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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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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还戴在黄梦轩手上,不免眼珠一转。黄梦轩会意,便把手上那只钻石戒指,
从手指上取下来,携着笑红的手,替她戴上。说道:“谢谢你。”笑红倒不好意思
起来。说道:“我不是来要戒指的,你不要猜错了我的意思。”黄梦轩道:“我本
来是借来戴几天的,自然还你,这客气什么呢?还有我前天在台上穿的那件织锦缎
子旗袍,你说很好看,我就送给你。回头我叫我的用人,送到阿金的小房子里去,
留给你作一个纪念罢。”笑红本来是个妓女,送往迎来,原不算回事,就是人家送
东西给她,也不放在心里,不料今日听了黄梦轩这几句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眼圈
儿一红。因为在座还有个杨杏园,不好意思掉泪,便拿出手绢子去擦眼睛,回过头
来,装着看壁上的挂钟。杨杏园背着笑红将叉子轻轻地敲着菜盘,望着黄梦轩对笑
红后影一努嘴。黄梦轩脸一红,也微微地笑了。杨杏园道:“老七,那钟有几点了,
你看这久,还没有看出来吗?”笑红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黄梦轩便拿话来敷
衍过去,故意问笑红道:“阿金的小房子门牌多少号?我忘了,回头不要把衣服送
错了。”笑红道:“你当真将那一件旗袍送我吗?”黄梦轩道:“你这话奇了,难
道我还是口上的人情吗?”笑红道:“你是个出门的人,我没有送东西给你,你先
送东西给我,这如何使得呢?我明日送你两盒点心罢。”黄梦轩道:“这倒使得。”
笑红手里拿着一个蜜柑,将皮剥去,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递给黄梦轩。嘴里一边
说道:“过了这一节,我也打算到南边去,三四个月后,也许我们又在一处吃大菜
了。”杨杏园看他二人情致缠绵,自己何必在这里坐,阻止他两人的情话。匆匆地
喝了咖啡,就起身先走,约了明天十点钟,到车站送行。黄梦轩道:“何必不多坐
一会儿?”杨杏园指着笑红道:“这句话,我替你转送她罢。”便笑着走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为有点事,到十点半钟才到西车站。一进门,便看见阿金从
里面出来。便笑着和她点了个头,问黄梦轩在哪里?阿金道:“他在那二等车上,
第一个房间就是。”杨杏园听了,一直便走到这节车来。只见黄梦轩和三个穿军服
的人,坐在那里谈天。坐椅下面,蒲包柳条篮子麻布袋,简直塞满了。椅子犄角上,
一叠放了三顶军帽,三把指挥刀,几瓶酒,几个油纸包。靠窗子边,又堆着两卷行
李,一捆大葱。这边椅子上,又是茶壶茶杯之类。椅子上面的横格,更不必说,完
全是东西。这个小房间,再加上四个人,可说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黄梦轩坐在那
里,也是局促得很。他看见杨杏园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车快要开了,你
还来什么?”杨杏园道:“这一别,又不知哪一年相会。平常见面,觉得不算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能多见一回面,也就痛快多了。”说话时,黄梦轩要让杨杏园坐下,
这小房间里,也没有地方,两个人便站在房门外夹道里说话。杨杏园道:“你何必
有钱无处花,来坐二等车?你要坐三等茶房车,比这舒服多了。”黄梦轩道:“我
是人家送我的一张半票,就花了三等的钱,想坐二等车舒服了。”说到这里,低着
声音说道:“谁知一上车,满坑满谷都是八太爷,费了许多事,才找到这一点儿地
方。”杨杏园道:“这条路特别快车不卖半票,也没有免票,人没有这样拥挤。你
要有二等的钱,留得去坐特别快车的三等座,实在比这舒服。这些太爷,你莫瞧他
不花钱坐车,三等还不愿去呢。所以寻常快车,二等总比三等挤些。”黄梦轩道:
“亏已吃了,说它做甚。我正有件事为难,你来得正好。”又低声说道:“刚才阿
金到这里来,送我几盒点心,说是车站上耳目众多,笑红不便来,下半年会罢。点
心里有一个小盒子,她又交给我手里说:‘这里面不是点心,是送给你用的。’我
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珠花。我又不演戏了,要这个做什么?就是演戏,也犯不着用
真的。无缘无故,我怎样能受她这个重礼?我当时不肯受。阿金说:‘这也是人家
送她的,她转送你,又不是特意买来的,又何必不要?留了作纪念罢。’她说的是
苏州话,却幸房间里这几位八太爷不懂。我生怕老和她让,惹得人家识破了,很不
像样,只得收下了,打算到了汉口,保险寄还她。现在你来了,就拜托你,送还她
罢。”说着,在房间里拿了个红色的花匣子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道:“她既诚
心送你,就收了罢。教我送还她,连我就替你辜负了人家的美意。”黄梦轩道:
“你不知道,她送我的东西,别有用意。我现在正是回家完婚,你想我能要她的吗?”
