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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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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陈黄孽却搬了四五卷纸票子给他。任黄华道:“这是多少票?”陈黄孽道:
“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些忙菊选的人,哪里会运动几千票,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据
我今日切实打听,他们每人不过几百票罢了。都是靠着托朋友们,你买几份报,我
买几份报,每日凑合个几十票。谁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没有把握,至于拿钱出来买
几千份报,哪有这种魄力?你这里是一千五百票,比他们至少要多出一半来,你还
怕不当选吗?”任黄华一想,这倒上了他一个当。若是买一千五百份报,那也不过
花五六十块钱,如今要贪便宜,倒多弄出好几倍来了。但事已做了,后悔也不成,
只得拿了票回去照办。
转眼五天,已经过去,这菊榜就快发表了。任黄华家里,本来还有几个钱,中
学毕业以后,没干别的什么,专门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闲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
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还没有发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议论一阵,定了几个办法,
一,发表后的第三天,宣告就职。这天烦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让她去那
个皇后。二,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几个包厢。三,送花篮匾额。四,晚
上在梅又芳家里吃酒打牌。任黄华认为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戏,太不
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丧气。于是把第一条改了。改为《贵妃醉酒》,《麻姑献寿》,
《嫦娥奔月》三出戏,让梅又芳自挑一出。议论已定,大家分途去办。他们这一班
人里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爷班子,花钱的事,自然不算什么。任黄华还怕那天不能
十分热闹,又写了两封信到天津去,过两个同志来。一个是前故督军殷石荣的儿子
殷小石。一个是前海关监督金道平的儿子金大鹤。这两个人真是逸少班头公子领袖,
都因为父亲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游玩,每人带了万把块钱,到上海去
住几时。不料没到两个月,钱就花光。倒是一个人带了一个妓女北上。一来在服中,
不便讨姨少奶。二来在南方,钱花光了,也没有讨论到嫁娶一层。不过彼此相好,
把她们带着北上玩玩罢了。到了天津,住下来了,已是一月,这时任黄华想起他来
了,所以特意写信去请。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时好全体出发。
又过了两天,正阳报上的菊榜,已发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
秋叶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
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吴芝芬。这张榜一发,舆论大哗。以为
晚香玉得了侯爵,那还有可说。梅又芳居然当选皇后,这实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
但是捧梅又芳的人,这天却是个个欢喜。任黄华向来是十二点钟才起来的,这天八
点多钟就醒了。一睁开眼睛,便叫着听差问道:“报来了没有?”听差的将报送上,
他坐在棉被头上,赶快就把正阳报第二张打开。那心里正是有些摇摇不定,生怕落
了选。等到一眼看见,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里才把一块石头落下,而这
时朋友的电话,也是不断的来,都是报告梅又芳当选的。任黄华索性不睡了,便在
九点多钟,起了一个早,把所有几个亲信的朋友,都请到家里来。李星援孟北海而
外,还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们都是起床洗脸梳头以后,不久就来
的。所以任黄华的小小一间屋里,被雪花膏生发油的两股气味,弥漫四周。那皮日
新年纪最小,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绿哔叽的驼绒袍,海绒紧身坎肩,最是漂亮。
麻一振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走上前,拦腰一把将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
皮日新脸上,乱碰乱嗅。皮日新两手一推,说道:“老麻,你总是这样动手动脚的,
下流极了。下次你倘再要动手动脚,我就恼了。”路尚仁道:“也难怪老麻捉你开
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据我猜,今天穿得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宝那里去
露一露。带我襄个边儿,行不行?”一提到翠宝,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说道:
“现在还是早上,怎样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宝那东西全是一张嘴好,
早就许我一双毛绳鞋,到如今还没有送我。”皮日新道:“凭什么许送你毛绳鞋?”
