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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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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杏园说,心里只是扑扑地跳,只得跟着杨杏园走。那耳门完全关了,只耳门上
挖出来的那一扇小门,却是半开半掩的,两个人便挨身进去。正碰着一个穿白衣服
的茶房。杨杏园便问三十六号房间在哪里。茶房道:“是聚禄家笑红定的吗?”杨
杏园说是的,茶房便引着他们进了几重门,走到房门口,茶房将门敲了几下,门吁
的一声开了,里面一个人,伸出一个头来,正是阿金。阿金也不做声,笑着让他两
人走了进去c杨杏园一看,一个门里,却有三间房,进来地方在中间,好像是个会客
室,有一副旧的扑克牌,七零八落的散在桌上。阿金道:“你们再不来,我就急死
了,一个人坐在这里,实在无聊得得,在桌子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一个人过五关!
司问卦玩。”黄梦轩笑道:“你问什么卦?”阿金道:“我没有什么可问,是替你
们两个人问的。”杨杏园笑道:“这你们两个字,大可玩味。这里头一个人,自然
是黄梦轩,还有一个呢?”阿金两只手,理着桌上的牌,歪着头,把眼睛一溜,嘴
又是一撇,说道:“你们唱文明戏的人,这张嘴真是厉害。”说到这里,笑红披着
斗篷,手上捧着橡皮温水壶,走了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却有点不好意思,
含笑和他点点头。阿金便走到笑红身边,在耳朵边说了几句。笑红道:“好罢,你
就说是北京饭店得了。”阿金便笑着对黄梦轩看了一眼,说道:“明朝会!”打开
门去了。笑红便和他们走进里边房间来,靠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
真累极了。一晚上,出了二十四个条子。”杨杏园对她和黄梦轩两个人看看,觉得
他们很不自在。便说道:“已经一点多钟了,我要回去,明天会罢。”笑红道:
“这里有稀饭,吃了稀饭去,好不好?”杨杏园说道:“不必。”说着披了大衣,
径自要走。黄梦轩也说,何妨再坐一会。杨杏园道:“什么时候了,还坐到大天亮
去吗?”说毕,走出三十六号,已经到了夹道上。只见一个二十多岁妇人,身上披
着貂皮大衣,云鬓蓬松,从楼上走下来。有一个茶房过去,请了一个安。说道:
“您走了。”那妇人鼻子哼了一声,就把手上提的那个钱袋拿了起来,用手在里面
一掏,拿出一卷钞票,也没有看多少,在卷里面抽出了两张,给了这茶房。看那钞
票,是很大一张,不是十元的,也是五元的。那茶房接过钞票,笑着又请了一个安。
那妇人理也不理,举起脚上的高底鞋,的得的得径自走了。那妇人走在前面,倒不
知道后面有人。走出西方饭店的门口,茶房赶紧将门上的电灯扭亮,早有一辆轿式
汽车,停在那里。那妇人走出去,便有一个穿了制服的护兵,垂手站在一旁。那妇
人便问道:“大人回公馆来了吗?”护兵道:“没有。还在九爷家里开会。车子把
姨太太送回去,就该去接大人了。”那妇人道:“小潘儿今天哪里去了,怎么让你
来接我?”护兵道:“小潘儿听说姨太太在西方饭店,他不高兴,我只得伺候您来
了。”那妇人冷笑道:“好小子,他还有这一手,我回去捶他的肉。西方饭店也好,
东方饭店也好,管得着吗?”说着,护兵开了汽车门,那妇人一脚登上去。这里司
机生将扶机一扭,就开起走了。
杨杏园站在门里面,听了清清楚楚,可惜没有看见汽车号码,不知道是哪一家
的。刚一脚跨出门,门上电灯又灭了,只见一辆胶皮车,飞也似的拉了过来,就停
在门口。车上走下一个女子,黑影里看不清楚什么样子,只看得出蓬着烫发,披着
毛绳围巾,穿着短裙子。听她脚步响,好像是高跟鞋。这女子下了车,就听见掏了
一把铜子,给那车夫。那车夫问道:“这是多少?”那女子答道:“三十枚。”车
夫答道:“不成!您哪,上车的时候,说是香炉营,还给我二十四枚啦,绕了一个
大弯子,还给三十枚。好,东单牌楼到这儿多远哪!小姐,多花俩罢。”那女子道:
“这个地方还远似香炉营吗?”车夫道:“那不管,上车的时候,说的是香炉营,
没有说西方饭店。”那女子气不过,又掏一把铜子给车夫,才敲门进去了。这车夫
拉着车子自言自语的道:“要取乐,何苦省几个车钱!一夜饭店钱,够瞧的了。暖!
