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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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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起来。她看一眼来电显示:阿专。史老板输光了。她以为是什么新闻。输光了好,他就老实了,可以回房间睡觉了。阿专的声音很急,说老史非要押他的表。一块什么表?伯爵。晓鸥叫阿专别拉着他,让他押。热病上来,病入膏肓了,别说一块伯爵手表,就是押上他的手指头,也不在话下,只要典当行收手指头。可怜老史和卢晋桐输到赤条条一身无牵挂时,真说不准会拿父母给的五脏四肢七窍去押,只要押得出钱来。



等到晓鸥中午上班,史奇澜已经输掉了手表,老老实实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晓鸥在下午三点敲开他的门。他居然一点都不老实,摩拳擦掌,对自己很客观地来了一番分析:他最高成绩是九十八万,想想吧,从一个子没有到小一百万,他要收手离开就好了!可是当时那条〃长庄路〃不打下去不死心,就那一手,他押错了。怎么就没想到呢?〃庄〃已经赢了十五盘了,还不改押〃闲〃?一念之差,一差成千古恨!当时的老史押〃庄〃押〃闲〃心里是很矛盾的,矛盾半天,还是把五十万推到〃庄〃上,可是马上就预感命运的转折来了,果然急转直下,每押每输……简直鬼使神差,他的手就那么一抖,押错了。要是揣着小一百万就走,把筹码全部兑现,汇回北京,至少水电公司不继续停厂子的水电了。



晓鸥看着意犹未尽的老史,他不是沮丧,而是自豪;从零起点到零终点,但你别忘了他可是从一百万赢局里兜个大圈子回来的,一百万几乎到手了,不,已经到手了,如果没发生那瞬间的误差,那么谁又不发生瞬间的误差呢?再英明的人也战胜不了瞬间的误差,那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误差,因为他在误差发生前痛苦地犹豫过,在误差刚发生就预感到误差,因此他险些就避过了误差,遗憾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误差,他失去一百万失去得很险,他的败局是赢者的败局。



你看,事物可以被理解成这样。晓鸥只能指望陈小小成为另一个梅吴娘,被丈夫置之死地而后生。



晓鸥知道他手里还有赌资,就是他带来的黄花梨。把那两件雕刻没收他才安全。趁老史进洗手间的空当,她给阿专一个眼色。阿专自己没脑筋,但她的脑筋怎么动他都跟得上,立刻走向那个大旅行箱。好,拎起来不轻,她和阿专会意一笑。阿专和大箱子消失在门外,史奇澜从浴室出来,香喷喷的跟晓鸥说,走吧,咱吃饭去。香水味道不俗,很高档,一穷二白也是个高档穷光蛋。他的意思是要晓鸥请他吃饭。他连唯一的箱子眨眼间失窃都没注意。不过晓鸥给他开了张收条:今收到旅行箱及里面的雕品若干。作为债主,晓鸥有权这么做。所有债主在北京都进驻了史府,客厅书房卧室自行出入,看上哪件好家具、好木雕就照相,作价,上保险,从债务里平账。



但史奇澜一看那张收条就哈哈笑了,满脸难为情。牙缝里一片龙井茶叶,使他的难为情尤为生动。那箱子里没有黄花梨雕刻呀,我的梅小姐!里头装的是一包大米几卷挂面呀!可他昨天明明说箱子里藏了三件黄花梨雕品,难道花几千块偷渡费就为了把一包大米几卷挂面和一个不名一文的老史运过来?



下面一个举动是晓鸥做出之后才意识到的。她的巴掌打在史奇澜瘦削细腻的面颊上,麻到五个指尖。老史开始吃了一惊,但马上让这事过去了。吃晓鸥一个耳光比吃其他债主的要好过得多。晓鸥头一次见他时眼睛里泛出的两朵涟漪他看见了,他眼不瞎,心更不瞎。之后他在工作间雕刻的时候,晓鸥看过他几次,本来是去催债,看着他那双秀美的手握着雕刻刀化腐朽为神奇,她把飞去北京的目的都忘了。那时他又在她眼里看到了有关他的胡思乱想。尽管此刻她对他的梦全都碎了,她还是好怜惜他。她这一巴掌打出来,他什么都明白了。假如他一直以来怀疑她对他的怜爱,这一巴掌把怀疑全打出去了,他明明白白看到她对他那份另眼看待,那份淡淡的痴情。