孔菊屏道:“捧下车,我没输两百多块吗?”皮日新道:“这是过节的事,你一辈
子还记得呢。”孟北海道:“喂!这是主人翁请你们来谈菊选的,不是请你们来谈
嫖经的。把这话暂且放下,行不行?”大家这才停止争论,听孟北海说话,孟北海
道:“现在对梅又芳那天就职的事,样样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职的通电,还没
有预备,怎么办呢?这种通电,要做得好一点,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
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说。在我们芳社里,还应该上个劝进表呢。这个在报上发表了,
她就好根据我们的劝进表,发表通电。”大家听说,一致赞成。任黄华道:“这个
今天下午就要才好。因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阳报去。”李星槎道:“黄华这话不错,
是要特别加快。而且这篇东西,总要做得堂皇富丽才好。”大家都认很是。任黄华
道:“这个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这一问不打紧,大家都默默无言,你望着我,
我望着你。孟北海道:“我有一个熟人,从前做过书启师爷,四六例很在行。现在
没有做事情,只是当一名穷录事。只要我们给个块把两块钱,他就肯做了。这个时
候,他还没上衙门,可以去找他。”任黄华道:“既然有这个人,好极了,你就去
找他罢。”说着马上在身上掏出两块钱,交给孟北海道:“烦你就去一趟,我们在
这里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应了。
这个录事,姓单名习虚,住在观音庵后门的偏屋里。这时正弯着腰,两只手捧
着一口小铁锅,在煤炉子上烤饭。一抬头见孟北海进来,连忙将锅放在一边,说道:
“请坐请坐。”孟北海一看这样子,主人翁自己烧饭,也就不必要人家奉烟献茶了。
简简单单,就把来意说了。同时掏出那两块钱放在桌上,说道:“小小一点润笔,
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罢。”单习虚笑道:“做这一点事还要钱。”孟北海道:
“你的境况,我深知,这倒不必客气。不过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这篇东西,今
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马上就动手?”单习虚想道:“我从来做东西,也没有逢
到这限时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时怎样抓得起来。但是说不行吧?又舍不得那两块
钱。”孟北海看见他踌躇的样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来。便道:“我现在还有事,
不能在这里等。下午三点钟,我再来罢。”说了,孟北海自走去。这里单习虚急急
忙忙,把饭吃完,将茶杯子里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砚池里,一面磨墨,一面坐着出
神。不知不觉之间,磨了一砚池浓墨。将墨放下,便把破网篮里的书,清理了一下,
共拿出三样书,一种是《骄体文选》,一种是《骄体尺犊》,一种是《留青新集》。
把这三种书,前后翻了几本,肚子里便有了些词藻,于是一面拟稿,一面涂稿,自
己又深怕做迟了,赶不上钟点,做了几十个字,便站在门口,看一看对过小油盐店
里的钟。所幸自己在十一点多钟就动了手,还不妨多多参考一下书。先做了一半,
且把它誊出来。那文是:
诚惶诚恐,谨奏者:橙黄桔绿,已尽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尧
天舜日,人人诵太平之歌。墨雨欧风,处处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
点缀维新,草草劳人,铺张莫旧。花天酒地,京都为首善之区。西皮
二簧,一域居全国之上。鼓吹风雅,良有以也。举行菊选,不其然
乎。伏维我梅又芳女士是几生修到,姓同林处士之妻。一字不同,
名步梅大王之后。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脸桃腮,岂不如佛?岂
止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原来胡帝胡天,便是化仙之容。
单习虚浑身摇摇摆摆,抖起文来,口里哼着,觉得很是得意。最后两句“岂止
倾城倾国,真有灭种之才”,他以为这是进一步的笔法,禁不住心里自夸,便提起
笔来,圈了两路密圈。这一段誊好,单习虚接上又撰后段。添减涂改,勉强做得两
百字,便又走到门口去看一看对过小油盐铺里的钟。这一看不打紧,吓他一跳,原
来两点钟,已经打过去了。掉转身跑回屋里,抓笔在手,往纸上便写。写了一句便
用笔管戳着头发一阵,口里哼哼,搜索枯肠,拼命的构思。看看一张纸,快要涂完,
大概字数不少,便又誊写出来。那文是:
是故霓裳一曲,不在人间。羯鼓三挝,恍如天上。言来啧啧,谁不拜
石榴之裙。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锺期许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顾误。与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
本其色也,儿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家毕,四美具,二难并。懿欤盛
哉!然而鸡群鹤立,滩上龙眼,未得良机,曷臻极位?凡属半面之
交,都作一叹之憾。于是博徵众意,咸道不平。小开会议,共襄盛
举。何如斯可矣,莫让戏界之状元。必也正名乎,请为坤伶之皇后。
誊到这里,已经把稿誊完了,虽然觉得字数不多,还该望下续。可是要说的话,
都已说尽,实在没有法子续下去。正在这里为难之时,孟北海又来了。单习虚越发
着急,心想人都来了,我的稿子还没有作起来,岂不难为情。便把誊清的两张稿子
纸,放在面前,原来涂改的底稿,却一把抓在手掌心里,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内。
便对孟北海道:“对不起得很。上午本来就要动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后,就来了
一个朋友,拖去和他办一点私事,一直纠缠了几个钟头,刚才不多大会儿,才回来
呢。到了家以后,我连茶都没有喝,赶着做起来,好在这样东西,我倒是作惯了,
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写,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来,就是这说话
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两张誊清的稿子,递给孟北海。孟北海从头
到尾一看,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对于四六一道,向来外行,不敢说不好。便道:
“很好,这样措词,恰到好处。若是要我做,我也无非是这样说哩。”因那文中有
“魂断纷纷,客欲作牡丹之鬼”两句。便道:“这两句典用得好。干家诗上有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把这十四字,缩成“魂断纷纷”四字,浑
成极了。最妙的是底下紧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的好,‘牡丹花