这个年头儿,哪里说起,十七八岁的姑娘……”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杨杏园站在黑
影子里,本来看得呆了,这才醒悟过来。想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这
不是无事干吗”?在街上雇了一辆夜不收的人力车,就一直回家去睡觉。
次日醒来,已经正午,吃完饭,赶紧去忙自己的事,黄梦轩今日是不是回去了,
也来不及去问。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看报,在一张小报上,看见一个二号字的长
题目,十分触目,乃是新剧家诱姘妓女案之发觉,不由得心里一动。再一看新闻,
正说的是黄梦轩,什么拆白党,淫伶,与风化有关的字样,多得不可胜数。据这报
上所载,也是说淫伶薛某和妓女笑红,在西方饭店三十六号聚会。薛某当晚向笑红
借现洋二百元,又索去首饰多项,约值六七百元。笑红因恐事露,与营业有关,只
得忍痛不发。但此事为侦探所闻,已有人密告警厅,总监闻言大怒,主张从严惩办。
薛某身后现追随有便衣侦探多人,旦夕即将逮捕。杨杏园看了,吓了一跳。心想黄
梦轩这样糊涂,怎么对笑红借起二百块钱来?这不是犯了拆白的嫌疑吗?想着自己
实在不放心,便来找黄梦轩问个究竟。黄梦轩一见面,便笑着说道:“你今天来的
这早,一定是为看见报而来,对也不对?”杨杏园道:“你也看见报吗?”黄梦轩
道:“昨天我就看见了。”杨杏园道:“胡说!报今天才登出来,你怎么昨天就看
见了?”黄梦轩道:“我自然看见,还有凭据在此呢!”要知他有什么凭据,下回
交代。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
却说杨杏园说黄梦轩不能看见早一天的报。黄梦轩道:“我给你一样东西看,
你就明白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杨杏园。只见那信上写道:
薛春絮先生台鉴:兹有不肖之徒,将阁下昨在西方饭店住宿一事,撰成文稿,
投送本社。同人以阁下在京演剧,负有盛名,若将此文登出,不叵间下名誉有碍,
且恐为警厅所知,将不容阁下在京演剧,特将该稿留中,兹录底稿一份,附寄察问。
同人对于阁下维持诚意,可以想见。惟本社既对阁下尽此义务,阁下达人,对本社
当亦有所酬报,多所不敢索,只津贴本社五十元可矣。函达望即晚答复,或以电报
约谈均可。否则,明日报上登出,即无转圜之余地矣、专此敬候
剧祺
敲报经理部启
杨杏园看完,另外还有一张稿子,正是和报上登的文字一样。黄梦轩道:“你
看这封信,写得多无聊。嫖妓是人人都可以的,公开出来,也不算什么。难道戏子
在法律上就不许嫖吗?是我气不过,我回了他一封信,请他尽管发表。要想敲我的
竹杠,不说五十元,五十个铜子我也不出。”杨杏园道:“你真糊涂死了。北京旧
戏子受社会的裁制,从来没有逛窑子的权。何况你们新剧家,那个拆白党徽号,是
世袭的呢?其实他虽然开口要五十元,你给他七块八块,也就完了。你现在既和他
闹翻了,事一传出去,敲竹杠的一拥而上,你可应付不了。”黄梦轩道:“怕什么?
