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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门的伪证-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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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爸爸一定要开什么小客栈,”为了使声音更有底气,能切实传达自己的决心并带有威吓效果,健一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可他的声音还是在微微发颤,“你跟妈妈两个人去好了。我留在东京。”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没问题,寄宿到朋友家里就行了。”
眼前浮现出向坂行夫的脸。这家伙还是靠得住的。刹那间,健一的脑海中上演起这样一幕场景:住在向坂家,早上被叔叔阿姨热热闹闹地送出门的自己;帮小昌检查作业的自己;和行夫枕头靠枕头睡在一起的自己。
真不错。这愿景何止美妙。我自由了。
可野田健夫不会同意:“怎么可能。这等于让我们放弃做父母的责任。这叫人怎么能放心呢?”
父亲竟然真的担心起来了,实在莫名其妙。焦躁、沮丧外加愤怒,使健一两眼发黑。
放弃做父母的责任?你们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操心什么?我一个人留在东京不是挺好。比起不得不伺候因身在他乡导致情况越来越糟的妈妈,那可要轻松得多。”
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棒球投接球练习般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健一投过去的球越过了父亲的头顶。父亲伤心地目送着球越过拦网,飞出视野之外。
家就在前方,已然进入视野。野田家。我的家。像是从中汲取到某种力量似的,父亲端正坐姿,说道:“你刚才的话说过头了吧?你不尊重妈妈,还把她当成负担,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不想说“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的话是事实。当家人向我征求意见,并不允许我说真话的情况下,我到底该怎么做?
下了出租车,父亲付车钱时,健一转过身背对汽车。如果再次与司机目光相接,并得到怜悯的话,自己说不定就要哭出来了。
我的家。外墙抹着洋灰,贴着淡雅的薄板墙砖。屋顶斜面呈现出优美的角度,上面盖的不是旧陶器般的瓦片,而是色彩丰富的新瓦。屋子建成八年,说是可以卖到七八千万,然而买房时的贷款应该尚未还清。还是说就算扣除贷款,能到手的仍有这么多?
最近的一两年,东京都内任何一方土地的价格都在飞速上涨。这些本来和自己毫无关联,不过报纸杂志、电视新闻经常会报道一夜暴富的地产大亨。因此,连父亲都会打这种如意算盘,也并非不能理解。事实上,只要你打算卖,马上就会有买家来抢。
这时,健一的脑袋里突然弹出一个假设。他对现实的判断力远超父母的想象。
他回过头问父亲:“爸爸,舅舅说过要买我们的房子吗?为了免去爸爸找买家的麻烦之类的。”
一瞬间,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像是在琢磨健一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按照市场行情,现金收购。”
完了。健一绝望了。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善良没用的野田健夫根本看不透老奸巨猾的舅舅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么说,舅舅他也要进军东京了。”说完这句话,健一抢在父亲之前进了家门。
14
这个房间,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功子坐在卓也的房间的正中央。每一天,每一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要来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这是卓也去世后养成的习惯。
还要过几天才落葬,骨灰现在仍安放在起居室。功子每天都对着卓也的骨灰说说话。她觉得,卓也的心和灵魂依然留在这间屋子里。那孩子呼吸过的空气、曾经活着的现实,仅在这间屋子里完整地保存着,没有变动分毫。
地上铺的是木质地板,面积大约六叠。南侧是矮窗,东侧小床的上方还有扇三十公分见方的小天窗。从大宫搬到东京,之所以选中这套公寓,就是因为卓也十分中意这扇采光用的天窗。当时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不少,有些新公寓的条件要好得多。可卓也来这里参观后兴奋地叫道:“我要这个房间。我要这间做我的房间!”就在那个瞬间,功子立刻作出了决定。
那时卓也已经十岁了,由于身体孱弱,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即使还很小,他也为尽给父母添麻烦而过意不去。他绝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会缠着大人要这要那,吃东西也从不挑食。卓也对一些食物过敏,为此功子在配菜上下了不少工夫,卓也知道后竟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再长大一点就什么都能吃了。”功子听了,心中酸楚难耐,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这么知趣的孩子,唯独对这个房间表现出了毫不隐晦的占有欲。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呢?当时功子也觉得纳闷。卓也就说:“把床放在那个天窗下面,我就算生病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晒到太阳。”结果就照卓也所说,在天窗下放了床,并在对面的墙壁前放置书桌和书架。衣柜之类就省去了,可即便如此,也腾不出多少空间。卓也是个书虫,房间里的书总在不断增加,搬家时买的书架没过多久就已经放不下了。功子为他买了个新的,是那种可以随时增添构件、扩大容量的新式书架。
而如今,占满整面墙壁、直达屋顶的新书架也已经摆满了书,每本书相互紧挨,没有丝毫空隙。书籍开本各异,内容五花八门,不过卓也似乎有一套独特的分类方法,让整个书架不至于杂乱无章,而是像图书馆那般井然有序。
家具的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空地,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毛绒小方毯,功子就坐在上面。卓也生前经常坐在这里,将身体靠在床上看书。靠窗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台卓也专用的二十英寸电视机,连接着录像机和LD播放机,高性能的小型音响器材也一应俱全。然而最近一年来,卓也好像不怎么看电视、听音乐,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书。
卓也学习用功,成绩很好。他好像没有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显得游刃有余,让人觉得他只要全力以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但现在还没到时候,慢慢来就行。对此功子十分理解――这孩子正在自我调整呢。
他就是如此聪明的孩子。
或许正是太聪明,活在这个世上会很煎熬吧。
为什么不把心里的难受说出来?为什么不对妈妈倾诉?也许,盘踞在他心头的念想难以言喻,一个十四岁少年根本无法表达吗?
