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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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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一个风流才子,却一辈子严于律己,家族所有人都为他惋惜。
次子更适合生活在传说中的武林,但他却长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会。他二十岁成了清华大学的水电工,爱上了一个学生食堂的服务员。
这姑娘是北京郊区人,一心想成为清华大学的正式员工,因为调动不成,伤心地回了郊区。次子燃起豪侠之心,辞了清华工作,悄悄迁居到郊区。他为爱情牺牲得太多,当他怀着必胜的信念,登上了女服务员的家门,发现她成了北京大学食堂的正式员工,并且对他毫无感觉。
次子万念俱灰,永远地留在了郊区。
长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历史,次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性格。而我的母亲,十六岁参加工作,成了一个无聊的报纸刻字工人,也是因为二老爷。
自从二老爷被抓进监狱,他妻子就疯了,于是长子、次子投奔到姥爷家。姥爷一生不修边幅,偏偏他的单位在外事部门。一个外衣永远遮挡不住内衣的人,便是我的姥爷了。当家里多了两口人的时候,姥爷因衣冠不整被单位劝退,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于是发动所有孩子去找工作。
长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碍。招工负责人会告诉他:“你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到我们这可惜了。”长子十分害羞,一溜烟地逃走。
次子自视甚高,非常挑剔招工单位的态度,总期待被人一眼看上,如果别人考他问题,他会感到颇受屈辱。每次他招工,都生一肚子气回来。
他俩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爷有三个女儿,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学,所以只能是小女儿——我妈去参加工作。十六岁的母亲承担了全家生活费,蹉跎了青春。她现在刻苦攻读,正是要弥补二老爷造成的损失。
二老爷疯了的老婆,据说年轻时是难得的美人。她跟着次子生活,一见到二老爷便旧病复发。二老爷现在西单,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长子次子对他心存怨恨,他俩的家拒绝他登门。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园,偶尔和晨练的老太太们说说笑话。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头,除了脖子有些松懈,皱纹还没有侵蚀到脸上。
告别了母亲,我直奔公园。
在临水的长廊,看到一个打盹的老人,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皮包。
当我走入长廊,他的手指扣进了皮包的把手,依旧闭眼瞌睡。
他下午四点醒来,走出公园,在街边买了煎饼,用三十六分钟吃完,然后沿着长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个小时到达西单,进入一家电器商店。五点四十分,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商店,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他是我的二老爷。
第二天,我到公园向他表明身份,说:“你以后白天可去我家,起码有个躺着睡觉的地方。”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用二十元钱,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用草绳扎着,作为初到我家的见面礼。
我的家阴暗肮脏,他问:“你父亲,不是当官的么?”我:“免职了。”他走进我房间,问:“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从来不洗。”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开糖果盒,一边嚼着糖一边看他。
他睁开一只眼:“什么事?”
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两眼翻起,“嗯”了一声,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这是二老爷到我家第一天的情况。
以后的情况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对家中的肮脏状况视而不见。我拿父亲的工资,每日从食堂打饭。吃饭时是二老爷和父亲唯一离开床的时刻,他俩只是闷头吃喝,并不说话。弟弟总是在二老爷离去后,才回到家里。
我们四人,各顾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学了,还有轻微脑震荡,放学后由Q骑车载他回家。Q轻盈地踏上车蹬,身形一错,便无比巧妙地坐在车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冲的老鹰,跳上自行车后架。
他俩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一刚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计划,我永远地输了。
当我不再对二老爷抱有幻想,他却开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编一根打结的绳子,要我记下每个结的位置。他说,两个星期来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觉,而是回忆。绳结,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轻时学到的口诀一“结”不差地想清楚。
这一门武功,在旧石器时代发明,是与野兽徒手搏杀的技巧。当新石器时代到来,人类发明了轮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长老们以为人类就此走上文明,旧石器时代的暴力再无用处,于是结绳记载下来,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类延续着野蛮,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爆发了大规模的部落战争。一个伤心欲绝的长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绳,交托族人,说:“这是杀野兽的技法,你们用来杀人吧。”结绳记事是最古老的记录法,很难精确。这四十根草绳,几十万年来一错再错。正确的结法,只保留在少数人手中。
1934年,一个叫周寸衣的人传给了二老爷。
1987年,二老爷传给了我。
【三】
Q的车座有着优美的上翘弧线,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
我的父亲丧失了起床的勇气,但人们仍不放过他。我的家门一撞便开,一日黄昏,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带了把菜刀,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
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我回家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他问我:“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我向墙角一指:“那个板凳是新的。”他懒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墙角,抡起菜刀连劈三下。当他走出我家门,我才想起:我会武功。
砍低矮东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楼门。楼前空场上有三个水泥桌,每桌配四个水泥小凳——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充满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三个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扫不完的烟头、瓜子。
父亲在十年前盖下这座大楼,赢得民众敬意。他拒绝单位发给他的苏联式单元房,将家安在了这里,活在感恩的人群中,他觉得惬意。
这座楼在一片高档社区的中央位置。木板房区被推倒后,原地民众按规定要迁往郊区。父亲找到领导思维上的误区,快速拿下建筑批文,盖起新楼,让他们住回了原地。
父亲的胆色,令底层民众交口称赞。但时间证明了父亲的错误——这座楼中的男人到了夏天,爱光着上身,成排地蹲在路边,令衣冠楚楚的社区变得不堪。
父亲败坏了整个社区,也败坏了自己的生活。他说起了脏话,频繁抽烟。他青年时代便身陷官场,时刻谨慎小心,也许只有粗俗的生活能令他放松。他将这座楼视作自己的归宿,但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仇视蹲着的人,因为他们擅长落井下石。父亲被免职后,成了奚落的对象,他们生活中受到的一切委屈,都会发泄在父亲身上。因为父亲是个官员。
菜刀青年和楼前打牌的人说了几句话,把菜刀往腰里一别,向另一个楼门走去。
四十秒后,我跟入了那个楼门。
菜刀青年走到五层,掏钥匙开门时,发现了走上楼梯的我。
他:“有事么?”
