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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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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下能吃半年的方便面,不愿再出家门。父亲却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资也涨了,不如买个电视机吧?”家中的电视机,二十年前毁于他手,因为他不停换台,永不停手,把换台杆拧断了。

我说:“算了。多好的电视机,也禁不住你那么换台。”父亲笑得脸颊鼓起,说:“经得起了,现在的电视机不用拧,都是遥控器。”他和我一块出门,走在街上神态自然,看来我失踪六年,迫使他上街买饭,令他得到锻炼。我俩在商场为电视机壳子应该是黑色还是银色发生争执,父亲选择银色,理由为“飞机也是银色”,我选择黑色,因为不愿家里有任何东西令我联想起遮挡在Q窗口上的百叶窗。

售货员等得很不耐烦,插嘴说:“现在谁还用黑壳的?黑壳样式早被淘汰。商场里的黑壳电视机都是处理品。”我:“黑色过时了?”售货员:“当然。黑色象征着沉重的过去,现在经济蓬勃发展,需要我们向前看。千家万户中的银色电视机,正是中国人心态健康的体现。”我和父亲把一台银白色电视机抱回了家。

父亲用遥控器换台,依然飞快,荧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体形象。我大喊:“停!”父亲惊得遥控器脱手,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小品演员,他多才多艺,有着独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挥舞一条三米长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响。

父亲拾起遥控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换了。”我连忙扣住父亲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员,而是围观群众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每当小品演员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亲也注意到此人,舌头猛舔嘴唇,终于叫出声来:“死不瞑目!”对,是Q的父亲。他干瘪了,老鹰似的眼神全然暗淡,从他穿的廉价衬衫看,绝不可能挣了大钱。

电视机中的记者也注意到他,问:“大爷,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对这手绝活,您有何评价?”话筒伸过来,Q父亲受宠若惊,堆出一脸笑褶,故作机智地说:“你觉得呢?我一般对这类问题不发表意见。”记者觉得无聊,话筒很快转向其他群众。

看到这,父亲叫了声:“笨蛋!”

根据电视上的建筑特征,我找到了小品演员晨练的小区。连续去了两个月,但Q父亲再没有出现,难道他只是那天凑巧路过?

小品演员每早六点十分下楼,都会看到我等在小区广场。他一天拎着鞭子走过来,说:“年轻人,你的苦心,我都看到了。告诉你,不用偷学啦,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想到可能永远找不到Q,我两手抱头,坐在草地栏杆上痛哭不止。小品演员没料到自己的善意能把别人感动成这样,也禁不住鼻头一红,说:“这年头,演艺圈不好混。我知道你们这些三流演员的难处,我会把真东西教给你。”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哭声,也造成了其他人的误解,小区里传来一片“的鞭子抽到人啦!”的呼喊,登时涌现出许多围观群众。我扫视一眼,还是没有Q的父亲,愈发地不能控制自己。

小品演员把我拉起,拨开众人,铿锵有力地说:“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咱们回家去。”我泣不成声,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弯腰解下鞋带,随手抽了两下,三只蜻蜓掉在地上。

我用实际行动,表明我的鞭法高过他的鞭法,然后系好鞋带,起身跑了。到小区门口,回望一眼,见他仍站在原地。我知道,这事对他打击很大。

我以理智斩断了对Q的思念,找不到她,就当她死了吧。随后又理智地想到,既然父亲活着,那么二老爷应该也活着。

保持着强大理智,坐上郊区汽车。

污水河已干枯,露着一河床白亮的大石头,但仍不时飘上一丝恶臭。二舅家的院门锁着,我等了五分钟,想:“来过了,就好了。”转身离开。

穿过一条铁路,走入一片菜市场,穿过去就是车站了。“再有两个小时,我便到家了,好像并不曾来过——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如此想着,前面晃荡过来一个人影,他的背驼得虾米一样,拎一只篮子。

