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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门的伪证-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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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理的脸被他踩在脚底,鼻梁骨咯吱作响。疼痛与恐惧差点让她晕了过去。“哇――”的起哄声无情地从高处砸落……
  走在银座的大街上,三宅树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睁开双眼。她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忆消失了。有血有肉、铭刻在心的痛苦回忆。
  只有愤怒才能消除这种回忆。
  “树理。”松子又喊了一声,怕再次挨骂,连忙退后一步。
  树理又走了起来。没有任何解释。
  结果,她们再次来到最早看见的、位于公交站附近的邮筒前。邮筒的投递口贴着黄色的卡片。在互寄贺年卡的日子里,这个熟悉的标记都会出现。右边是一般信件的投递口,左边则是贺年卡的投递口。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后,松子问道。树理正是如此准备的,光买邮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钱。
  “投哪个口才好呢?”
  右边的投递口仅限于一般信件。眼下这个时期,快信业务是不是非得到窗口去办理呢?
  “右边那个就行。”
  树理将三个信封全部塞进了邮筒。
  咔嚓。邮筒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只用了一秒钟。没有重新考虑,也没有犹豫不决。
  松子替树理叹了口气:“太好了,树理。”
  刹那间,一个愤怒的声音从树理心底冒了出来,好似呼啸的北风,狂暴地摇晃着树理的身体。这个十四岁少女的细瘦身躯陡然充满了愤怒的力量,一触即发。
  好什么好?不好!一点也不好丨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这儿来,不想体会那种感受。我是被迫这么做的。
  树理早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所以才写了信。原以为这么一来,就能将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里。可为什么信封已经落到邮筒底部了,愤怒却仍然留在自己的心里呢?
  树理开了口,用一种干涩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说:“嗯,我们回去吧。”
  ?
  “参考书找到了吗?”母亲问道。
  树理一下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从晚餐的盘子上抬起头,看着餐桌对面的母亲。一口饭刚刚送进嘴里,母亲只好咬着筷子呆呆地回望树理。
  “去过了吧?图书中心。”
  对了,白天出门时,妈妈问我去哪儿,我撒了个谎,说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图书中心买参考书,因为附近的书店里没有想要的书。
  “嗯,去过了,不过没有买。”
  “没有要买的书吗?”
  “太多了,挑花眼了。”
  母亲嚼着嘴里的食物,会意地笑了笑:“你看看。”
  “钱要还给妈妈吗?”
  “不用了。反正你又会想要的,对吧?”
  树理没有一点食欲。
  只有母女两人的餐桌很安静。一盏吊灯垂在桌子上方,黄色灯光的照射下下,油腻的菜肴闪闪发光。树理曾央求母亲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发粉刺。可无论她怎么劝说,妈妈都不想改变菜单。她给出的理由是,动物性脂肪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树理想吃蔬菜色拉,母亲也会断然拒绝,说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让人更有效地摄取纤维、吸收营养。所以端上餐桌的永远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错的手法,可母亲嫌麻烦,不肯做。说到底,她只会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费手脚的菜色。
  美容书上都写着,要想改变肌肤状态,最好首先改变饮食习惯。“这是医生写的正规的美容书。”树理想以此来说服母亲,可母亲立马驳回,说到改变饮食习惯,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简直是偷换概念。
  树理提出要去看皮肤科的专家医生,母亲又会说,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只要保持脸部清洁,不化妆,让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自然会好。青春痘嘛,谁没长过一两颗呢?
  “也有人一颗都不长的。严重成这样的,全年级只有我一个。”
  “那是因为你自己去买那些不明不白的药往脸上乱抹。只要不乱涂药弄巧成拙,自然会好的。”
  讨论的结果总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没一个长过这么严重的粉刺,说明这并非家中遗传的体质造成的。只要树理不大惊小怪,很快就会好的,神经过敏反而会影响皮肤。
  说到最后,母亲都会做出这样的单方面判决。
  “总之这都是焦虑造成的,不是吗?只要放轻松一点,一切都会好转的。”
  树理也想放轻松一点。但是,心情要轻松,首先得皮肤光洁,让自己充满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面对周围的人。母亲的话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树理慢吞吞地拨动筷子,从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时问道:“爸爸今天去哪儿了?”
  “横滨。说他的新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会晚回来吗?”
  “估计会吧。”母亲一边吃东西一边瞄了眼时钟,“叫我们不要替他留晚饭。要跟大伙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树理的父亲是个所谓的“星期天画家”,因为他是个上班族,画画并非他的本业。他本人倒一直以“画家”自居,虽不以此为生,却自认其创作态度与专业艺术家并无二致,绝非那些凭兴趣画几笔的星期天画家可比。
  有一次,树理被父亲自以为是的艺术论激怒了,便予以反驳:“可爸爸加人的那个‘二光会’,不就是一群凭兴趣画两笔的人吗?来我们家玩的那些人,谁都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画家。不管你的创作态度如何,只要没人肯掏钱买你的画,用你的画装点客厅,就不能自称专业画家。不是吗?”