下死,作鬼也风流。’这样一来,和上面四字,便有一气呵成之势。就是说大家颠
倒梅又芳的颜色,都纷纷断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单习虚见孟北海所解,句
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学问,也很不错,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
说的很对。有不妥当的地方吗?还要请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还
客气什么呢?但是还有多少,请你就作起来,因为我等着要拿回去呢。”单习虚心
里虽着急,口里却不示怯。说道:“现成现成。请你坐一会儿,我还要到隔壁煤铺
子里去,借一个电话打一打。”说着单习虚将桌上那几本查考的书一夹,说道:
“庙里的和尚,他要和我借书看,顺便带了去罢。”单习虚走出来,便对和尚说,
屋子里来了几个客,吵不过,借你屋里,抄几页书。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应了。
单习虚躲到和尚屋子里去,将书一顿乱翻。七拼八凑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个字,
用笔写在手掌心里,然后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记住,急急忙忙,便回房来。孟北海道:
“一个电话,怎样打了许久,快有一个钟头了。”单习虚道:“可不是,无奈电话
局捣乱,老打不通呢。不要紧,我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来。”说着,找了一张纸,
眼睛瞧着手心,文不加点,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便写完了。孟北海接过一看,那文
是:
因之椒花献颂,海鹤添筹,菊票尚矣,舆论哗然。水落石出,何曾名
落孙山。地老天荒,却已仙登瑶岛。万寿三呼,贺德配之孟母。千
秋一日,喜才驾乎文君。敬请就职,万勿因辞。诸维明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里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献颂,海鹤添筹”,好
像都在对联书上看过,似乎和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却没有十分把握,不敢说出来。
不过“舆论哗然”这四个字,绝对不是好话,不应该写进去。便道:“习虚兄,你
这篇东西,做得实在是好。不过‘舆论哗然’,向来都是大家不满意这样说去。现
在这上面用了,人家不要误会这菊选不公,所以大家哗然起来吗?”单习虚红着脸
道:“这‘哗然’两个字有时作坏字眼看,有时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呜呼’两个
字,写成‘呜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坏字眼。可是‘呜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
孟北海一想这话也有理,便将原稿拿到任黄华家来。任黄华肚子里的货,并不多似
孟北海,大略认为可以,便写了一个信封,将三张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陈黄孽
家里去。
陈黄孽看了,加上一个题目,是《芳社公进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头,又加
了一段按语。那文是:
此次本报菊选,坤伶梅又芳,竟得为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
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种种可听,做派维妙维肖。今已获选,点缀
菊界,可谓佳话。现芳社诸公,鼓吹风雅,草表功进,子欣然受之,
揭之本报。于切告该伶,以后愈宜努力,以答顾曲诸公,予有厚望
焉。
写到这里,身后忽有人哈哈大笑。陈黄孽不料身后有人,急忙回头一看,却是
明秋谷。便道:“你怎样冒冒失失的进来了?吓我一跳。”明秋谷道:“你贵宅的
听差,不在门房里,我冲了进来,看你在做什么呢。”陈黄孽道:“你笑什么?”
明秋谷想道:“我笑什么呢,还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便道:
“我笑你的艳福大好,又算收了一个干闺女了。”陈黄孽道:“又收了谁作干女?”
明秋谷道:“你对于梅又芳,这样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干爸爸,有什么法子感谢
你呢?”陈黄孽笑道:“我现在不象以前了。这些拜门拜干老子的事,一概拒绝。
至于以朋友的资格来往,那倒可以的。”明秋谷道:“你为什么变了态度?”陈黄
孽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现在外面许多小报,极力的攻击我。说我收了许多干
女干儿子,别有野心。你想,她们除了过年过节,来和我磕一个头而外,平常特意
到我家里来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么野心?我白受这样一个名声,很犯不着,
所以我不要她们做那些虚套了。”明秋谷道:“你这话也是。这个样子,梅又芳她
就不要感谢你吗?”陈黄孽道:“这回她获得坤伶皇后,是许多人投票的,又不是
我一个人捧起来的,谢我作什么?”明秋谷道:“虽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
办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陈黄孽道:“不错,她果然是这样
想。后天是她就职的日子,在得兴堂办酒也请我去呢。”明秋谷笑道:“你是药中
的甘草。他们有什么聚会,若是没有你在内,那就不热闹了。”陈黄孽道:“这也
没有别的原故,无非多认识几个熟人而已。”明秋谷道:“你认得的熟人,真也不
少。现在又有个人托我来疏通你,请你登这一张相片。”说着把手上一个纸包打开,
在里面取出一张照片,交给陈黄孽。在那递照片子的时候,把双手拱了一拱。
陈黄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个古装花旦,提着锦囊,背着花锄,似乎是
《黛玉葬花》里的一段。相片子旁边,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岁,江
苏上海人。曾在某中学肄业,研究皮簧多年,于青衣一门,大有心得,近更拜石头
之门,亲传衣钵,其所能之戏,已达四五十出。秋风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声
四动。此为其化装相片之一,高髻宫装,飘飘欲仙。综观君之戏学,可谓色艺俱佳。
追美前贤,后来居上,意中事也。”陈黄孽道:“登一张相片子罢了,何必还要加
上许多赞语,未免大肉麻了,这个实在不便登。”明秋谷笑道:“并不白登呀。但
是你不愿意登,我也不必勉强,只好去找别人了。”说着,伸手便来拿照片子回去。
陈黄孽一按照片道:“别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于题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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