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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第一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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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怕是要报销在这里了。 
  就算说出来那些钱是我卖字得的,恐怕也没有用。 
  这个人明显就是针对我来的。 
  只是不知道我做了谁的替罪羊。 
  头发被揪了起来,嘴给掰开不知道塞了个什麽东西,麻刺难当,舌头上颚像是要著火一样的难受。 
  啪的一响。 
  只觉得背上重重的紧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打在哪里,要那板子收回去後,热辣的痛由腿至背蔓延开来,头皮一紧,嘴动了动却叫不出声来。 
  第二杖跟著落下来。喉头一甜,可是嘴被堵住的,什麽也出不来。 
  耳朵里嗡嗡的响,分不出是什麽声音。 
  远远的,忽然听到一人说:“刘管事,宫杖不请上三宫的旨意,是不能打侍书的。” 
  第三板没有落下来,那声音又说:“事情问清楚再处置,先打坏了倒不好说了。”比刚才又走了近了些。 
  那个阴死阳活的声音说:“我倒是一时急忘了,倒多亏杨统领提醒。” 
  那人声音不高不低,中正平和:“刘管事调了我手底下的人来检查内宫的事,该先知会我一声,人我自然是借的,只是这个官面上的过场还是走一走,不然以後都不好说话。” 
  死太监刘管事接过话来说:“这是一大早就过来了,没来得及,现在说也不迟。” 
  板子虽然不打了,我身上没有一处觉得舒服的地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下面那些人又说了什麽,我就再没听见。 
  昏昏沉沉从凳子下被架下来,重新按在地上。 
  上面那两个人又说了什麽,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拉了我一把:“白侍书,你跟我们走。” 
  我嘴里的东西才被掏出来,一口热的就喷出来,溅得胸口点点红红,连对面说话的那人脸上也有。 
  眼前昏花得不得了,那人倒没有著恼,抹了一下脸说:“内库的银子失盗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又趟旧水。你正赶上,跟我去行骑堂问几句话。” 
  我听这个人说话清楚明白,依稀看到他是个大高个子,听声音就是那个拦著行刑的杨统领。 
  本来想客气一句,可是一张嘴,喉头又是一甜,竟然说不了话。 
  “看著是打得不轻,”他转头对一边的人说:“找点活血化瘀的药来。” 
  有人扶著一边胳膊,我脚步蹒跚,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向前走。 
  过了几重院子,进了一间小小的厅堂,我撑著抬头看,太阳升得老高,耀得眼花,只勉强看到那堂上的匾上写著三个字,最後一个是堂,前两个看不清。 
  模模糊糊听到人说:“请先坐坐。“便昏昏的向下一坐,不提防臀上像是小针齐刺一样,痛得啊一声又直起身来。 
  那人哎哟一声,说:“挨了打了?”我一痛,倒清醒不少,睁开眼清清楚楚看到这间房。房不大,屋角一溜排椅。窗上糊的白纸透亮敞快,和碧桐宫的那种颓唐气象完全不一样。我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之後,就没离开过那间冷宫,这一次出来,居然还是因为祸事。 
  “打得可重麽?我只问几句话,问过你赶紧上药。”那杨统领坐在桌案前的椅中,这个人浓眉大眼长相威武,说道:“要偷内库的银子你肯定没有那个本事,是旁人给你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这倒不好办……你身在冷宫和人私相传递钱物,也是犯禁的。” 
  我现在已经明白要是认了偷钱,肯定是死罪,顾不上再想其他,先过眼前再想以後,张口说:“我写了些字给宫监们,钱是他们给我的润笔谢礼。” 
  杨统领抬头看我,他双目炯炯有神,眉毛扬了起来:“要是事实,倒不是什麽大过错。” 
  我心一横:“确是事实。” 
  杨统领哦了一声,半天没说话,有人躬身送了茶来,他才想起来说:“给白侍书上茶。” 
  我哪有那个心情,抹一抹嘴角,只觉得满嘴甜腥,听他说:“太监们不识字,买纸何用?” 