她打得自己眼泪汪汪。她用沙哑的嗓音问他为什么欺骗她,有鼻子有眼地告诉她如何把两件黄花梨从陈小小眼皮下偷出来。他看着她再次举起的巴掌,叫她不要急,听他解释。这么不要脸的事,还有什么好解释?两人在酒店房间追打,打成了两口子。在此之前晓鸥打过谁,卢晋桐那么该揍她都没碰过他。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打人,会追着一个男人不依不饶地挥巴掌。



史奇澜跳上了床。这下子晓鸥不能追上去打了,真要打成两口子了。



〃我真没撒谎!〃他穿着拖鞋站在两个枕头之间。



〃那你昨天说,箱子里装的是雕刻!〃



〃昨天是装着雕刻!〃



晓鸥不动了。还用他再往下说吗?他上午和下午根本没在房间里睡觉,把两件雕刻三文不值二文出了手,换的钱又输出去了。



〃你刚才没看到我怎么赢的!〃



他还是只提赢,只记得赢,赢给他的好心情、豪迈感是输不掉的。他说他刚才一把就赢了四十几万。赢来的钱呢?汇回北京了。水电公司缺德透了,差两天都不行,非给你断水断电。没有水电,工人肯收工资白条,他们也没法工作呀!晓鸥一动不动,看他还有脸胡扯。他赢了四十多万肯回到房间里来?已经没什么可供他败的家,他还在败。



晓鸥恢复动作是气势汹汹地拿出手机,一个键子就按到陈小小的办公室。



〃你别打给她!〃



你看,他知道晓鸥要给谁打电话。沦为最无救的赌徒之前,他们先失去的是说实话的能力。



陈小小不在办公室。史奇澜马上坦白求饶,说自己赢的四十多万又被他很惊险地输掉了,同样是鬼使神差,手那么一抖,押错了,本该押〃闲〃,押成了〃庄〃。当时他心里就一格登,预感来了,但来不及纠错了。只要再多一万,不,五千,他都能扳过局面。说到此处他停住了,看着晓鸥。不见得还想从晓鸥口袋再搜刮出五千、一万吧?



现在老史彻底安全了。欠他自己两夜一天的觉,现在可以安安全全地去睡回来。不过晓鸥还是好奇,想到他何不到海边捡两块石头放进箱子,还麻烦他自己去超市买粮往里装,反正是做个调包的道具,石头和大米一样好使,效果有什么不同吗?



老史羞涩地笑笑。其实他是想找间房住下来,有大米可煮、挂面可下,就活得下去。妈阁的民间纯朴善良,可容他享受清净。大米挂面总会吃完的呀!那就给书画社打打工,伪造点假字画,或者鉴别假字画,大米挂面总吃得起。他还这么甘心清贫呢?在这里做个卖手艺的杨白劳,在赌台上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天下赢回来。晓鸥能想得出他不远的未来,单纯明朗的未来,挣一笔钱赌一笔钱,从书画社直奔赌场,大米挂面果腹,胸怀一份壮丽理想,赤手空拳赢回他曾经的繁华,印尼和菲律宾的工厂和木场,中国内地的几家工厂和商店、展示厅。那理想是,他史奇澜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注定藏在千万张赌桌的几亿张纸牌里。那可是他史奇澜的财,可不能让别人赢去。



梅晓鸥这时才明白,史奇澜真的能干出那种事,潜伏下来,长期抗战;他抗战的对象是一切不让他赢的人,自然包括他老婆,也包括他的女债主梅晓鸥。这样一个输不服的赌棍。这样一个乐观的输者。晓鸥觉得自己很长了一番见识。什么赌徒的嘴脸她没见过?而眼前这位输光输净输得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都还没输急眼,还这样两袖清风地接着去赌,不能不说他有个罕见的人格,不得不让梅晓鸥心生畏惧。



她目前要干的是拖住他,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通知阿专。阿专是在社团的人,社团里有他的帮手,到紧急情况下会来帮阿专的忙。比如阿专忙不过来的逮人、捆人、押人,他们就会义不容辞地出现,帮着逮、捆、押。他们忙不过来,阿专也会做他们的帮手。阿专的帮手们还帮着监视赌台。比如段凯文玩得那么大,万一出了老千,亏就吃大了。她在手机短信中告诉阿专:立刻赶到史总房间,需羁押史。



所谓羁押并不是让史奇澜吃多大苦头。两居一室是晓鸥十年前买的中档公寓,当时用来给母亲帮她带孩子的。当时的晓鸥男女约会还多,儿子在身边碍事。现在她的约会少了,一旦发生就在那两居室里发生,不会碍儿子的事。



