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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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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饭!”
母亲走近他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下,把他的头搂近自己怀里,拥抱着他。然而他却用手推着母亲的肩反抗着,嘴中喊道:
“妈妈——快些!……”
“你这个傻孩子!”母亲制止住他的反抗,悲伤而又温柔地说。
“还有——我要抽烟,把老头子的烟斗拿给我!……”巴威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叫着。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伏特加使他全身疲软无力,但他没有失去知觉,在他脑袋里不断地涌出一个问题:
“醉了吗?醉了吗?”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她眼睛里充满着悲哀,使他的心灵倍受感动。他想哭,为了要抑止住这种想法的冲动,他故意装出比刚才更厉害的醉态。
母亲抚摸着他那被汗水湿透的蓬乱的头发,静静地说:
“这种事不是你应该做的……”
他呕吐起来。
经过剧烈的呕吐之后,母亲把他它放在床上,把一条湿毛巾敷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渐渐地醒过酒来,但他周身的一切和身下,都好像随波逐浪似的在那儿晃荡不停。眼皮觉得很重,嘴里觉得有一种无名的苦味。他从睫毛之间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容,胡乱地想着:
“看来,对我还太早了点。别人喝了都没啥,我却觉得恶心……”
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母亲柔和的声音。
“你要是喝起酒来,那还能养活妈妈吗?”
他紧闭着眼睛说:
“大家都喝酒……”
母亲喟然长叹。他说得不错。她自己也明白,除了去酒店之外,人们再没有别的玩的地方了。但是,她仍旧说:
“可是你不要喝!该你喝得那份儿,你爸爸早已替你喝光了。他叫我受苦可受够了……你也可怜可怜你妈妈,好不好?”
听着这悲伤而温和的话,巴威尔想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如同没她这个人似的,她总是沉默着,一天到晚地提着心吊着胆,不知什么时候不对劲儿就要挨打。巴威尔因为不愿和他父亲见面,最近一个时期很少在家,因此和母亲也疏远了些,现在,他逐渐地清醒过来,细细地望着她。
她长得很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仿若总是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椭圆形的,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工人区大部分女人所共有的不安而哀愁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右眉上面有一块很深的伤痕,所以眉毛略微有点往上吊,看过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一点,这给她的面孔添上了一种小心谛听动静的神态。在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闪耀出一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她的两颊滑下来。
“别哭!”儿子平静地说。“给我点水喝。”
“我给你去拿点冰水来……”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杯子便有点颤抖了,里面的冰块轻轻地碰着杯子。把杯子放在桌上,她默默地跪在圣像前面。
从玻璃窗外突然传来醉鬼的吵闹声。在秋天薄暮的潮润空气里,手风琴响起来了。有人高声唱着,也有人骂着下流话,焦躁疲惫的女人发出惊惶的叫声。
在符拉索夫家小小的屋子里,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安静、更稳妥了,而且和工人区其它各家比有点不同。
他们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尽头承一条通往池塘的、虽说不高却很陡峭的坡路旁边。屋子的三分之一是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出来的母亲的小卧室,余下来的三分之二,是一间有两扇窗子的四方形房间,一边放着巴威尔的床,门口放着桌子和两个凳子、几把椅子,放衬衣的衣橱,橱上放着一面小镜,此外还有衣箱、挂钟和墙角上的两张圣像——这就是他们的一切。
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巴威尔都有了: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一切他都买了。他变得和同龄人一样了,也出席晚会,也学会了加特里尔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神。
有一次,母亲问他:
“怎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一种阴郁焦躁的口气回答:
“闷得要死!不如去钓鱼倒还好些呢,或者——去买上一支猎枪。”
他对工作非常热心,既不偷懒,也不犯规。
他沉默寡言,一对大大的碧眼,和母亲一样,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但很显然他离开了一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往往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回家时并没有喝醉。
母亲非常留心地注意他的行动,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渐渐地变尖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若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从前,常有伙伴来找他,但由于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来了。
母亲看到儿子和别的青年工人不同,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他是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一旁的什么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起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巴甫鲁沙!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有时问他。
“不,我很好!他回答说。
“瘦多了!”她叹息似的说。
他开始拿些书回来,悄悄用功,读过的书,立即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录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说话,碰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吭地吃了早点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在饭桌上,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之后出去,又要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他很用心地洗脸,吃过晚饭后,就长时间地独自一人看书。在休息日,他总是一早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她知道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奇怪的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她觉得儿子的话愈来愈少了,同时,她又感到他的话里,添上了许多她听不懂的新字眼,而那些她所听惯了的粗暴和凶狠的话,却从他嘴里找不到了。在他的行为举止方面,也增加了许多让她注意的小细节:他戒除了喜爱漂亮的习惯,对身体和衣着的干净却更加注重了,他的一举一动,变得更加洒脱,更加矫健,他的外表也更加朴实、柔和了——这一切都惹起他母亲焦虑不安的关心。对待母亲的态度,也有新的变化:他有空就扫房间地板,每逢假日亲手整顿自己的床铺,总之,他是在努力地减轻母亲的负担。在工人区谁也不会这样做……
有一次,他拿回了一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一边谈话,一边轻快而勇敢地向前行进。
“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玛乌司去。”巴威尔这样介绍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可是她心想:
“一方面尊敬基督,另一方面却不到教堂里去……”
在那个木匠朋友替他作的书架止,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她说话时用“您”,称呼她“妈妈沙”,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她说:
“嗳,妈妈,我回来迟一些,请您不要担心啊……”
这种态度使她欢喜,从他的话里,她能感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
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厉害地搅动了她的心,她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偶尔,母亲对儿子觉得不满了。她想:
“别人都那样,而他却像个和尚。他太老成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时不时地,她想:
“兴许他结交了什么姑娘了吧?”