杨杏园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黄梦轩笑道:“我虽不是个
女人,借用这两句诗,却也切得很!你从前不是常念着:‘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
无颜对俗人吗?’我觉得我现在的环境,真可以把这两句诗来代表。男儿五尺之躯,
不能在社会上做一点事业,只落得粉墨登场,见弃于家庭,不齿于朋友,真是该死。
笑红她是个什么人,多少阔人要讨她,她都不愿意,偏偏对我很好,我怎样不感激
她?”说着伤感得很。杨杏园想道:“这人到如今,还是执迷不悟,真是呆子。”
本来要说他几句,觉得人家已经要走了,何必扫他的兴。便笑着说道:“她不是说,
不久要到汉口去吗?有情成眷属,你们的机会在后呢。哈哈!”黄梦轩见杨杏园笑
起来,便止住他道:“低声些,不要再说这个了,这是什么地方?”杨杏园道:
“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想不出来。”黄梦轩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完了,
两个人反而没有话说,便靠着窗子,望站上来往的人。只听到一阵铃响,火车要开
了。杨杏园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车,靠近车子站着。黄梦轩道:“你回去罢。”杨
杏园道:“我索性等车子开了再走罢。”一句话未完,汽笛呜呜的响了,火车的轮
子,便已慢慢的往西转。一会儿,黄梦轩已离杨杏园几支远,杨杏园取下帽子,对
黄梦轩招展,喊着道:“到了汉口,你就写信来。”黄梦轩也喊道:“刚才的话,
拜托,拜托!”第三句话,杨杏园就听不见了。
    回转身来,正想要走,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回过头来看时,却是会馆里的徐
二先生。杨杏园对他这种举动,很不高兴,徐二先生却毫不为意。笑着问道:“你
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送谁的行?”杨杏园道:“是送一个旧日同学。”徐二先生道:
“我说呢,你没有什么应酬的人,决不能以不相干的事到这里来。我却不然,一个
礼拜,至少也要到这里来两回。今天是汪玉老在西车站食堂,饯黎晖老的行,请我
作陪客,整整闹了一上午。黎晖老携着我的手,一路上车。他说这回南下,若是能
办点事,一定请我帮忙。过几天我倒打算写信给他,你看这称呼上如何写法?我还
是自称乡侍生呢,还是自称乡愚弟呢?”杨杏园道:“他既和你那样客气,当然是
称乡愚弟的对。”徐二先生道:“这话不错,我明日就这样写法。”说着话,两个
人已经要将出车站。杨杏园道:“我听见说,车站食堂的西餐十分的好,不知这话
可真?”徐二先生道:“却是真的。我今天清早吃的那炸鳜鱼、猪排都好。我向来
吃西餐吃不饱的,今天把肚子都撑破了。”杨杏园说道:“说起来却是笑话,我还
没有来过,你可不可以引我?我倒要尝尝。”徐二先生道:“可以。”便引着杨杏
园进食堂,两人对面坐下。杨杏园道:“你刚才吃的些什么菜?”徐二先生偷眼一
看着菜牌子,说了一遍,连声夸好不迭。这时伙计走过来,杨杏园指着徐二先生道:
“刚才这位徐老爷,在这里吃饱了,又引我来,倒是你们的好主顾呢。徐老爷不吃
饭了,替他来一杯咖啡,等人家喝了也好消化啊!”伙计答应着去了,一面替杨杏
园上菜,一面给徐二先生一杯咖啡。徐二先生今天起来的很早,这个时候,本想赶
回去吃午饭,不想在这里耽搁下来了。肚子里面。饿的只是咕噜咕噜的响,看见一
盘一盘热腾腾的菜,往杨杏园面前直上,不由得吞了几阵口沫。杨杏园用叉子叉着
一块牛排,用刀子在盘子里切,抬起头对徐二先生笑道:“这菜真好,多谢你的介
绍。”说着,叉了一块牛肉送进口内。徐二先生看着,只得也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
好一会儿,杨杏园的饭方才吃完。杨杏园会了账,一同和徐二先生走出车站来,杨
杏园道:“肚皮吃得太饱了,我们一道上青云阁喝清茶去,好不好?”徐二先生道:
“我还有点事,不能奉陪,你请便罢。”说着,雇了车子就走了。杨杏园对着他的