我排了不在北京演戏也就完了,他尽管骂他的。”杨杏园道:“要这样办,自然不
成问题。你不是太不值得吗?”黄梦轩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早有信来,叫
我回南去娶亲。过几天合同满了,我就出京。你说我还应酬这些文明叫化子做什么?”
杨杏园道:“你真能下这个决心,我也赞成。但不知你演戏的合同,还有几天满期?”
黄梦轩道:“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就满期了。后天晚上,我就搭京汉车出京?”
杨杏园道:“你走得这样快,固然省去许多是非,但是太凑巧,人家要不疑你心虚
逃走吗?”黄梦轩道:“演新戏这桩事,我实在不愿意干了。未见得我还会到北京
来演戏,充其量,不过牺牲薛春絮三个字不再在北京出现,和我黄梦轩有什么相干?”
杨杏园道:“照你这样说,你这回成心拆烂污了。”说着用手指着他手上那个戒指,
笑道:“你怎样对得起人家那一番好意?而且……”黄梦轩脸上一红,不等杨杏园
说完,便道:“这只戒指,我本是向她借来带的,哪里能要她的呢?我自然送还她。”
杨杏园道:“要这样才算漂亮角色,哪里没有看过几百块钱呢?”又和黄梦轩谈了
一会,才回去了。
自从这天起,黄梦轩笑红这一桩公案,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那位铁路局长宋传
贤,在报上看见这段新闻,生气得很。记得冬至的头一天,曾约笑红在冬至这天一
路上天津去玩,她却推三阻四的,说有许多不便。原来她却另外有个约会,真是岂
有此理!难怪那天晚上我在她那里打牌,我只打四圈,她很赞成呢。越想越气,心
想我非严重质问她不可。到了晚上也不带旁人,坐了自己的汽车,就到笑红这里来。
一进门,就板着一副面孔。这晚上笑红脱去了外面的皮袄,只穿一件桃红花缎的小
紧身儿,卷起烫发,打了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小紧身儿,挖着套领,露出雪白的脖
子。脖子上一根湖水色丝绦,挂着一把小金锁片子,越显得她妖小玲珑。她看见宋
传贤来了,便走过来和他脱大衣,斜乜着眼睛对他一笑,靠着宋传贤胸面前问道:
“哟!怎么啦?”宋传贤听了这句话,当然不好意思说生气来了。说道:“没有什
么,你怎么问我这句话呢?”笑红也不答话,替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又递根
烟卷给他,擦了一支火柴,给他点上,便靠着宋传贤坐在一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
短。一眼看见宋传贤的指甲,长得很长,便叫阿金拿了一把新剪刀来,给他剪手指
甲。指甲剪完了,笑红捉着宋传贤的指头,在自己又白又嫩的脸上一划,笑道:
“好了,你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了,不刮得人家生痛了。”宋传贤道:“我们这个
指甲,再修得好,也是一双粗手,怎比得唱小旦的那一双手,十指尖尖的,看见就
叫人家心里爱他。”笑红板着脸说道:“宋大人,你这话说的谁?”宋传贤道:
“我自然说一个人。”笑红道:“那些报馆造了谣言来糟蹋我,你也相信吗?”宋
传贤冷笑道:“本来呢,小白脸儿谁不爱?不过跟着拆白党在一处,恐怕要上当,
可要留心点儿才好。”笑红听了这话,低着头不说话,鼻子息率息率的响,就像要
哭的样子。一会儿,便在钮扣上抽出一条手绢去擦眼睛。宋传贤看她这样,倒不好
意思再往下说了。便伸手夺她的手绢,要替她擦眼泪。笑红把身子一扭,站起来便
走,睡到自己床上去了。她用手绢捂着脸,伏在被服上,肩膀耸起耸落,哭得好像
伤心。宋传贤跟着走过来,便拿手来搬她起来。笑说道:“我和你说笑话,你何必
这个样子?”笑红哽着喉咙道:“本来的,你冤枉人家啦。”宋传贤说好说歹,说
了半天,才把笑红说好。因笑红打开小梳妆匣子,宋传贤一眼看见小抽屉里一张名
片,印着浑卜嘉三个字,是他局子里的一个二等科员。便问笑红这张名片哪里来的?