  谁知父亲勃然大怒,连脸色都变了:“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些名画家,不都是在世时自己的画卖不出去,过着贫苦的生活吗?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没人肯买他的画,可你能说梵高不是艺术家吗?”
  真是歪理十八条,树理心中暗忖。跟妈妈一样,就知道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爸爸你呀,为什么要拉梵高来撑腰呢?
  对于树理喜欢的现代艺术,父亲也一直看不顺眼,说如今的美术界让那些连素描都不会画的家伙跑去墙上涂鸦,乱画一通就能赚大钱,完全是穷途末路了。这会让真正的艺术家窒息而死的。
  现代艺术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即使在评价很高的作品里,也会有连树理这样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树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艺术家,自己的父亲也绝对不在这个行列里。
  父亲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画画了。他曾考过一次东京艺术大学,不过并未考上,而是进入一所普通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职于大型家电企业,工作至今。
  由于年收入算得上丰厚,父亲每年都要带家人出国旅行一次。这对母亲和树理仅仅是观光游览,可对父亲而言,就是为了绘画,为了创作的旅行。无论去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画具。在机场的柜台处寄存行李时,他都会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主动说明行李箱里存放着贵重的画具。如果柜台前的服务人员听后说出“您是一位画家呀”之类的话,他便会挺直腰板滔滔不绝,说自己的作品人选过某某画展,这次旅行准备描绘哪里的景色等等,好像并不知道对方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随便附和他罢了。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连在外用餐或购物时,父亲也会逮住机会向人炫耀。每到这时,树理都会羞恼不已,尽可能和父亲保持距离。不仅是现在,早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即使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完全能分清对方的笑容是隐藏了困惑和厌恶的假笑,还是出于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父亲会无视女儿的心思,把树理拖入他的自我宣传中。
  “这是我的女儿,名叫Juri(注:Juri是“树理”的罗马字拼写。而在日本的漫画、影视作品中,常有名为Juri的美少女出现。),是我给她取的。这样的名字,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听来,都会感到亲切。”
  这时候的树理,真想当场死掉。
  小时候倒还好,毕竟那种羞耻感仅限于“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个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学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树理的脸上就开始一颗颗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后,整张脸更是变得一片狼藉。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无法忍耐“Juri”这个名字了。
  于是升上初二后,树理向父母提出更名的请求。
  城东三中每学年都要重新分班。新学期的首次班会上,每个人都要作一分钟的自我介绍。轮到树理时,她只报出自己的姓名,便径直坐了下去。可即使这样,她仍然听得到大家的低声窃笑。不光是二年级分班后初次看到树理的新同学,连一年级时同班的老同学也是如此。就箅他们没有笑出声音,树理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长那么丑,还叫Juri呢。」
  所以树理想,至少把名字改掉也好。然而父母根本不能理解。父亲甚至还用反问调侃:“想改成片假名拼写吗(注:在日本的年轻人眼中,用片假名拼写的名字更时髦。)?”
  那天晚上,树理带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剃须刀片进了浴室。她想到了死。可是,当她将刀片搁在手腕上,注视着自己雪白的手臂时,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树理手臂内侧的皮肤很美,又细又白,是十四岁少女应有的肌肤。可为什么脸会变成这副模样呢?不,最近不仅仅是脸上,脖子和背部也都长出了粉刺。长出后会溃烂,溃烂后又长出来,不停反复,并留下难看的疤痕。疤痕尚未褪去,又会长出新的青春疸。
  简直就像遭到了恶魔的诅咒。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到去死了。上初中后不久,第一次遭遇那群坏蛋――大出、井口和桥田三人帮时,她就已经想到了。那天她奔跑着逃回了家。当时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她一个人跑进盥洗室照了镜子,清楚地看到因粉刺而微微发肿的脸上,还留着大出的鞋印。那时,她也想到了死。她洗了脸,换了衣服,穿好鞋子,来到附近的高层居住区。她想跳楼。
  ?
  她在高楼外梯顶端的平台上站了约一个小时,哭哭停停,伤心至极。但当她想到,自己的死只会让那些坏蛋更加幸灾乐祸,便擦干眼泪,走下楼梯。
  她决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她坚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后,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因为脸上的脚印已经洗掉了。
  从此,树理便热衷于往来图书馆和书店。美容方面的书自不必说,就连艰深的医学著作,她都有所涉猎。她还尽量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因为去专科医院就诊会相当花钱。
  可这么做使她在班级里陷入绝对孤立的境地。为了尽量缩短滞留学校的时间,她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不跟同学来往。她也不在乎这些,反正原本就没几个朋友。男同学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理睬她,女同学们则是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尽说坏话。他们都觉得树理恶心,都说离她太近会传染上粉刺细菌,以至于不愿跟她一起下游泳池。这些流言蜚语,树理全都知道。
  大出他们之后也来纠缠过她好多次。有一次,树理回教室取忘记的东西,碰到那些家伙聚在教室胡闹,结果树理被他们逮个正着。
  “嗨,看,这家伙还没死呢。把她那张脏脸洗洗干净吧。”
  他们粗暴地将树理拖进男厕所,把她的脸摁进抽水马桶,对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过分,他一边凌辱树理,一边装模作样地尖声喊道:“Juri!这名字真好听啊!Juri!”
