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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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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她的信永远没有主题,逻辑混乱。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过,异国小镇里远远没有闹市区的时装店那么热闹。她说:西决,谁说一天有24小时,明明是48小时,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么难熬。
我很想写封信给她,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最终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所以我短短地写了一句话:我和陈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烟越抽越多了,一天两包,比郑东霓还要战绩辉煌。
小叔总是站在我的办公桌前面,“你好像瘦了。”然后他皱着眉头看我满满的烟灰缸:“你到底还要不要你的肺了?”他这么说。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尽管他又胖了。过年的时候三婶给他新买的毛衣看上去已经有点紧,我是说,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过他们班,透过窗子看到他眉飞色舞地给学生们讲解苏东坡。黑板上,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时兴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书法。他神色悠闲,声音洪亮地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在这阙词里,我最喜欢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看到了吗,好啊,好一个‘大醉,作此篇’,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气魄。多潇洒,多*。五个字而已,什么都说了……”兴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样摇头晃脑,手里的粉笔非常及时地,“咔嚓”一声折断了。底下的学生们“轰”地笑了,是为了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7)
我看到郑南音前仰后合地最夸张。
那天中午,郑南音风风火火地闯到我办公室来:“哥哥,今天我们晚自习,你一定要来。”
“干嘛?”“总之有好节目。你来就对了。到时候你就从我们教室后门进来。”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饭?”我冲着她的背影问。“我才不要。”当她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然后又听见了她的班主任的声音:“郑南音,不知道走廊里不准大声喧哗吗?”
这个时候几个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郑老师,我们有问题想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总是能遇到几个的。在我低下头去在面前的草稿纸上画图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她们或者非常羞涩,或者不那么羞涩的注视。
“郑老师,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女孩子仰起脸,大胆地看着我,“陈锦菲暗恋你。”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子一起小声地窃笑了,其中一个推了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陈锦菲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是我的荣幸。”我皮笑肉不笑,“不过我不喜欢未成年人。”
“郑老师好酷啊!”这下她们一起欢呼了起来。有的时候,逗她们笑一笑,的确是我的乐趣。
“郑老师,我不骗你。”她们个个看上去都比上课的时候精神抖擞,“陈锦菲说她将来就要找长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题的草稿纸,她都会留在一个夹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因为郑老师留的作业是神圣的,就连草稿纸,也不能怠慢。”
“不要脸——”她们欢天喜地地大笑。
“你们还有问题吗?”我不得不说,“我很饿。”
“有件事,”一个刚才在众人喧哗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女生非常羞涩地说,“郑老师,我,我有事情想找郑鸿老师帮忙,可是郑鸿老师又不教我们,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问问,郑老师你可不可以——”
“哎呀,听你说话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刚才那个勇于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郑老师,是这样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让郑鸿老师看看她写的东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郑鸿老师,所以啦,郑老师,帮个忙吧。我们算是来走你的后门了。拜托拜托。”
“干吗不找你们自己的语文老师呢,偏要郑鸿老师?”
“哎呀郑老师,”她们又开始噪杂地七嘴八舌了,“别的老师能指点的都是高考作文,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才是真正懂文学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彻底地错愕了。
“郑老师你别骗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郑鸿老师的文章写得可好啦。他也对真正有才华的学生特别好。”
“就是的。我们在论坛上都已经看过郑鸿老师十年前发表在《龙城晚报》上的散文啦,照我说,不比周国平差。”
“还有还有,和自己最有才华的女学生谈恋爱,明摆着的,郑鸿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艺青年,郑鸿老师才会真正懂得我们在写什么的!”
我彻底地被她们打败了,我说:“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头我一定帮你转交给郑鸿老师。”
“谢谢,谢谢郑老师!”那个渴望着参加比赛的小姑娘兴奋得鼻尖都红了。 。。
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8)
“我就说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郑老师一定会帮忙的,郑老师最好了,人长得帅,会讲课,别看总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肠其实特别好。”
“我心肠一点都不好,”我故意说,“尤其是在我快要饿死了的时候。”
“我们也要走了,”爆料女生又大胆地看了我一眼,“郑老师,不然我们一起去吃午饭?你买单。”
然后,没等我说话,她们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当我和她们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像她们一样,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时光。看着她们离开的样子,我突然间有了某种预感。或者说,隐约感觉到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但是在当时,我还没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答案很快便来了。我想有很多人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习。当然了,并没有发生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只不过是一群调皮的学生祝贺了一个老师的39岁生日。这么一想的话,整件事情都变得无趣起来。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说起那个晚自习的时候,就会微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跟我说:“西决,我这一辈子,没有任何遗憾了。”我在旁边看着死而无憾的他,暗暗告诫自己,等我过了30岁,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一个肚子。