  我咽一口口水,只觉得黏腻腥咸,说道:“他们不用,他们主子想必是喜欢。” 
  杨统领顿了顿,说:“是。”然後过了小会儿,又说:“这一句话你可听过?”不等我回答,他拿起案上的笔,摊开纸写了两行字,推给我看。 
  我一瘸一拐走到跟前,看那纸上写的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字体不算好看,但是力透纸背,一个一个字像是要破纸飞出去一样。正是我上个月卖出去的,点了点头说:“是。” 
  杨统领不说话只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提起那枝笔,蘸了一些墨,在那两句前头写上:“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停下来蘸一点墨,在後面又写上:“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越写手腕越软弱无力,最後一个台字已经歪歪斜斜不象样子,下面的再也没法写,一手扶在桌边,硬撑著说:“还有两句。” 
  杨统领已经站起身来,顺手扶我靠在一把椅子上。我只觉得背上臀上腿上都火灼一样的痛,挣扎著说:“偷盗的事的确不是我。” 
  杨统领低声说:“我知道了。” 
  我喘一口气:“我会不会死?” 
  虽然对自己说著不怕,可是事到临头,对未知的恐惧还是不可抑制。 
  他半天没说话,我心里凉到底,却听他说了一句:“你不会死的。” 
  我还回一口气来,身上越觉得疼。 
  杨统领声音很低:“库银的事我不能做主,要报上去才行。你现在不能回碧桐宫,先在行骑堂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我扶著桌看他走到门口,吩咐人拿药倒热水来,心里倒觉得一暖。 
  这种漆黑似阎罗殿的地方,人吃人屡见不鲜,这杨统领却和人不同。 
  松了一口气,眼前又昏起来,人事不醒。 

  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子上一片橙黄,屋里却已经很暗了。我喊了一声明宇,没人答应。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这里不是冷宫,这间房也不是我住惯的房。 
  忽然咯一响,那扇门被推开了,有个人迈步走了进来。我眼睛眨了眨,屋里暗得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门外面还有人轻声问:“主子,掌灯麽?”那人嗯了一声,声音温雅平和,却说:“不用。” 
  我原是趴在榻上的,这时候撑著坐起来,扯动身上的伤处,痛得皱一皱眉,咬牙把呻吟声又咽回去。 
  那人站在床前,跟进来一人,端张椅子放好,那人便掸掸衣角坐了下来。 
  我喉咙里乾渴得要冒烟,勉强吞一口唾沫,等那个人说话。 
  看样子是有大来头的,可能比那杨统领的来头还大。 
  “伤怎麽样?”那人淡淡问了一句。 
  我应一声:“没什麽。” 
  屋里静静的,那个人呼吸绵长平稳,过了一时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他手里捏著张纸,明明是揉皱了又摊平的,可是看不清楚,身子向前探一探,头挨那个人很近,屋里实在黑,白纸黑字都不分清,只看到一句“微雨燕双飞”,点了点头说:“不是我的字,但是我的词。” 
  那人轻轻唔了一声,没有说话。他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我只闻著觉得好闻,不能分辨是什麽香味。 
  “白侍书是怎麽进的碧桐宫?” 
  我觉得他这话问得淡,但是却不好答,犹豫一下,说道:“我进去之後生了一场病,旧事都不大记得。听说是犯了大忌。”这话答得模糊,但也不是扯谎。 
  那人身子不动,微微侧头。他身边跟的那人低声说:“是秽乱之事。虽然未裎裸在床,但也行迹暧昧,当时回了洛主子,罚到碧桐宫去的。” 
  我跟了一句:“我和明宇光明坦荡,只是性情相投,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行迹不轨。碧桐宫里多少眼睛也都看得明白,我和他只是朋友之谊。” 
  冷宫终究不是人待的地方,有机会分辩当然要说一句。有些希望可以离开,总不能白白放过。明宇要是离了那里,有机会好医好药的,想必这个病能好得快些。肺病在现代虽然不算什麽,可是在这种地方,又是这样差的环境,转成痨病就无力回天了。 
  那人不点头也不说话。他微微侧了头,外面最後一点点光映在他脸上,轮廓极俊朗挺拔,隐隐看得见眉毛浓密。 
  他身边的人说过了这句话,也不作声。 
  “你这些诗词,为什麽要卖与宫监?”他声音里倒没有太多责难,只是就事论事的口气。 
  我听著他不像是问罪,心里先松一松,说:“起先是没有。後来,因为生计……”想一想觉得这个词说得不大妥当,可是又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词:“总是要维持生活。” 
  那人点了点头。 
  过了一时说:“你好好养伤。”声音里不见喜怒,站起来便向房外去了。他身边的人跟了出去。 
  我手撑著半趴半靠,现在早累的不行,一泄力,便伏在枕头上,呼呼的喘气。 
  一人脚步声轻悄走了过来,擦擦两声打火点了灯。我抬头看到他的脸,不知道怎麽著松一口气,说:“杨统领,刚才是谁?” 
