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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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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鸥满嘴的说不清,满心的懊糟。
〃那什么有意思?〃他又去捉捕晓鸥的手。捉到后搓揉着。这是他卢晋桐当众干得起而你干不起的,尚总。
梅晓鸥在那一刻想起阿祖梅大榕来。据说梅大榕定亲定了梅吴娘想震住她,或者说想取悦她,比如他能把头埋在水里一个钟头不出来,还能一口气吞三口盐,还能逗母鸡打鸣。他一身把戏都是为了让梅吴娘关注一下。梅吴娘一直没有给过他关注,该笑的地方不笑,该怕的时候也不怕,唯有他赌博梅吴娘才怕他。他赌赢赌输都让梅吴娘重视他,或者轻视他,反正不能全然无视他。
二○○八年十月的梅晓鸥想,赌徒中竟然有梅大榕、卢晋桐那样多情的。自古男人在疆场厮杀,胜者为王,为英雄为壮士,为赢家,赢得女人的倾倒、委身,男人们杀了几千年,都想杀成赢家,宁可死,也要赢。现在没了疆场,瞬间的成败、死活、王寇就在铺着绿毡子的赌台上决出。他们相信女人的青春和美丽都属于赢家。他们不知道,女人中有那么极小一部分是爱输者的。比如梅晓鸥。她对昨晚演了一场闹剧此刻体无完肤的史奇澜怜爱得不近情理。她怎么有这一份病态的怜爱?她在老史的结局里看见了卢晋桐、姓尚的、段凯文的下场。她听见陈小小在厨房里忙什么。菜刀碰到案板的声响,碗和勺子相碰的声响,小小又恢复成了一个贤惠小女人。
晓鸥在逃避卢晋桐的几年中还是平静安详的。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那时候跟她非常亲。得亏了尚总的十万元礼金,十年前的十万块美元真禁花,她精打细算用它过了两年多。一天,她碰到了姓尚的。上海男人说他一直爱她。她听懂的是:那十万块钱呢?是交账的时候了。她在那几年中已经打听了,姓尚的远不像他表现的那么阔绰,加上他好赌,公司只是个巨大的空架子。她跟他没有太多的周旋就把他惦记了好几年的自己给他了。大概在半年之后,他把她送到了妈阁。他的家室在美国,把晓鸥和他婚姻远隔,只能把她送回东方。
一到妈阁,她就为自己和儿子买下一套公寓,就是用来羁押老史这套。然后她开始建立自己的小王国,搜罗老史这样意志薄弱嗜赌如命的成功人士,把赌厅的大笔款项输送给他们,支援他们尽兴地玩,协助他们一个个筑起债台。卢晋桐为赌一个总统套房的气,赌掉了手指头,赌掉了产业,最后赌掉了她梅晓鸥和他们的儿子。她用史奇澜这样的人报复卢晋桐,也报复自己:一个为十万块钱就委身的自己。她看着史奇澜们一个个昼夜厮杀、弹尽粮绝,感到了报复的快感。之后,再轮到梅晓鸥发妇人之仁,来怜爱他们。她的怜爱藏在愤恨、鄙夷和内疚中,连她自己都辨认不出哪是哪。只有老史是例外的。他是她害的,她总是避不开这个病态念头。老猫听到她偶然发出的自谴会哈哈大笑:他们输是活该呀!有水牛在前面拉他们把他们拉到赌场来吗?输光的时候你不借钱给他们,他们就像守着有奶的娘偏偏饿着他们一样,给他们一把枪他们敢用枪口逼你借钱!当叠码仔容易吗?凭公平买卖挣钱!凭辛苦,凭人缘,凭风险挣钱!