夜晚时候,所有建筑物都比日光下表情丰富。因为没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它们终究可以卸下一些伪装,然后暴露出自己蕴涵于身体最深处的庄严。总之,学校里那条通往各个教室的,蓝紫色大理石的走廊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南音他们班暗沉沉的嘈杂声就这样隐秘地传了出来。按捺不住的某种兴奋和骚动。然后我就看见,居然有别的班的学生,也往南音她们的教室里跑。教室的后门大敞着,进进出出的但是默契地压低说话音量的孩子们,预示着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我用鼻子闻得出来,那种令人心跳的,筹谋什么的气味。
“郑老师,来,进来。”南音班上的一个女生招呼我。
他们把教室变成了一个展览厅。恐怕这一切的布置都是在晚餐的时候进行。墙壁被他们弄成了一种泛着紫红的咖啡色。上面贴了很多的照片,好像还有被放大了的剪报的扫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品质粗糙的作文纸。这个时候郑南音看见了我,笑嘻嘻地给我拿来了一张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后面去。今天你也是观众,连嘉宾都不算。”
“还有嘉宾?”我惊讶。
“当然了。”南音得意地笑了,“嘉宾,兼任摄影师。”
人群里果然有个挂着很专业的相机的年轻女人。这个时候教室的前端传来一阵喧嚣:“来了,来了。”怀抱着一叠试卷的小叔刚刚出现在讲台旁边时,室内的六盏日光灯不约而同地灭了。非常简单的灯光设计,难就难在整个世界漆黑一团时,所有这些孩子们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蜡烛被点燃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火光,零星而不规则地在课桌上开放,然后音乐响起来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们把简陋的音响设备放在了我的椅子旁边——一个插着音箱的MD,于是我不得不保持肃静,忍受着超重低音像一颗律动失常但是无比强劲的心脏那样,神经质地攻击我的耳膜。
“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才张开翅膀风却变沉默,习惯伤痛能不能算收获。庆幸的是我一直没回头,每把汗流了生命变的厚重,走出沮丧才看见新宇宙。
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9)
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人在他们的年龄,总是喜欢用歌词来把握世界万象的。虽说简单,也动人。尤其是当歌曲唱到淋漓尽致的时候。然后,灯亮了。小叔错愕地站在讲台上,已经有很多年,我没见过他这种毫无防备的表情。
“郑老师。”他们班的班长笑吟吟地站起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郑老师。”这句话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小叔环顾着四周,脸色微红。把怀里那叠试卷抱得更紧了。似乎在这满室的烛光和照片里,他已经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试卷放下来。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黑板上,黑板上画了很多花边,花团锦簇的中央,是一句话:
“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
出自那个名叫尼采的疯子,《创造者的路》。
“这个,这个是,”小叔的声音几乎是怯生生的,“你们从什么地方——”
“郑老师,”挂着相机的特邀嘉宾笑了,“这是十年前,1996年,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您写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的,您说这就是你对我们大家做人的期望。您忘记了吗?” 她很挺拔地站在一群蓝白色相间的校服里,明眸皓齿,浅笑盈盈。
“江薏。”小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郑老师,”郑南音同学骄傲地站起来发言,“我们在搜狐,网易,所有的网上校友录里面,找到了您原来的教过的学生。”她伸长手臂一挥,“这些墙上的照片,作文,都是他们寄来的。”
“郑老师,江薏姐姐知道了以后,就自愿来帮我们拍照。”某个角落里,一个没有起立的女生的声音,“江薏姐姐是《龙城晚报》的首席记者,拍的相片一定很好看的。”
“郑老师,”班长说,“等放学以后,我们会把墙上这些照片什么的都拿下来,一起贴在一个照相本子里送给您。这是我们高三(六)班在毕业前,送给您的礼物。”
小叔什么都没有说,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类似的表情。好像是碰到了一件让他为难的事情。教室里寂静着,蓄势待发的那种寂静。这些孩子们都在不约而同地等待着郑鸿老师配合着眼下的氛围,说点什么,然后他们就可以抱以顺理成章的掌声和欢呼。三秒,五秒,十秒了,他们的神情有些冷却。这个时候,小叔嗫嚅着说:“谢谢,我谢谢大家。现在,”他终于慌乱地把那叠试卷放在了讲桌上,“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了。今天的晚自习,主要是,主要是讲评一下前天测验的卷子。”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就这样结束了。意兴阑珊这个词很明显地挂在脸上。只有那个江薏平静如旧,微笑了一下,把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准备退场。
“课代表,过来发卷子。”只有小叔一个人进入了上课的角色,没有表情地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人群里终于有一个人破土而出。然后前排几个同学也不情愿地站出来,把那叠试卷分成了三四份。哗啦啦的纸张的声响响彻了室内,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小叔转过身,拿起来黑板擦。他迟疑了一下,黑板擦一直停顿在那个“尼采”的“尼”字上,然后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让黑板擦停留在那个“秽物”的“秽”字上。终于他重新转了过来,面向着大家,他笑了。他笑得开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种腼腆的神情,“不行。”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不行。我舍不得擦。”
一阵笑声轻轻地在起伏的人群里荡漾开。然后释然的气氛也跟着弥漫了。没有想象中激动人心的煽情场面,不过他们达成了自己的默契。
我该走了。悠长的走廊依然悠长。走廊背后却换了人间。毕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样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耻,但是十年后,却可能因为某些说不清的缘由变成荣光,至少变成一样令人好奇的东西。这中间到底付出过何种代价,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人好像总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严,然后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后他就脱胎换骨了,现在当初的尊严回来了,莫名其妙地,至少有了回来的迹象。
问题是,没人知道他到底还想不想要。或者说,他是否还像当初那样把它视为尊严。
江薏站在夜风中的校园里,对我微微一笑,她说:“你该不会,该不会是东霓的那个小弟弟吧?”她夸张地惊呼一声,“老天爷呀,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教学楼的顶端几个属于高三的窗口,错落地璀璨着。就像是俯视着我们,俯视着所有疾驰而去的时光。
(未完,更多精彩内容,详见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3月中旬推出的单行本《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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