他走到水果摊前,掏出一块肮脏的手帕,打开,取出两张毛票,买了三个有烂块的苹果,晃荡着走了。

我目送他走出市场、穿过铁路,直到走出视线的极限。

他和我有着深远的缘分,不管我来的时间多么短暂,我俩依然会相遇。这个我避不开的人,便是我的二老爷。

我跑到水果摊前,叫道:“来三斤苹果,好的!”苹果装进塑料袋,递到我手里。但我没有拿着苹果追上去,而是反身去了车站。

当汽车来到时,我告诫自己:“不是想清楚了么,来过了,就好了。”上车后,我抢了个座位。一个七岁小孩站在我面前,不断暗示我给他让座,令我倍感人心险恶。

为避开他的目光,我掏出一个苹果,张口咬下。小孩表情惊愕,我也意识到嘴里有土,但为了不失态,我咳一声,把苹果连沙带土地吞下。当一个消瘦的苹果核从我嘴中吐出,小孩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我:“你坐吧。”起身让座给了小孩。小孩坐下后,不停地仰头看我。我笑着对他说:“不要看了,我是个混蛋。”又把一个苹果塞进嘴里。

在车上吃掉了两斤苹果,到达北京城区后,我拎着剩下的一斤,走了二三十分钟,见前方一个清洁工正在扫街。我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放在马路牙子底部,然后跑到清洁工跟前,说:“出事了,你管不管?”清洁工紧张地问:“什么事?不能找警察么?”我回手一指:“地上有一把钱。”他立刻扔了扫把,飞跑过去。

他回来时,绷着整张脸,但笑容就像十四岁女孩的乳房,即便用最大力量压制,也还是会鼓胀出来。

他连说:“我会交公的。我们有规定。”他弯腰拾扫把,嘴里却发出“扑哧”一声,霎时间笑得不成样子,嘴里仍说着:“我们有规定,我会……”他和我四目相对,没有说出后半句,因为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是绝不会交公的。他索性冲着我笑了两声,我迎着一笑,他的笑容立刻变得自然。

他继续扫地,我继续前行。我想:我应该给二老爷钱。

我身上还剩三元,见路边有座公园,恰好是门票价格,就消费了。

公园中有片大湖,浅水处建成了水上乐园。水上乐园的岸边围有一圈铁栅栏,扶着栅栏我向里观看。

里面有数不尽的未成年少女浑身湿透,由于我的年龄所限,这批女孩长大后,跟我缘分全无。和我同样站在栅栏后的是一排老头,他们老眼昏花地观望,估计心中是和我一样的念头。

我掏出苹果,分给了三个老头,其他老头围了过来。三个老头慎重地拿着苹果,说:“我们不是小孩,用不着玩这套。告诉你,我们的子女都是下岗职工,我们也没有退休金,你从我们这骗不到钱。”我:“我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只想让国术馆的武功得以流传。”从此,我在湖边无偿教拳,直到伟大的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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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空名

【一】

2006年,我的女友嫁到英国,我也积蓄将尽,无法再留在上海。

每当重大转折,弟弟都会出现,给我以启示。但这次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弟弟踪迹。弟弟爱待在阴暗角落,我便半夜溜达在街上。

走到西藏中路,迎面过来一个背旅行袋的人,叫了声“哥们”。听是北京口音,我停下,他说:“历史的真相只被少数人掌握。你想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拍了一下旅行包,示意里面全都是书。

我:“我是平民百姓,潦草活着就行了。”

他哼了句:“空心百姓。”继续前行。

五分钟之后,他愤怒转头,说:“老兄,你不买书,干吗还跟着我?”我:“很久没见到北京人了。”这时旁边餐馆出来一帮人,卖书者急忙迎上前去。经过讨价还价,终于五元一本成交。那伙人走了,卖书者浑身轻松地靠在马路栏杆上。

我上前,说:“你卖得太便宜了吧?”他哼道:“你懂什么。现代人不关心历史,这价卖出去就不错了。历史就像电视,播过去就播过去了,打个比方……咱们就拿二十年前香港版的《射雕英雄传》为例,演黄蓉的女演员当时多火呀,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心中一惊,仔细看他的相貌,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横三。他继续说:“恐怕连她的名字,你都说不出来吧?”见我低头不语,他情绪激动起来,拦住一个路人,叫道:“你知道么?”他被骂了句“十三点”,索性大喊一声:“谁知道黄蓉叫什么?”他两眼充血,如癫似狂。

