就散了。
从这个角度看,如果10月9日汉口租界没有发生事故,起义按革命党部署的计划进行,革命还真的未必能成功。因为这样按计划进行的起义,动员的力度明显不够。起义的信炮打响,有多少人响应,还真不好说。武昌起义成功之后,作为原来的革命领袖之一的刘公说,当初他们动员新军士兵,好多人虽然有心革命,但一旦落实到具体行动,就会犹豫。因此他们甚至想过用炸弹来威胁这些士兵,如果不参加,就会被炸死。为了印证这一点,此前已经有了一个现成的例子,如果9月24日夜里,大家都有心造反,南湖炮队的枪声一响,一哄而起,一样能够成功。而后来同样是南湖炮队,却大部响应了起义,炮兵的加入,对攻下总督府,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自古歪打正着的事,不绝于书。武昌起义,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无心之作。
【芝麻开门】
武昌起义的成功,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有些偶然性。首先起义的爆发,就有些歪打正着的感觉。如果不是革命党机关暴露,党人领袖逃的逃,死的死,党人名册落在了湖广总督瑞澂手里,传说他老人家要按图索骥拿人,加上瑞澂当场处死三个革命党,更加落实了“镇压”的传闻,等于帮革命党做了最好的动员,起义能否如此激愤地一哄而起,有那么多新军参与,还真不好说。起义成功之后,处于“四战”之地的武汉,居然半个月左右没有遭致清军的反扑和围攻,给各地的“别有用心者”以极大的鼓舞,给了他们机会,到了北洋军大兵压境的时候,各地纷纷独立,噩耗频传,即便北洋军拿下了武汉三镇中的两镇,也已经大势已去。接掌清朝大权的袁世凯,出于利害计算,也只能跟革命党谈条件,出卖自己的东家了。
武昌起义之前,之所以革命党人不看好武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认为武汉属于四战之地,起义发动,即使成功,也易于遭致四面围攻,坚持不下来。没想到,这个中心开花的起义,不仅守住了,而且最大限度地把革命辐射开来,一举大获成功。其中除了满人亲贵自毁长城,汉人官僚不乐帮忙的原因之外,很大的一个因素,是革命党人意外地撞上了一个有钱有枪的宝库,喊了一嗓子“芝麻开门”,门就真的开了。
当时武汉的新军,一共一镇一混成协,共计一万一千多人,巡防营不多,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起义前,大约两个标(团)调往四川镇压保路运动(其中两个营在宜昌)。剩下的部队,不到万人。起义爆发,有五个营和两标(团)——一个骑兵团和一个旗人组成的团没有响应起义,起义部队,不过两千余人,加上后来加入的陆军小学的学生和零散的士兵,当事人回忆说有四千人,但实际上大约也就不到三千人。只是,起义军比较凶悍,未响应起义的部队,不是被消灭(旗人团),就在跟着镇统制(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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