  他嗯一声,说:“是主子。” 
  他不明说,我想总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渴不渴?我叫人端饭来你吃吧……”一句话没有说完,有人走进屋来,杨统领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裴公公。” 
  那人面白无须,年纪不大。穿著酱紫的一件袍子,系著暗色围带。我听明宇说过宫监的服色,青蓝灰绿紫。这人竟然穿紫色,身份可想而知。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趴著,实在不恭敬,挣扎著想爬起来。身体沉得很,不听使唤。杨统领扶了我一把,我下了地,却找不著鞋,一时更难堪,也不知道该向他行何礼。 
  那裴公公咳嗽一声,说道:“白侍书身上有伤,礼数便将就吧。奉上谕,”他最後三个字一出,杨统领立刻跪了下来,我看著不对,也跟著一跪,膝盖又是重重一磕,痛得背上冷汗直冒。 
  “白风才思敏捷,性情温厚,迁回思礼斋安置。”裴公公又咳嗽一声,说道:“白侍书,谢恩罢。” 
  我愣著,木然说了句:“谢恩。” 
  那裴公公和杨统领又说了句什麽,便转身走了。我愣著,任杨统领把我扶起来,心里只反复想著,这裴公公口音好熟。 
  那灯芯结了个灯花,爆了一声响,我突然想起片刻之前才听过这人说话。他说我和明宇罚到碧桐宫去的理由,是伴著刚才那个在床前坐了一坐的人一起进来的。 
  回过神来,裴公公已经走了,杨统领笑吟吟地说:“白侍书,这可恭喜你了。” 
  我咬了咬牙,问道:“明宇呢?明宇不能从冷宫搬回来?” 
  杨统领顿了一下,才说:“没有旨意,明侍书……该是还留在碧桐宫吧。” 
  我心向下一沉,冲口说:“我也不搬,我得和他在一处。他病得七死八活的,要是没有人照应,恐怕很难病好。” 
  杨统领眉毛一皱:“白侍书!你说的什麽话!圣上天恩赦你,你岂能违逆!” 
  他说话一直和声,现在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吓一跳,烛火一跳一跳的,他的身影映在身後的墙上,黑黑的一道有些走了形,也是微微晃动著的。 

  明宇的反应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笑微微地说:“这里离死人场就一步之遥,能回有活人气地方去,你还犹豫什麽?”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麽话来,他抢先说:“这个地方是没有回头路好走的,能进则进,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象昨天那样的事,不过就是因爲你在这里任人搓揉,一出去了,当然另有天地。” 
  我苦笑一声,在床前趴下来:“有什麽天地。当初你和我不就是从外面进来的?” 