我:“有事。”
第二十三根草绳,记载着骨头的秘密,只要找到恰当的角度,人的骨架便是各种兵器。我利用上台阶的动作,调整着脊椎,我的脊椎是一把隐藏着的砍刀。
蹬上最后一个台阶,我整个人向他劈去——
我撞在墙上,一阵恶心。
他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向我伸手:“你——真打哥哥呀,来,把哥哥扶起来!”我把他拉起,揉着脑门问他:“我打着你没有?”他:“打着了!让我们哥俩坐坐。”我俩手拉手,坐在了台阶上。他跟我说了他生活中的重大困难:
父亲建的楼空间狭隘,尤其厕所没有窗户,小便尚好,大便会把人闷死。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还从没有长时间地大便过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跟我说了几遍“不要瞧不起哥哥”,起身走入家门。我追问:“你以后还到我家劈东西么?”他:“今天我一时恶向胆边生,其实我平日是个好人。”弱者总是欺负比他们更弱的人,弱者常常恶向胆边生。走下楼梯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危险中,人们的恶意随时会集体爆发,我的父亲必将被残忍地杀死。
Q忽然变得次要。
四十根草绳,凝聚着人类初始时的所有暴力,我要尽快学会,以保卫家庭。二老爷每日下午三点起床,我四点钟放学归家,他会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让我感受他体内的劲力变化。
他的掌心,可以通到他身体各个部位,首先感受到的是他的双脚,他的脚底涌动着深海的潜流。
他的头颅是虚空一块,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念。他的大脑十分宁静,忽然会有风云之变,此时我如遭电击,整个人自他的手上飞起,跌在墙上。
历史书是错误的。面对野兽,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不但发明了工具,还发明了自身,他们发明了直立身体的发力法,可以与脊椎平行地面的兽类抗衡。虽然兽类的肌肉力度要大于人类,但人类垂直的脊椎在力学上占优势,所以人可以与狮虎徒手对抗。
石刀、石斧起初不是狩猎工具,而是切肉的餐具,将其用于猎场后,虽有些许便利,但人类就此遗忘了最宝贵的发明,其后的历史都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脊椎悬垂后,将头顶一览无遗地送到天空。天空有着隐秘的电流,渗入人的头盖骨里,日久天长,形成了智力。人类的文明产生于直立,而现今这个文明的起点被遗忘了。虽然依旧头顶青天,但已与天地隔绝。发明和使用工具,是一切错误的开始,至今已无可挽回。
人类原本可以走上另一条道路,就像我原本可以爱上另一个女人。
Q穿着红色短裤,她的肩头在夏日晒成浅棕色,她的面庞也是这种色泽,使得眼白格外闪亮。
她家的灯光在楼外地上印出一块淡蓝色方形,在那方形中站一会,会有幸福产生。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样,有一个徘徊的窗口。这扇窗口,决定了你一生的性情。
我必将是一个古怪的人。
二老爷的手也是一扇窗,隐蔽着人类的起源文明,只是轻微一动,便令我失重,可想这一文明的壮阔恢宏。可惜人类已走上另一条轨道,这个世界按照另一种程序稳固地运行,我的武功不能解决我生活中的任何问题。
例如:杀死大楼中的所有人,并不能令父亲从床上站起。
一日放学路上,我握车把的手心悄然一振,自行车向前跃出了五米——这是武功的初步效应。我任由自行车继续滑行,心中没有喜悦,而是一片悲愁,仿佛置身于原始的荒芜。
从此我骑车不再用脚,手在车把上发力七次,便可以完成由家到学校的路程。武功出现后的第十三天,上学路上,一个人跳上我的车后架,音调友好地说:“哥们,我累了,你骑车送送我吧。我叫风湿。”风湿?此人煽动过六七十人的群架,偷过育英中学的电视机,进过两次少年管教所——传闻他现在常抢劫学生的自行车,一辆自行车可以买五十二块钱。
我转过头,见他五官干瘪、头发稀疏,远近闻名的大痞子竟是发育不良的样子。
我:“我上学快迟到了。”
他:“你要以后还想上学,就先送我。”
我:“你去哪?”