难道正因如此,这孩子才一直在写东西吗?
从小学起,卓也就开始写日记了。升入初中,甚至不上学之后,他也应该一直在写。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日记本。是这孩字自己销毁了,还是早就放弃了用日记来记录内心想法的习惯?
取而代之的,则是……
这时,敲门声响起。
功子吃了一惊,跪立起了身体。是卓也回来了。
「妈妈,你在里面干什么?说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的。」
他又生气了。
“妈妈,”房门打开后,宏之的脸探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原来在这儿啊。”
宏之站在房间与走廊的分界处,穿着白袜的脚尖搁在门槛边缘。“怎么了?”
“没什么。”宏之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倒是妈妈你不要紧吧?”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么似的将目光移开。他将脸转向窗户,冬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窗帘照射进来。“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宫的爷爷奶奶家。
“好长时间没跟他说过话了,所以……不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道。
他没有用普通的问句或陈述句,而是用了表达不确定的反问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恼火。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战战兢兢地排除哑弹似的。
陡然升起的无名火,又立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无踪。除了悲伤,如今的功子心中装不下别的感情。这种悲伤并非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这份悲哀能将其他的感情全部吞没、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尽。
功子什么也没说,在地毯上挪出空位,示意宏之进屋。宏之并没有马上跨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扫视屋内。
功子开口了:“进来呀,看看卓也生活过的小天地吧。”
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功子的脸,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后他缓慢而小心地走了进来,好像一旦步伐太冒失,就会被地板咬一口似的。
古怪的孩子。这可是弟弟的房间,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做哥哥的呢。功子浑浑噩噩地想道。
她仿浸在了悲伤和疲惫的海洋里,海水已然没到了脖子,无论做什么,都得拨开如油脂般厚重的层层波浪。真想一动不动地待着,直至沉没海底。可每当脑袋刚沉到海面下,就会有人呼唤她,走到她身边,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海面。为什么老是来找我麻烦呢?
“书真多。”宏之说着便走近书架,用手指触摸一排排书脊,“这些书他全都看过吗?有些看上去相当高深嘛。”
功子低着头,用手指抚摸着地毯的绒毛。当宏之要从书架上抽出某本书时,她马上尖声叫道:“别碰!让它们保持原状。”
宏之像烫着了似的,赶紧缩回手。他俯视着功子,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架,也离开母亲几步,走到窗边。
两人都沉默不语。功子能够听到宏之的呼吸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健康男孩的呼吸,似乎还夹杂着心跳声。
“换一下空气吧。”宏之突兀地用有几分不自然的轻松语调说,随即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吧。”
白色的薄纱窗帘“呼”的一下鼓了起来,一月的寒冷空气涌进房间。解除了阻挡,阳光直接照在地毯上,留下方形的光斑。
“没有的事。我每天都打扫的。”功子用毫无抑扬的语调说道。
“哦,对不起。不过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宏之背朝功子,两手撑在窗框上。
你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让妈妈一个人待在这里。让妈妈跟卓也两个人待在这里。好不好?
功子这才发现,宏之肩膀的轮廓以及歪着脖子的模样,都和丈夫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他简直就是丈夫的翻版。
这孩子跟我一点也不像,长得像我的是卓也。
“卓也是怎么想的呢?”背对着妈妈,宏之嘟囔道,“他为什么要死?我实在弄不明白。对他的死,我到现在都没有真实感。”
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是在问我吗?是在质问我关于卓也自杀的原因,身为母亲的我掌握了什么线索?
所有人都在问功子同样的问题,包括学校的老师,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戚。有没有预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有没有反常行为?他有没有说过“我想去死”之类的话?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质问来责备功子的。
什么也不问的只有丈夫。他觉得自己与功子一样存在疏忽大意,是功子的“同谋”。
那个圣诞夜,卓也悄悄溜出家门,我们竟都没有发觉。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来到这个房间前跟卓也打过招呼,说了声“晚安”,却没有得到回音。我以为他已经入睡,就不去惊动他了。我没有敲门,也没有打开门瞧一瞧。
只要我当时这样做了,就肯定能发现卓也不在房间里。
卓也的遗体在发现时已经冻僵,经过检查,警察通报了他们推断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半夜零点到两点之间。为此还查过卓也胃里残留的食物。功子对警方提出要求,既然检查得如此仔细,希望能给出更详尽的结论。半夜零点到两点?这种不着边际的推断怎能叫人满意?