肯定是横三了——我热泪盈眶,就要和他相认,这时耳畔响起急速的刹车声,一辆宝马轿车紧挨着马路栏杆停住,车窗缓缓降下,响起低沉的嗓音:“我知道,她叫——翁——美——龄。”车里的才是横三。

他理着小平头,黑壮黑壮,一脸彪悍。十几年前,他骑自行车去香港为翁美龄报仇,骑到上海便再也骑不动了,就此停留下来。

他现在盘下三十几座仓库,以一年低则八万高则十二万的价格出租,丰衣足食之后,他还有精神生活:带一个仓库管理员每月拍一次上海夜景,用一台DV摄像机,管理员为二十九岁未婚女性,相貌一般。

他对管理员的指示是:“走到哪,看见什么东西,让咱们心里头‘嘿——’一下,就拍;让咱们心里头‘嗯——’一下,就不拍。”他的表达简洁明确,管理员基本什么都不拍。

他最后沉不住气了,说:“妹妹,你怎么什么都看不上眼呀?咱们一晚一晚地逛悠,多少得拍点吧?”管理员:“你可别怪我眼光太高,我爷爷当年是资本家。”他:“那你爷爷后来呢?”管理员:“跳楼了。”横三心肠好,见管理员话说到这份上,不愿再强迫她。事情的性质变了,成了横三每月一次陪管理员出来逛街。不料今晚碰到了我。

横三最感兴趣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卖书者。他请我俩吃螃蟹,管理员陪同。我们从九点吃到凌晨一点,横三和卖书者仍妙语连珠,管理员跟我说了句:“翁美龄算什么,我崇拜的是周璇。”说完,趴在桌上睡去。

我倍感无聊,看到厨房的门打开,一个肥头肥脑的大师傅靠着门抽烟,我走过去搭话:“耽误你们下班了。”大师傅:“听口音,你们是北京的?”我:“没错。”大师傅高兴地说:“我最喜欢听北京人说话了,嘎嘣脆,一点小事就能说得特神。”我一笑:“那是贫。”他:“哪里哪里,你们有口才。”他笑起来,一脸厚道。

这时身后响起摔啤酒瓶和椅子倒地的声音,横三大叫:“开打!”我本能反应,一拳打在了厨师的眼睛上。

转身,见管理员精神抖擞,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少林派擒拿手法将卖书者按在桌子上,横三气哼哼站立,刚才他那句“开打!”的话,显然是对管理员喊的。

回头再看大师傅,他捂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充满委屈,说:“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刚要道歉,他回了厨房,拿把菜刀冲出来。

我自知理亏,不愿跟他动手,转身就跑。横三和管理员见这场面,也慌了,向门口跑。大师傅高喊:“想白吃?别走!”踢翻一个桌子,先冲到门口,横刀而立。

横三与管理员对视一眼,目光深邃,然后慢慢地向大师傅靠近,看来要空手入白刃。

我为他捏了把汗,不料他扑通跪下,感情真挚地喊道:“大哥!今晚这事,你得原谅我。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仰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大师傅:“你到上海几年了?”

横三:“都十几年了啦!”

大师傅:“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来北京痞子这套?上海不吃这套,我要打110。”警车来后,我们都被带回分局。审理我们的是一个年轻警察,横三交代打架起因,他和卖书者聊得兴致正浓,卖书人说了句:“其实一山更比一山高,小龙女比黄蓉更可爱,演小龙女的陈玉莲也比翁美龄有气质。”引得横三发狂。

年轻警察听到这,一拍桌子,说:“各位老哥,我今年二十四岁,但我的牙都松了——这是值夜班熬夜熬的。你们太无聊了,我的牙松得真不值,你们比我岁数大,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么?”他把我们训得抬不起头来,横三憋红了脸,说:“真对不起您,您说得对,我应该把他杀了。”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卖书人。