她在吃午饭期间告诉老史,他不必去别处找房子,自己有现成的地方免费提供。老史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成了娇屋藏金了!其实他已经把住地找好了,在赌场认识的人给他介绍的住地,老街旧楼,半间房,跟室友合用厨房和厕所。



菜还没上,阿专到达。晓鸥看见阿专带的一个帮手站在餐厅门口。晓鸥说史总何必客气,有免费的好房住,硬去那种蟑螂臭虫成窝的破屋,让她以后怎么跟陈小小交代。史奇澜要躲,头一个是躲她晓鸥,结果躲进她晓鸥的屋里,不是笑话?他嘴上推让,心里打好了主意,瞅冷子就跑。只要他得空上趟厕所,她晓鸥就别想再看见他。老史说他要去厕所的时候,晓鸥对阿专说:陪史总去一趟吧。不用不用,厕所还不认识?这个餐厅他闭着眼走都撞不上墙。



阿专不理史总的俏皮话。他转过来跟晓鸥继续耍嘴皮,饿了一定找得着馆子,憋了一定找得着茅房,晓鸥你还怕我走丢吗?怕你存心走丢。什么意思这是?



冷场了两秒钟,老史看出自己逃跑的意图完全被洞识,脸变了,厕所也不去了。他指着晓鸥就骂起来:你当你是我的什么人?跟我犯贱!好在骂女人的名堂就那么几个,晓鸥在卢晋桐时期就听惯了,免疫了。



邻桌的客人都向他们张望。把老史看成坏脾气的丈夫或男朋友。



阿专端着普洱茶,不断抿一口。晓鸥不给指令,他只能抿茶吞气。老史的风雅面目此刻不知去了哪里。晓鸥对阿专说了一句,吃完饭再说。



菜还是丰盛的。梅晓鸥不至于苦着老史的肚子。老史见好菜上来,马上清出嘴里的脏话狠话,填入一块半透明的上等花胶。刚才翻腾出那么多恶毒语言的也是这条舌头。正如能雕出那么多天人之作的也是这双捻动纸牌的下作的手。



晓鸥等老史吃饱,站起身,走在头里。她认识餐厅的老板,到老板那里打个大折扣再结账。老板听说了老史骂庭,问晓鸥是不是又碰到个下品客户,晓鸥只笑笑。她认为自己笑得很酷。她不置可否的笑比她什么回答都达意。



老史被阿专和帮手押出了赌厅,押去晓鸥的公寓。晓鸥在赌厅门口跟老史正颜厉色:不要给脸不要脸。欠这么多钱,分分钟可以让警察接手案子的。



〃你才不敢!〃老史说。



〃你试试。〃



〃我坐两年牢,欠你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你还有十年吗?〃



晓鸥恶毒他一句。老史四十九岁,糖尿病患者,他自己害怕或许拿不出十年给监狱了。再说光晓鸥这一份债就一千三百万,北京的债主还排着大队呢,债务加起来,老史也许要坐一百多年牢,怎么坐得起?



老史跟阿专和帮手走了之后,晓鸥一面往段凯文的赌厅赶,一面给陈小小的手机拨电话。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让小小订明天的机票来妈阁。陈小小说她要走明天也来不及,港澳通行证办不了那么快。为什么突然催她去妈阁?不会是老史又去赌了吧?晓鸥知道这份悬疑在陈小小心里一直悬着,越悬越重,从晓鸥昨天为老史报平安开始,小小就疑心老史在晓鸥这里。晓鸥当然否认。陈小小确定了老史又上赌台是会发疯的。疯起来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比如把库存的好木料好家具马上抵押,押的钱全卷了走,带着他们的儿子消失。这两年这么干的人很多,赔光了公司或工厂关了门就走,消失掉,到某个遥远国度去安分守己,和老婆孩子细水长流地开销他们用各种圈套套来的钱,包括欠发的员工工资,抵押厂房或住房贷到的款项,或者从亲戚朋友那里求来的、骗来的林林总总数额。玩消失最近两年形成风尚,形成术语,叫〃跑路〃,或者叫〃人间蒸发〃。晓鸥十年前蒸发过,陈小小也可能做当年的梅晓鸥。假如小小带着儿子,带着工厂存货抵押款蒸发,把一个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的史奇澜剩给晓鸥,她怎么办?她把老史交给警方,自己跟那一千三百万的亏空活下去?她当然要尽所有招数避免陈小小消失。陈小小在,就是老史心里那一点疼痛,这点疼痛没了,老史彻底成了打不烂磨不破的糙皮子,谁也别想再治他。