  树理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对自己做什么,都不哭不闹不反抗。不一会儿,估计那三人觉得无趣了,说了声“今天暂且放你一马”,将她推倒在男厕所的地砖上,扬长而去。树理艰难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想悄悄逃离学校。走到边门时,她遇上了教社会课程的楠山老师。树理脸色苍白,校服凌乱,完全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模样。然而,楠山老师看到树理的脸时,身体霎时退缩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言不发地背过脸,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似的。他扔下一句“离校时间早过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树理并不想死。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认输。我一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只要治好粉刺,世界也会改变。脸上没有长粉刺,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树理,是个虽然性格内向,却温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时,她的形象和Juri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矛盾。她的朋友们亲切地叫着“Juri、Juri”,都觉得这名字很好听,非常羡慕。
  我一定能回到那个时代。只要努力,就一定能。
  一定。一定。一定。
  可现实又如何?读了那么多书,收集了那么多知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愿改变家庭食谱,饮食疗法她也听不进去,药用化妆品也别想买。哭着求母亲带自己去找专科医师,她竟不理不踩,抛下一句:“没必要的。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好好学习。”
  树理也恳求过父亲,因为她觉得,父亲有时比母亲好说话。可父亲却说:“青春期长点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烦恼呢?树理你很可爱的,拿点自信心出来。”
  树理绝望了。还有比这更令人失望的答复吗?
  父亲如此热爱绘画,那么喜欢谈论艺术,难道他连最基本的美丑都分不清了吗?
  我就是丑的化身。很丑。很丑。很丑。同学们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爸爸他看不到。树理的脸,甚至整个人,他都看不到。因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不久就要成为世界知名画家了――爸爸,这句话你讲了几年?几十年了?所谓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我长得很可爱?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实的。爸爸他不愿意看真实的东西,看到的只有他的愿望。我不久将成为世界级的画家,我的女儿美丽可爱。他根本不懂,无论愿望多么强烈,都不会变成现实的。
  不,他懂。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树理也一样。无论哪儿都没有出路。就这点而言,父女俩并无分别。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
  照现在这样挨下去,明摆着只有自杀这一条路。
  所以我要……我要……
  “树理,你什么都没吃嘛。”
  树理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并没往嘴里送。母亲的脸上升起了怒气。
  “今天天气好,穿得少了点。好像感冒了,头有点痛。”
  树理随口编了个理由。说什么都无所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只要编个过得去的理由,他们就会立刻接受。
  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母亲隔着餐桌伸手摸了摸树理的额头:“啊呀,还真是的,好像在发烧呢。”
  哪里发烧了?怎么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妈妈。
  “我去睡了。谢谢。”
  母亲未阻止树理离开餐桌。估计是树理说了“谢谢”的缘故吧。“我们家家教很严,即便在家里也要让孩子做到礼貌周到。”森内老师来家访时,母亲自豪地对她喋喋不休过这一点。
  森内!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树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升级时自己曾虔诚地祈祷过:森内和楠山这两个人绝不能当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并未予以理睬。上帝从来不会把树理我当一回事。
  森内!她心里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脸上却偏偏显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的傲慢。开班会时,她还说过什么“美也是人的一种能力”,当时的情形树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半开玩笑的话,那时森内分明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树理。树理注意到了,这点森内也心知肚明。她就是为了让树理注意到,才故意这么说的。她还笑了,似乎在说:瞧你,真可怜。
  当时,还有一位同学也意识到了森内与树理之间的目光交战,那就是藤野凉子。
  凉子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欢笑中的森内。树理朝她看后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来自树理的视线。
  凉子也将视线转向树理,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并颇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别处。
  从那时起,树理开始讨厌凉子。
  树理原本就不太喜欢凉子。可从那件事后,她对凉子的感情转变为明确的厌恶和憎恨。
  你跟森内本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正义?就算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懂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装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呢?
  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文体双全,朋友又多。没有困苦,没有烦恼,何时何地都能受人优待。你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假装和我处在同一战线上。
  虚伪的家伙,走着瞧吧。
  进入房间,树理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由于母亲会擅自检查抽屉,为此树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给抽屉安了个双层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现在,她拨开笔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从抽屉的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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