老史被陈小小带回北京时,两人都是一副跟晓鸥绝交的样子。晓鸥在儿子的学校门口偶然看一眼表。那正是老史和小小的飞机起飞的时间。妈阁到北京的最后一班飞机。万顷晴空,应该不会误点。晓鸥仰起头。然后她听见一个人在轻声说话:
〃妈,你怎么哭了?〃
第六章
五月初又是妈阁闹人灾的季节。珠海到妈阁的海关从清晨到子夜挤着人。什么都吓不退人们,三小时、四小时的排队,污浊的空气,妈阁海关官员的怠慢和挑剔,你急他不急,反正到时他有换班的。旅行团戴着可笑的帽子,腹部挂着可笑的包,所有的胳膊守护着包里的内容,每一个挤过去挤过来的人都让他们的心紧了又松:包中的赌资又一次幸免于劫。
妈阁这边所有的人渣都泛起来,帮人排队的黄牛,推销〃秀〃票的黄牛,帮人扛包的真假脚夫,推荐按摩院、旅馆和散发餐馆折扣券的掮客……
晓鸥的衣服被挤皱了,头发也东一绺西一绺被汗贴在脸上、脖子上。五个广东的客户都是新客户,她总是亲自迎接尚未染指赌博的新客户。
等她终于把五个新客户带出海关,带到酒店,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还有半小时这五个人就白排队了,海关十二点关闭。她让客人们先到各自房间修整一下,客人们不明白他们欠缺的是哪方面修整,带着海关人群相互熏染的复杂气味进了赌厅。他们可没时间浪费在什么修整上。
她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你好精神啊!〃
发送人的名字是〃段〃。她四顾一圈,没有发现发送者。〃虽然你失约,我还是来了。〃又是一条短信。她知道自己的笑很傻,捉迷藏玩不过对家那种迷惑而窘迫的笑。她知道对家在暗地正把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因此她不得不笑。〃往你正前方看。〃短信给她指路。正前方的赌台周围站着十来个观局的人,赌台上只有两个赌客,其中一个是段凯文。原来他离她只有三米,这是她目光错过他的原因。还有个原因是她以为他从来不入大厅做散客。段总跟她微笑一下,抬抬右手,就回到赌局里去了。他指的失约是他们相约的〃北京见〃,并在见面时共谋她的弃暗投明,从叠码仔生涯退役。晓鸥凑到段那张台看着段的小半个侧面:这种相约能认真吗?她梅晓鸥若认真了段总准笑她〃二〃。
段凯文玩得很小,跟劳苦大众一样,玩三百元的最小限额。段眼睛看着荷倌发牌,屁股微妙地挪一挪,身体跟着向一边让让,这是他朝晓鸥发出的邀请,要她挨着他坐下。揭开牌,他输了。晓鸥同情地笑笑。他的赌伴正踞赢势,每下一注都引起周围观众热议。
赌台被围成了个完整的圈,段总和赌徒像是被荷倌逗弄的两只蛐蛐,而观众比角斗的蛐蛐还要好战。晓鸥发现段凯文做小赌徒跟做大赌徒毫无区别,一样潜心沉静,输赢不惊。他那种僧侣般的沉静态度真好,让这项依赖人类卑劣德行存在的游戏显得高贵了。
突如其来地,他站起身。这一局收场很干净。他向晓鸥笑笑,又是一抬手,请晓鸥先走。桌面上剩了五个筹码,一千多块钱,他抓起来,让它们在他掌心轻轻击打。晓鸥于是猜到段总年轻的时候是曲艺爱好者,唱过快板书。
段总告诉晓鸥,这次一块来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还没吃晚饭。她看见老刘从电梯间走出来,洗得焕然一新。午夜时分,妈阁的好时光来了。曾有搭救史奇澜嫌疑的女孩萦绕在酒店的植物丛边,妆容是新鲜的。她这类女孩在夜晚十二点左右是最新鲜的。也许不是同一个女孩,但她们的模样大同小异,假睫毛都是同一个商家出品。老刘在午夜和子夜交叠的时分也显得年轻了。
段总邀晓鸥和老刘到吧台坐一会,喝一杯。她跟段接触不多,但不操心他酗酒。此人除了赌之外,别的事不上瘾,喝一杯只为了状态更好。武松三杯打死一只虎,但武二郎倘若只喝一杯,死的就是三只虎。段凯文喝着马提尼说笑话。趁段总转身跟女调酒师攀谈她的葡国祖先时,老刘悄悄通知晓鸥,段总今晚还要玩大的,〃拖四〃。也就是台面跟场厅赌一份输赢;台面下,四份。一百万在台面上输了,四百万在台面下就会进入黑赌场庄主的腰包。或进入晓鸥的腰包,假如她独吃的话。
鉴于上次跟段的第一个回合交手,段输给赌场及晓鸥之流一千二百万,假如晓鸥勇敢一些,亡命一些,蛮可以一人足捞那九百万,而不必让老猫、阿乐瓜分。
〃算了吧,劝段总别那么打,输了他跟我还做朋友吗?〃晓鸥跟老刘说。她感觉自己那一层甜美的笑容后,就是加速蠕动的大脑。
〃我劝了,劝不住。〃老刘用他混着意大利风干肠的气息对她悄语,接着喷出大蒜面包的干笑。
段凯文仍然在用他侉头侉脑的英文跟女调酒师练口语。他明白老刘需要长一点时间说服梅晓鸥。