希望你们能搞清楚,那孩子的脚离开学校屋顶的时间是几点几分几秒?那孩子从屋顶坠入雪夜之地,到底花了几秒?告诉我那孩子断气的准确时刻。
于是丈夫说,这样的事实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你我当时都不在现场。
卓也从三中的屋顶坠落之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之时,大雪覆盖他的遗骸之时――我们夫妻都在干什么呢?
在睡觉。在甜蜜的梦乡遨游。
一心以为,早晨起床,一定能再次看到卓也的脸。
宏之无声无息地关上窗。他靠在窗户上,额头几乎抵到玻璃:“昨晚,我跟爸爸深谈了一次。”
在功子的耳朵里,这些话语仅仅是些声音的碎片。就像蜜蜂在嗡嗡叫。
“爸爸说,他有过某种预感。”
沉重地喘了口气后,宏之转过头来。功子仍低垂着脑袋,因此只能看到长子的脚尖。
“卓也是去年十一月份开始不上学的吧?爸爸说,他从那时起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卓也……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妈,你在听吗?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功子继续抚摸着地毯。
“爸爸有个表兄,年轻时就自杀了。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功子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听说过,就在卓也不愿去上学那会儿,丈夫不是愁眉苦脸地回忆过这段往事吗?
“当时爸爸在读高中,那位表兄则是大二学生。据说他将车停在家附近的公园,用管子把尾气引入车内自杀。就在他自杀前两二天,爸爸为了借参考书去找过他。起初根本没想到他会自杀,只感觉他的样子不太对劲,就像只剩下一具空壳似的。后来听说表兄自杀了,爸爸吓了一跳,也明白了之前那种预感的意义。”
丈夫没说过卓也的样子有点像那时的表兄吧?
“爸爸的表兄似乎患上了五月病(注:日本的公司和学校会在四月份招收新人和新生。有些新人和新生进入新环境后不能适应,就会在五月黄金周过后出现厌世的心理、生理疾病,这种现象被称作“五月病”。)。他复读两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考入理想的大学,却发现自己无法跟上学业,因而苦恼不已。由于没有遗书,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卓也也没有留下遗书。
“所以看到卓也不对劲的时候,爸爸非常害怕。说是跟妈妈你商量过,让你看好卓也。”
商量过吗?什么时候?他跟我讲过这样的话吗?想不起来了。
就算不提醒我,我也一直看着卓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
“爸爸还说,他想过给我打电话。”
宏之离开窗户,来到功子身边蹲了下来。他踩到了卓也的地毯。那是卓也喜欢的,总是坐在上面看书的毛绒地毯。功子紧盯着宏之的脚尖,仍在不停抚摸着地毯。
“就算通知我,也不见得有用,爸爸是想让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吧。他甚至还想辞掉工作。可是……”宏之长叹一口气,在地毯上坐下。
功子悄然抬起头,见宏之双手抱膝,蜷缩身子,脸色青黑。“爸爸还说,他后来发现卓也的异状渐渐淡化,十二月中旬时几乎恢复了原状,和拒绝上学之前差不多了。所以他放心了,既没有辞去工作,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宏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听不到,“可就在这时,那家伙突然死了。”
突然死了。传到功子耳朵里的,只有一些不带任何含义的声音碎片。功子继续抚摸着毛绒地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谁都搞不明白。卓也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也无从知晓。”
宏之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又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过妈妈,你得振作起来啊。”宏之换了一种生硬的语调,继续说,“我跟爸爸也说过,卓也死去的原因,你们不可能不去想,就连我也会想。如果那样做就好了,或许就能阻止他了。但爸爸妈妈这样责备自己,不但伤了身体,卓也也不会因此而高兴。他在很多方面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爸爸妈妈对他的疼爱却是切切实实的。”
功子抚摸地毯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从正面注视着宏之。这孩子真的很像丈夫,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必这么担心。”听到这句话,宏之也注视起母亲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担心、忧虑外加一点点胆怯,自进屋后一直没有变过。但是现在,宏之心底的某一东西似乎受伤了。他说的话对功子而言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碎片,但他内心的一角破损时发出的声音,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担心?我吗?”宏之嘴角抽搐着反问道,“为什么我不必担心?”
“跟你……”
功子眼神淡散。她的内心也一样涣散。脑海里浮现出卓也的脸。为什么宏之会坐在这里?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功子说道。
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功子感觉到了。
这样说好吗?这是我真正想说的话吗?难道没有更合适的说法了吗?啊……在悲痛的波浪冲刷下,还要不停地游下去,真受不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宏之吐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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