后影,不由得一个人笑了一阵,也就坐车回家。
    车子走江西会馆门口经过,只见大门墙上新贴了一张几尺长的黄纸,上写着鼓
吹团今晚在本处彩排。他想道:“常听见人说,鼓吹团很有几位有名票友,还没有
领教过,今天晚上倒要来看一看。”主意打定,回家便把影报副张稿子弄完,一面
打电话给镜报馆,今晚请两个钟头假。准备妥贴了,吃了晚饭,便到江西会馆来看
戏。戏场门口,摆了一张二尺来长的小条桌子,桌上点了一枝大蜡烛,几本戏票,
三四个人围住桌子,在那里说闲话。见桌子边一根柱子上,贴了一张黄纸条,上面
写道:“每位茶水钱二十枚。”椅子横头,让出一个小口子,以便人来往,有一个
穿黑布袍的人,在那里拦住。进来的人,买了票,这人就把身子一侧,肩膀歪在一
边,人就过去了,人过去之后,他又回转身来,依旧挡住路口,倒是比栅栏门灵便
得多。杨杏园也是如此照例的进去了。一看台下面,却也不少的人,他便随便在一
张椅子上坐了。这时,台上《武家坡》的薛平贵,刚刚出台。这位须生,左手垂下
来,几个指头在袖口外,轮流的在那里掐板眼,右手使了个横展一只扁担式,拿着
一根马鞭子,竖了起来,动也不一动,一步一步,绕着戏台走,背书也似的,在那
里唱。台下左角上,就有一班人带着笑音叫好。再一看这台上薛平贵手上的那根马
鞭子,越发竖得挺直了。杨杏园实在看不下去,见小池子里面,两道通后台的门都
开着,便走进后台去看看。只见里面的人,乱哄哄的,也有在化装的,也有在穿衣
服的。有一个人嘴上有点胡子,戴着四块瓦的帽子,穿上八卦衣,脸上胭脂擦得通
红,一只手拿有一挂胡子,一只手拿有一把鹅毛扇子,和一个年纪轻的人,在那里
说话。这少年戴着合顶的獭皮帽子,穿了獭皮领青呢大衣,露出里面的品蓝大花缎
子的狐皮袍,外套青缎子小背心,面前光灿灿的一排水钻扣子,脖子上,又围了一
条白绒绳窄围巾,脸上擦的雪花膏,直白到耳朵背后去,坎肩儿钮扣上黄澄澄的露
出一块金质徽章,一望而知是个衙门里的人。这人道:“今天代斩谡不代?”短胡
子说道:“我演《空城计》,和别人不同,前半本学汪大头,后半本学谭叫天,不
代斩谡,人家看了都不过瘾。”穿便衣的少年说道:“吴先生学谭,实在很有研究,
丝毫不乱。”穿八卦衣的说道:“我听说你们司长就爱唱,是不是?”少年道:
“岂但我们司长,我们总长也是个戏迷。今天我在他公馆里还合唱了一出《汾河湾》。”
短胡子道:“你的青衣戏,的确在牛萧心之上,你要下海,一定比他能叫座。”少
年道:“我虽不敢说比萧心好,我自信总也站得住。无奈我们这位总长的盛意,为
了这个事,特意在部里和我弄了个佥事上行走,我欠的三千多块钱,也给我还了。
我这一时却不好意思下海。”杨杏园在一旁听说,只觉一种奇异的香味,一阵一阵
的扑鼻,正是从这位少年身上而来。他看着这少年,说戏子不像个戏子,说少爷不
像个少爷,听他所说,竟是一个佥事上行走。他正看着十分诧异,忽听见轰天轰地
一阵笑声,也不知道前台的戏,演得怎样好,便又走到前面看戏去。只见台上正演
的是《捉放曹》,那个扮曹操的花脸,是一个大肚胖子,一根腰带,系在大肚子上,
有点儿吃不住,一直坠到胯下来了。腰带上的那口宝剑,正落在台板上,大概刚才
的笑声,就是为此了。场面上的人,捡起宝剑,再和胖子挂在腰带上,不料他一转
身,宝剑又要落下来。胖子急了,用手去扶宝剑,把右手边扮陈宫的老生,重重的
戳了一宝剑头,胖子一松手,宝剑卜通一声,又掉在台板上。这时,台底下又是一
阵哄堂大笑。胖子吃了这两回亏,就不挂宝剑了。演到拔宝剑作势要杀陈官的时候,
场面上的人蹲在胖子背后,将宝剑拿在手里,由他的衣服大襟下伸出柄来,等胖子
去拔剑。胖子摸了半天,摸着场面上的人一只手,台下这个好声,真是连珠铳似的,
震破耳鼓。杨杏园想道:“这个戏,有什么看头?”自己一个人含着笑,走出江西
会馆。
    正要上车,只见洪俊生要由外面进去。杨杏园连忙摇手道:“你没有事,可以
早点去回家睡觉,我劝你不必去。”洪俊生道:“反正到了门口,何不进去看看?”
杨杏园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我有一个
朋友,有几部宋版书,愿便宜出卖,你要不要?”杨杏园道:“我虽不要,我路上
却有人要。不知是几部什么书?”洪俊生道:“我是个外行,我哪里知道?你要看
那个书,却是现成,现在放在未央俱乐部,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杨杏园