〃段总一年挣好几个亿,玩这点钱,不算什么!〃老刘的嘴巴更近了,用一小时前进入胃囊的传统意大利餐招待晓鸥的嗅觉。他有些小瞧这个女叠码仔,没见过段总这种真正的阔佬吧?段总糟蹋掉的,比你一生挣的还多。段总挣那么多钱花不完,他老刘都帮着着急。因此只要某总带他来,他一定是尽责地帮他们花钱。
晓鸥这一刻心思好重,脑子不够用了。段总在台面上跟赌厅小赌,在台面下跟她这女叠码仔大赌,一夜分晓,不论台下是晓鸥还是段总赢,明天他俩这对朋友就做到了头。她不想答应下来,因为她觉得段凯文是能够处成朋友的男人。
一杯红酒还剩五分之一的时候,晓鸥撇下老刘,绕到段凯文那一边。刚才他一直把右胳膊肘搁在吧台上,以使自己的小半个脊梁和后脑勺朝着老刘和晓鸥,那样就给他俩形成了个隔断,让他俩好好商量他今夜的博彩大业。现在晓鸥绕到他左边,一条腿支着地,半个臀搁在吧凳上,轻轻晃动残酒。她想说,段总行行好,别拖那么多,谁输谁赢都不合适,我们好好做朋友吧。退一步做掮客和赌客也不错,可你非要跟我做敌人。但她嘴上说的却不是这些。
〃段总,上次我没来得及回答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不?〃当然不记得了。因此晓鸥在卖关子的停顿之后又说,〃你问我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段凯文有点惊讶:这个女人怎么文不对题呢?酒劲正到好处,是最好谈价的时候。
〃你还想让我讲吗?〃
〃当然想。〃
她看出段凯文当然不想。他不想让她拖一个马上要出征赌台的段凯文的后腿。他原以为她得体,分寸恰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准确得很,难道现在她不明白他这一刻不在休闲,浑身肌肉像拉满的弓?她不会蠢到这程度,认为他千里迢迢听她掏心窝子来了?
晓鸥全明白这一刻的他。算了,本来想拉住一个朋友,为自己,也为他。她把最后一口酒喝下去,给阿专打了个电话。
〃你马上过来一下。〃她明白阿专就伺候在附近。
阿专三十秒钟之后冒了出来,跟段总作了个揖。没这些输钱的大佬,阿专吃海风吗?
〃你陪着刘先生去大厅玩,我跟段总上楼去。〃
上楼在阿专听来是进贵宾厅。阿专祝段总玩得快乐,吉星高照。老刘也说了几句相仿的废话,便送段总出征了。
段凯文在电梯里看了晓鸥一眼,打听她这半年多生意身体儿子好不好。其实他在打听晓鸥眼下的心情。她哪点变了,跟今夜刚见面不同了。不同安全藏匿在相同中,不还是个柔声细语、甜甜美美的女叠码仔吗?注意到段总摘眼镜,同时浑身摸口袋,她便从手袋里拿出纸巾,供他擦眼镜,周到如旧,但他还是觉得她不同了。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让我赌。〃
〃我?不会吧?你这样的大客户来妈阁一趟,多不易啊?大项目那么多,搁下来抽空上妈阁玩几把,怎么会不让你玩呢?再说了,不让你们玩,我们挣谁的钱去?〃晓鸥这个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说。老江湖了,绝不会把失望、担忧、疑惑露给你看的。
进了贵宾厅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时刻等于证券交易所的上午九、十点,正是好时候,每一颗心脏都在放二踢脚。晓鸥带着段凯文来到换筹码的柜台,替他拿了一百万筹码。一张赌台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们这边招手。晓鸥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那只能是段凯文的熟人。
段凯文坐在内厅的桌上。内厅只有一张桌,比外厅安静,气氛是庄严的,一个个赌客都更拿赌钱当正事。他们排除了人间一切杂念的脸只对着纸牌,告诉你赌钱也是一条人间正道,赌来的钱一样诚实干净。段凯文入了座,把晓鸥侍奉他的茶盘重新摆置一番,茶壶嘴对着肩膀后面,晓鸥看不明白其中的讲究,但讲究一定是有的。
刚才打招呼的人过来了,跟段说了句话。
〃你可比俩月前见老!〃
段总没理他,晓鸥看着这五十多岁的〃二〃货,真会说〃客气话〃。
〃可能是瘦了。减肥呐?〃
段总点点头,老不理不是个事,他是那种独白也能聊下去的人。
〃瘦了好。不过俩月就瘦这么多,也对自个儿太狠了吧?是俩月前在葡京见你的吧?那时还小小发着福呢。〃
〃哎,我这儿开始了。〃段凯文终于逐客了。
那人说了句:〃你忙!〃便回外厅去了,途中留神了晓鸥一下。他把段总和他的生分想成了另一回事。
晓鸥也想到了另一回事:段凯文在两个月前来过妈阁!却没作为她的客户来。那么他来做什么?跟某个女人做野鸳鸯?做野鸳鸯可不必来妈阁,大陆境内有的是比妈阁合适的去处。那么到妈阁只能是为了一个目标:赌。既来赌,又瞒着晓鸥,为什么?