晓鸥把老史关起来是为这对冤家着想,也为她自己着想。老史把自己长期做赌徒的未来都告诉晓鸥了,她必须把他关起来。真像他打的如意算盘那样,在妈阁做个黑户口窝藏下来,上哪家书画社打一份工,自食其力地慢慢赌着,陈小小怎么对付在他们家客厅野营的债主喽,怎么跟法院交涉争取恢复生产,分期偿还债务?换了她晓鸥,也得〃人间蒸发〃。



晓鸥骗小小,妈阁发现了几块好木材,要价特低,她看不准,要小小自己来看。小小焦头烂额地答应她会尽快来。小小一到,晓鸥就放老史,让小小把老史领走。



台风从妈阁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妈阁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妈阁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他们从不去看。



台风过去,段凯文从赌台前站起。征战两天,输的数目被控制在一千二百万。他说站起就站起,能站起来的都是好赌徒。好汉。



这位好汉输得最惨烈的时候还去健身房。他做给氧运动是个必须。有了足够的新鲜氧气的大脑才是冷静的,时候一到,管他输赢,站起来就走。



离开妈阁之前的两个小时,段凯文是在海边度过的。梅晓鸥给他做伴,两人沿着短短的海岸溜达。他们前边低飞着一只灰乎乎的海鸥。晓鸥心里急煎煎地想赶它走。千万不要谈起我美丽的名字。海鸥在打他俩的主意;活着的人类总会产生垃圾,人类垃圾紧扣着海鸥的食物环链。这是一只有前瞻意识的海鸥,守望着它食物环链的出产源。



段凯文看见海边有个水果档。他上前买了一些进口樱桃,颗颗完美,细瓷摆设似的。比细瓷器还要昂贵。他让果贩把樱桃用矿泉水冲洗两遍,装在两个纸杯里。又拿了个空纸杯在手中。晓鸥直到吐出第一颗果核才明白,他拿的空纸杯是为了接她嘴里的樱桃核。晓鸥一手捧一个纸杯,用齿尖去吃樱桃,又让工艺品一般的果实直接碎裂在唇齿之间。凯文在付钱给小贩时就声明了,他不吃这种女孩子吃的东西,因此晓鸥也就毫不谦让。他伸过空纸杯,一粒在她嘴里焐热的果核落进去。海鸥干瞪着眼。



再往前走几步,出现了一个咖啡店,一半站在海水里。段凯文买了两杯咖啡。从这个咖啡店倒塌的遮阳棚能看出拐弯而去的台风掀起的海浪还是很高的,浪尖上带的海底小生物都被拍死在咖啡店的墙根上。跟他们同行一路的海鸥早已奔向那里。



下午一点多了,这里还是清晨。段凯文似乎已把晓鸥忘了,像一个晨起的人那样守着第一杯咖啡醒盹。



〃不知刘司长起来没有。〃晓鸥说。她怕段总搭飞机走了,把老刘剩在妈阁。



〃老刘今天一早走了。他老婆和女儿中午回北京。〃段总似乎醒了盹,回答晓鸥,〃你是怎么认识老刘的?〃



这话该这么听:老刘这样的人,你怎么会认识的?



〃我都忘了!〃晓鸥抿嘴笑笑。吃樱桃之后,可不能露齿笑。



段总懂晓鸥,他也笑了。为了相互的厚道。实在没什么优长的人,人们反而对他厚道,背后当面都不说损他的话。老刘是不能不存在的,老刘不存在谁给大家垫底:我再不济还能差过老刘吗?老刘无懈可击之处,也就是他的甘心,甘心垫底:我比你们谁都不如,你们还能拿我怎样?老刘把多少呼风唤雨的人领到晓鸥面前?包括这位段总。那些人惊涛骇浪地来了,在赌台上惊涛骇浪一场,又退下去,留下的是这个老刘。就像留在咖啡馆墙上的小生物、碎紫菜、泡沫的浮头。



〃你还没跟我讲你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怎么了,这一行不好啊?〃



〃第一次见到女人干这行。〃



〃那就是段总觉得这一行女人不该干。〃



段凯文看着灰暗的海水。海是天的镜子,天上一块晴空都没有,浅灰的底板,深灰的云。天空看上去是老妈阁四百多年前的古老模样。



〃是不该干。〃段总说。



晓鸥觉得一臊,这职业的短给段总揭了一样。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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