他:“天安门广场。”
我的手拍在车把上,他自后座弹起,摔在两米之外。
拼命蹬车,飞速而去。
两个星期过去,平安无事。我的家有了巨大变化:二老爷说食堂做菜为了赶速度,总是高温快炒,火气太大,对身体不好,从此我家开始做饭。
他爱喝粥,要在米中加上南瓜。南瓜是最容易生长的蔬菜,可以存放五个月,表皮由青色慢慢渗红,产生陶器的质感。
我到农贸市场买两个南瓜,夹在自行车后座,正要起身蹬车,突然“噗”的一声,一把刀插在了南瓜上。
刀把为黑色塑料,刀刃有细微锯口,持刀人是风湿。他的瞳孔为黄色,牙齿细密,满是烟斑。他冲我一笑,把刀从南瓜中抽起,带出一股清新气息。
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场,到另一条满是简陋餐馆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面馆。他靠窗坐下,要了两碗刀削面。
我保持镇定,等待他率先发难。面端上来,他客气地说:“吃。”吃完,他从裤兜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递给我:“这是王朔的小说,写的是我的生活。”书名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过,心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可能会在我看书时出刀。我缓慢翻书页,一直以余光瞄着他。他等我看过一页,敲了下桌子,说:“兄弟,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么?”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四】
风湿没有母亲,他的父亲靠出租武侠小说维生,是个颓废的中年人,平时穿着清洁工的蓝色大褂,整日垂头,隐蔽在书堆后面。租书的价格,是一本书一天一角钱。风湿父亲很少说话,有人来租书,就深沉地点头。
风湿从他父亲处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给我,并告诉我,王朔和古龙是他的精神支柱,王朔教会他“人人都是伪君子”,古龙教会他“处处都有真小人”。两人的书中有很多警句,提供给他足够的人生智慧。
风湿现在对策划学生打群架没有了兴趣,至于女人,王朔和古龙令他看透了女人——女人诡计多端,并且有着动物本能,十分不好对付。他决定孤独地度过一生,做个充满智慧的小偷。
风湿的父亲养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各个学校。他观察到体育老师上体育课时,因为穿运动服的缘故,会把钱包放在办公室——他成功率很高。
只要有人,就会有学校,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可以做一辈子的行当——校园扒手。设想他的老年,成为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更不会令人注意。他七十岁以后,将达到事业的顶峰。
现在,他的事业陷入困境,多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互通消息,他的形象广为流传,走入任何一个校门都变得困难。
我问:“你该不会要我替你去偷东西吧?”他摇摇头,真诚地说:“哪能?你是我朋友,我不会害你。”我:“那你怎么生活?”他还有别的谋生之道。他带我到一条河边,指着恶臭的水面,告诉我,水下是三十辆自行车,是他抢来的。每当生活发生困难,他就捞出一辆。一辆车三十五元,足够他美美地活上两月。
我问自行车会不会在水下生锈,他说南瓜的保质期是五个月,而自行车在水下可存放三个月。超过三个月,他会贱卖,一辆车十三元五角。
自行车是他的大笔收入,除此之外他还有小钱。他带我到新建的街心公园,抚摸着凉亭柱子上镶嵌的瓷片,说这是他的外快。他用锤子和改锥敲下瓷片,卖给小学生。小学生用瓷片赌博,把瓷片叠在手背,如果一颠后能抓在手心就赢了,抓不住就输了。瓷片是小孩们的钱币。
他还带我去幼儿园,透过墙头看一个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女孩瘦小枯干,和他一样,显得发育不良。
他一次到幼儿园行窃,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她完全没有王朔、古龙笔下女人的劣根性。他发誓当她长大后会娶她,那时的他已经偷了许多钱,他俩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那你俩的孩子?”
他:“我全想好了,我俩的孩子不再当小偷,他长大后是个体育老师。”我大惊:“体育老师!”他惆怅地说:“我这辈子偷体育老师的东西太多了,会有因果报应,所以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个体育老师。”从事冒险活动的人多少有点迷信,除了王朔和古龙,他还信仰佛教,每周日到庙里拜佛,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行窃顺利。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然后问我:“你是怎么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他待我真诚在先,令人无法拒绝,我讲解了脊椎发力的秘诀,他开始练武。
一个月后,传来他被捕的消息。
他连续不断地骚扰学校,成了区公安局的严打目标。当他潜入二十八中学偷电教室的电视机时,十名干警从厕所里蹿出,他表现得勇猛异常,把两名干警打伤。
二十八中以锅炉烧暖气,校园里堆积着煤堆。他爬上煤堆,即将翻墙逃脱时,一名干警抄起煤堆上的铁锹,把他打翻在地。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押进了看守所。他将终身残废。如果不练武,面对干警束手就擒,便不会有此厄运。
我充满自责,看起了他送给我的小说。
王朔和古龙令我第一次体会到故事跌宕的魅力,一夜看完了小说,竟欲罢不能,当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还是出了家门,奔向风湿父亲的租书小店。
整条街,只有一星灯光。风湿父亲还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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