晓鸥马上给了阿专一则短信,要他侧面问老刘,段总是否在三月来过妈阁,没有。二月中旬?也没有。算了,别问老刘了,老刘同样被蒙在鼓里。听到段总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有。
在段总打头三局牌的时候,有关他的短信飞去飞来飞了好几遭了。晓鸥最后一句是:〃事倒是还没有。〃句子在她心里却没有结束,还有个〃不过我感觉有事〃。
段总赢了第三把、第四把。输赢扯平。台面下他跟晓鸥的白刃战暂时歇息。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赌桌上出现一阵骚动:段总又赢一注大的,现在输赢不再持平,段一举赢了一百五十万。
就是说,梅晓鸥输给他的是一百五十万的四倍:六百万。假如段这时站起身,走开,定局就有了。不到一壶茶工夫,晓鸥失去了六百万!
晓鸥此刻再拉老猫、阿乐之类入伙已经太晚。你输出六百万的大洞来让老猫他们填,他们又不疯。这种时刻,尤其讲男女平等。要让他们和她共担风险、同赢同输只能在事先,谁让她事先贪心,想把台面下段总输的每一个子儿都独吞?现在人家段总赢了,你想到我老猫了?放明白点儿,老猫虽然不断跟你晓鸥起腻,但从来都是把你晓鸥当作此行当中你死我活的对手。这行当是个狼群,肉足够的时候同伴是同伴,肉不够呢,同伴就是肉。
段又赢了一注。现在台面下的黑庄家梅晓鸥输给段一千二百万。
她狠狠地盯着段凯文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咒语可以炼成两只大钉子,把段的四方肩膀钉在描金仿古的缎面椅背上。只要段不站起来,晓鸥就有指望。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满心都是恶毒祈愿,愿段凯文眨眼间输个流水落花。
她刚才的短信让阿专觉出不妙来,从老刘身边告了假,一脸呆相地来到晓鸥面前。阿专缺几种表情:焦急、凶狠、专注,面孔需要以上表情时,呈现的只是一片呆板。而晓鸥此刻觉得他的呆板比任何表情都准确。她回答他的呆板就是轻轻一摆下巴,朝着赌台方向。
现在六个赌伴全部沾段凯文的光,跟随他下注,跟着他赢。
台面下的黑庄家晓鸥眼下输给段凯文二千四百万。她的房子正在一片墙一片墙地被拆走。她的花园正在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收缩。她的未来原本是一片不大的海,正被迅速充填,泥沙石块尘土飞扬地填进来,大堆的垃圾粪土也混进填充物被倾倒进来,填去那片不大的蔚蓝,虽不大却祥和无浪。那片蔚蓝的港湾消失得好快,连同映在里面的阳光、海鸥……连同映在上面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晓鸥和儿子是这片翻卷而来的大陆最后填平的……
晓鸥唯一的指望是段凯文今天走火入魔,一直玩下去,兴许到早晨就有救了。卢晋桐打三天三夜的牌是常事,打到人发臭。只要不站起来兑换筹码,最后十有八九是赢得少输得多,不赌的何鸿才能成赌王,没人能赢不赌的人,只要段别站起来,赌下去,臭在椅子上,最后赢的就是晓鸥。
果然段凯文输了两注。晓鸥的恶毒祈愿生效了。
又押一注大的,再输。
晓鸥活了一般,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到外厅门外的走廊上踱步。不踱步不足以平息她幸灾乐祸的心跳。反正阿专在为她看守现场。阿专的短信不断砸入她的手机,每一则短信都是晓鸥的捷报。
台面下的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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