警察一拍桌子,叫道:“住嘴!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呀?”我们连说:“懂。”纷纷指责横三。横三想明白了,扑通跪下,扬头已是泪流满面,说:“您好心教育我,我还……我真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大师傅小声跟管理员说:“北京人真贱。”管理员:“不懂了吧?这叫能屈能伸,做大事的人都这样,我从小见多了。”最后,顺利达成了调解,横三交了罚款。卖书人被扣了下来,因为他卖无号图书的事被横三交代了。

我们走出警局时,大师傅问横三:“那人和你们都是北京来的,何苦呢?”横三:“你不懂,人不是以地点来划分的,是以立场。”横三开车把大师傅送回餐馆,我也要在餐馆门口下车,横三说:“你下去干吗,跟我到酒吧去。在餐馆里聊天是特土的事,北京人才这么干呢,在上海都是去酒吧。今天一高兴,忘了这茬,在餐馆聊了半宿,想想都觉得丢人。走!咱们去酒吧。”我谢绝,说:“十几年了,总猜你被香港影视圈的人杀了。见你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动了感情,紧握我手,说:“我明白,人呀,不管小时候多好,长大了就分出了档次。你是不愿再跟我来往,对吧?”我:“哪的话……”横三:“别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前咱俩是交心的哥们,我能再跟你说点心里话么?”管理员知趣地下车了。

她站在街灯下,从衣兜里取出包蚕豆吃了起来。横三看着窗外的她,问我:“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喜欢她一年了。”我:“一般,你看上她哪了?”横三:“她忠心,为了我能玩命。她在餐馆打那卖书的,你还没看出来?”我:“小心,她练的是少林派的小天星手。其中可能有阴谋。”横三:“瞎掰,那是日本的合气道。女孩里可流行合气道呢,我给她办了张卡,她就对我有了笑脸。唉,能有个笑脸,就够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对女人……太猛,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这么多年,你碰过女人没有?”他:“嘿嘿,碰多了,跟打保龄球似的,早没心理障碍了。但她在我眼里不是女人,她是……媳妇。”我俩都一哆嗦,觉得这个词肉麻得要命。

隔了半晌,我小心地问:“你究竟看上她哪了?”横三:“她爷爷是资本家。我们这种土包子有了钱以后,首当其冲是要提高后代的血统。”我:“漂亮女大学生有的是,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他:“现在的学历根本就不能作为衡量人的标准,以前的资本家可都是真才实学,更保险点。”我:“好,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他:“可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一见她就自卑。今晚上,我谈翁美龄,主要是为了刺激她。可她无动于衷。”横三痛苦难耐,用头蹭着车窗。我:“这个忙,我帮了。”走下汽车。

她嚼着蚕豆,一脸困倦。我说:“车里那家伙对你没安好心,你要能找到别的工作,趁早换吧。”她嘴里“嘎嘣”响了一声,两眼来了精神。

我顺着街边而去,五秒钟后回头,见她正走向横三的轿车,仪态万方。

【二】

行出三百米,估算横三的车走了,我折回餐馆。餐馆内已收拾好,大师傅正领着两个服务员将四张凳子拼在一起,我走进去搭话:“哈哈,搭床呢?”

大师傅:“请您尊重我们。在餐馆里睡觉,只有低档次的餐馆才这么做。我们拼凳子是为了打牌。”我:“不是有桌子么?干吗在凳子上打?”大师傅:“你就不能有点生活情调?凳子低桌子高,把牌甩在凳子上,能抡圆了,多带劲呀。”我赞道:“有品位。”他:“别跟我套近乎。你晚上没地去,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决不会让你加入打牌的。跟你们北京人,没法交朋友。”我:“不打牌。想跟你买瓶白酒。商店关门了。”大师傅把酒拿给我时,好心地问:“要不送你袋榨菜?”我谢绝。出门时听到大师傅教育两个服务员:“鲜花还要绿叶衬,光喝酒不吃菜——典型的不上档次,你俩一辈子也不能犯这个错误。”在街头边走边喝,喝光了酒,便躺在某商厦门口的喷水池边沿上,仰望月光。后来发现,那不是月光,是商厦的顶部灯光,感到格外沮丧。

低头看池水,有了轻生之念。当我即将跳下,水池另一侧响起一男声的哀求:“求你,不要!”好奇心拯救了我,绕过去,见一对小男女正在吵架。女的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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