  明宇正色说:“那不一样。当初我是自己不想呆在原处,所以那个黑锅扣下来的时候没反抗他。现在这里我也呆烦了,你不用挂心,过几日我自然也出去了。” 
  我冲他翻白眼:“你倒是好大口气。那麽容易就出去,你干嘛在这里受这份罪?有病也没有医没有药,你脑子有毛病。” 
  他慢慢敛了笑,淡然说:“你说得对,我可能是有些毛病。以前的事你都不记得,这次出去,说不定是祸不是福——不过这个地方又不是人待的地方。上次的事情是我牵连你,以後,我少不得还得照应你。” 
  我失笑,这个人啊,病得都没形儿了,在冷宫里待著,倒夸海口说要照应我。 
  笑过了还是愁。明宇伸手与我握了一握。他的手瘦而纤长,骨节分明。掌心里有些冷汗。我心里沈沈的:“你的病……” 
  “病没什麽要紧,已经慢慢好了。”他说:“你信不信?我一个月内也迁回思礼斋去,咱还住一个院子。” 
  我本来是满满不信,可是看他说的那样郑重而轻巧,倒觉得也不是没有眉目。 
  “你收拾一下,快点回去。”他指指床头两件单衣:“你原来的东西未必在,这些拿著去穿,先对付一阵子。等我回去了,再替你张罗。” 
  我抹抹脸,眨掉睫毛上的一点水气:“说的你好象明天就回去了一样。我可……记得你说的话呢。你要不回去,我就再闯祸,回来找你。” 
  他一笑:“再回来?你以爲这里还是想来就来呢。” 
  拉拉夹夹说了半天话,还是要走。明宇淡淡的说:“我不送你了。” 
  我一步三回头,看他靠在床头削瘦苍白的样子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一年来相依爲命,他象兄长也象挚友,虽然嘴巴利害一点,对我却是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他教这个教那个,我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你……” 
  “行了,再看可成了望夫石。”他轻轻摇手:“快走吧。” 
  院子今天没有人扫,黄叶落了一地分外萧索。我突然又想起那张不知道是卖给了谁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倒真是秋天了。 
  有个小太监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机灵得很,看我出来,迎上来喊了一声:“侍书。”伸手要来接我手里提的布包。我看看他,他笑说:“我领侍书回思礼斋去。” 
  我答应了一声,包还是拎在自己手里。那个小太监离我有一步远,比我慢著半个身,微低著头走路,到了转弯处便小声说一句。 
  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墙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道上显得有些刺耳。 
  我问他:“你叫什麽?” 
  “原姓周,後来跟了管事的,认了干亲,改姓陈。侍书叫我小陈就是了。原来跟侍书的那个兄弟现在拨去做别宫的差事,以後我就跟著侍书。您有事儿都吩咐我。” 
  我嗯了一声。 
  “听说侍书原来才学就好,一向在文史阁给孙大人帮忙的。现在这一回来,肯定又有得忙了。”他口齿伶俐:“听说侍书身上还有伤,那自然是要先养伤。下午我就去太医馆讨些好丸药来,最医棒疮皮肉外伤的,包保两天就好。” 
  我还没说话,他停下脚来,说道:“到了。侍书慢些走,门槛高。” 
  我擡头看看这间院子,迈高步子跨过了门槛。 
  这所宫院宽敞平整,门上漆色犹新,梁下居然挂著两只鸟笼,正在呖呖啼鸣,声音清脆。小陈看我转头,机灵地说:“这是玉侍书养的鸟儿,倒是漂亮。” 
  我没在意,小陈一路领著我穿过庭院,回廊一重一重,绕了好几个圈子,一直向东走。到一排三间厢房前停下脚,推开房门:“侍书快屋歇著,小人给您倒茶来。” 
  我嗯了一声,进了屋四下里看,明显是新打扫过的,床上的铺盖也是新的。 
  我推开窗子,几竿翠竹栽在窗前,绿影婆娑。 
  不知道原来的白风是不是就住这间屋子。我走了半天路,背上的伤又隐隐的痛。 
  明宇现在怎麽样了呢?他说他肯定可以回来这里,是不是爲了让我安心才说的? 
  远远有人从回廊上走了过来,一袭淡黄衫子,腰系绿带,身後跟著一名从人。视线随意的掠过,那人正好擡眼看来,目光在空中遇上。 
  那人脸庞雪白,眉目清秀,不慌不忙的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便也勉强的笑笑。 
  那人低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便转身走了。 
  我站得累了,在床上趴一会儿。午饭小陈给端来了,我也没起来吃。过了午有人来敲门,小陈原来在榻边的脚踏上坐著,我让他去一边椅子上坐,他推辞半天才坐。听到敲门声急急迎了出去。 
  有个小太监进来,手里捧著一叠衣物,顔色素净,笑著说:“白侍书,这是我们侍书叫我送过来的。想著您出去一趟,随身的衣物东西都丢了不少,怕是不方便。这些衣服我们侍书都没怎麽穿过,想必您也合身。” 
  我不知道他是谁,小陈说道:“哎,这真是多谢玉侍书,整个思礼斋,谁不知道你家主子待人和气周到。” 
  我才接过话来说:“替我说声多谢。” 
  那小太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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