然而,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呢,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地,两个年头也过去了。这之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忧,日子过得奇妙而沉默。
4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巴威尔放下了窗帷,坐在一边的角落里,他把洋铁灯挂在头顶的墙壁上面,开始看书。母亲收拾好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亲的脸。
“没什么,巴沙!我就是这样!”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满腹心事地洗净了手之后,又走近他的身边。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他把书合起来。
“妈妈,请坐下来……”
母亲笨重地和他并排坐了下来。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重大事件似的,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胸脯。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低声地令人感到森严可怕地突然说道:
“我在看禁书。因为在这些书里有生活的真理告诉我们。所以禁止我们看……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Zei8。com -电子书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
忽然,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了双眼望着她的儿子,她觉得他好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低沉、有力而响亮。他用手指捻着细柔的唇髭,怪模怪样地抬起眼睛盯着屋子的角落。她替儿子害怕,并且感到可怜。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沙?”她说。
他抬转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
“我要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眼里放射出执拗的光芒。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一种秘密而又可怕的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惯于不加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
“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道,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
“请你想一想,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岁了——难道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她听着他的话觉得可怕,但还是贪婪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着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靠近他的母亲,直望着她满脸的泪水,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理。他用青年人的全部力量,用那种因为有了知识而自豪的、神圣地信仰着知识真理的学生的热情,说出了他明了的一切——他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母亲听,倒不如说是想对自身作一番考查。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他住了嘴,在自己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她的眼睛含着恐怖和惶惑。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妈妈记得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记念的事情呢?”
她听了这些,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在心里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既悲且喜的新鲜情调。这种情调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呢;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淡忘的不很明朗的思想,轻轻地吹燃了已经熄灭了的对生活茫然不满的感情——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很仔细地聊过,但她们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但是,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讲的一切——都在触动自己的心灵,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儿子的自豪,因为儿子能够正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恼,疼爱她,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没人怜惜。
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关于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悲伤的,为她所熟知的真实情景。在她胸膛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颤动起来。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温暖。
“那么,你打算怎样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得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非学习不可。我们必须明白,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他的碧眼——老是认真而严厉的那双眼睛此时竟变得这样柔和,这样亲切——使她很高兴。在她两颊的皱纹里虽然还有眼泪在颤动,但在她的嘴唇止,已经露出了满足而恬淡的笑意。在她心里,为儿子能够把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自豪的双重感情,被动摇着,但是另一方面,她还是不能忽略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能忘却她儿子异于常人的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一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惯了的生活。她很想对他说:
“她孩子!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但是她又怕这样会妨碍她对儿子的欣赏,他在她面前突然变得这样聪明……虽说对她有点陌生。
巴威尔看到了他母亲嘴唇上的微笑,脸上专注的神情,以及眼里的爱慕,例以为他已经使她了解了自己的真理,于是,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对自己说服力的自豪,提高了他对自己的信心。
他谈得兴奋起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常常从他的话里流露出憎恶的感情。母亲听到这种高谈阔论,惊慌地摇着头,急切地询问儿子:
“真的吗?巴沙。”
“真的!”他断然回答。
他向她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把这些人当作兽类似的捕捉、监禁、充当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诚地慨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物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恐怖,她又想问他:
“真的吗?”
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教会她儿子想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事情的人们的故事。后来,她终于对他说:
“天快亮了,你睡一会儿吧。”
“好,就睡!”他应着。而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妈妈了解我吗?”
“了解了!”母亲叹了口气回答道。从她的眼里,又滚出了泪珠儿。她抽咽了一下,又添加上一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道:
“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去,我全对你说了!母亲,假使你爱我,我也请求你不要防碍我……”
“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叫了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把它攥在自己的两手中。
他充满了热情的有力地叫出来那声“妈妈”,使她非常震惊,而这种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
“我什么也不妨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当心自己,千万要当心!”
她其实并不知道要当心什么,她又很忧虑地说道:
“你越来越瘦了……”
她的目光中满含着亲切与温柔,她紧紧地盯住了他高大而匀称的身体,冷静而迅速地说:
“上帝保佑你!我什么也不妨碍你,你只管好好地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吧。不过,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外人非提防不可——人们都是互相嫉恨!有些人又贪心又妒嫉,他们乐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说他们不好——他们就恨你,想着法儿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受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含笑说道:
“人们很坏,那是真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就变得好了!……”
他又微笑了一下,接着说: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小时候就害怕生人,长大了,开始憎恨他们,对于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卑劣,对于另一些人,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有一色的憎恨。但是,到了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看法——不知是怜惜他们还是怎么的?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可自从我知道了人们的丑恶并不是全怪他们自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
他仿佛是在倾听他自己的心里话,便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哦,真理是多么有力量!”
母亲疑视着他,平静地说道:
“天啊,你真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了之后,母亲轻后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巴威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是显示出他淡黑色的、倔强而严厉面容。
母亲穿着一件衬衣,赤着脚板,用手按住胸口,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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