道:“未央俱乐部不是在报子街吗?那里离我们报馆不远,哪天你可以顺便到镜报
馆约我去看。”洪俊生道:“我回头便要到俱乐部去,今晚你若愿意看,编完了稿
子,可以到那里去找我。”杨杏园道:“那恐怕有两点钟了,不太迟吗?”洪俊生
道:“不迟,不迟,两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刻哩。你尽管大模大样的,往里面走进去,
谁也不来问你。什么地方人多,我就在什么地方,包你就寻着了。晚上回头我再打
电话约你,好不好?”杨杏园道:“这倒也使得。”说毕,便坐车到镜报馆去。
    走到编辑部里,听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写着杨杏园君亲启。看那笔迹,是吴碧
波的字,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午间消寒小饮,遇伊人于奇园中,意态阑珊,非复若昔日之活泼泼地。据云杯
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梦觉扬州,名甘薄悻,别枝飞上,消息寂然,言下泪眦氵
丸澜,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况在美人,为公道计,不能不吹皱一池春
水矣。兹与足下约,请即夕负荆请罪,即夕不能则明夕,明少不能则后夕,后夕不
能,则是终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古人邂逅之间,犹设想如此,君乃忘怀旧雨耶?走访不遇,匆匆
草书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杨杏园看了,眉头一皱,将信几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便坐
下去编稿子。说也奇怪,也不知什么原故,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成一样,总
觉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纸篓,去寻那封信,无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团碎
纸,寻出来也合不拢,只得算了。到了一点钟,洪俊生果然来了电话,说在未央俱
乐部小客厅里:“请你就来。小客厅在第二个院子东边就是,你来了,径直来找我,
不必问门房,那反而多事了。”杨杏园接了电话,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乐部
来。可是到了门口,又徘徊起来了。





  
 


            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原来这门口的电灯通亮,沿门的两边,排列了许多马车汽车人力车。想了一想,
既然来了,且照着洪俊生的话,当真一直便往里走,也没有谁去拦阻他。走到第三
个院子里,仿佛听见许多人争吵的嘈杂声音,像是许多人相骂,又像是什么会场上,
有许多人在那里辩论什么似的,只是听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声浪。忽然一阵檐风,
由墙的犄角边吹了过来,只觉得一种很浓厚的气味,冲人的脑子。仔细闻一闻,却
是鸦片烟味。他想俱乐部里有鸦片烟,这也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像这种浓厚
的气味,好像在烧烟土一般,却很奇怪。他正在这里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后边叫道:
“在这里,在这里。”杨杏园回转头来一看,洪俊生站在厢房门口招手。他走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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