笑红道:“这个人招呼我两个盘子,我听他和朋友谈话,也好像是你们铁路上的人。
他还约着这个礼拜和我做花头呢。”宋传贤听着,记在心里。过了几分钟,便说有
事,特意打电话给他的秘书。叮嘱说:“庶务科科员浑卜嘉,办事糊涂,明天下条
子把他裁了。”宋传贤打了电话,心里好像痛快了许多。这位恽卜嘉科员,到了次
日,为什么丢了差事,自己还莫名其妙呢。
这晚上,笑红对于宋传贤二十分恭维,把他一肚子气才消了。宋传贤笑道:
“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和我办?”笑红道:“我能和你办什么事?”宋传贤道:
“这事除了你们,别人也办不了。”便轻轻地对她道:“有人愿出一千块钱,赁一
个极好看的姑娘做几天姨太太,这几天一过,两不相干,这钱就算白送她。不过有
一层,要守极端的秘密,若是走漏了风声,不但不能在北京做生意,还有别的祸事。
我看你是个精明人,这个事一定办得好,所以我来托你。”笑红道:“你不要瞎说,
世上哪有赁姨太太的。”宋传贤正色道:“真有这个事。我何必没有话说,无中生
有哩?”笑红道:“当真的吗?请你把这个人赁姨太太的道理,讲给我听。”宋传
贤道:“我这话说给你听,你可别告诉人。现在有个地方要开个比赛美女的大会,
凡有好看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都可以送去。送去了,就有好差事。我熟人里面,
有一位范统总长,照理是要派个人去的,但是北京公馆里没有姨太太,要为这事讨
个姨太太,一来来不及,二来正太太不肯,所以想了一个法子,赁一个班子里的人
去搪塞一阵。”笑红道:“缺德的事,都出在你们官场里面,开美人会,已经少听
见了,还有人赁姨太太去入会的,这不是奇谈吗?我想开会的这个人家,一定是个
阔大爷,不然,也办不起这桩大事。宋大人也送一个人去吗?”宋传贤脸上一红,
说道:“我不够资格。”笑红道:“不知道这会是怎样比赛,宋大人也听见说过吗?”
宋传贤道:“这个事,谁敢问?谁敢说?”笑红道:“这样说,这桩事,倒是真有
的了。”宋传贤道:“自然是真的。你马上有人愿意去吗?若是愿意去,一千块钱,
包在我身上,那比出天津保定的条子,却是好得多。”笑红想了一想道:“也许有
人去,我明天回你的信罢。”宋传贤道:“这个事,你要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你。
我今天晚上就陪你上真光去看电影,去不去?”笑红不便推托,只得和他一路去。
电影完场之后,宋传贤对她说道:“我的汽车要送你回去,就不能送我,我坐了回
去吧,这远的路叫你雇人力车回去,夜深了,又冷得很,怎样好呢?”笑红对宋传
贤瞧了一眼,笑道:“随便你呀。”宋传贤道:“要不然,我们到北方饭店去,先
找点东西吃,好不好?”笑红道:“随便你。”宋传贤就很喜欢的一路和她上北方
饭店去。一宿无话,次日十二点钟,宋传贤要到南城去赴一个饭局,顺便送笑红回
班子。路过廊房头条,笑红要到金器店里去买一个豆蔻盒子,宋传贤只得下车一路
和她进去。豆蔻盒子买好了,笑红看见玻璃盒子里一对珠花,做得实在精致,便叫
店伙拿出来看看。又问宋传贤道:“这珠花怎么样?”宋传贤道:“也还罢了。”
笑红问什么价钱,店伙道:“这珠子都是很好的,定价一百六十块钱。”笑红道:
“能少一点吗?”店伙笑着说:“我们都是划一的价钱,不便少。”说来说去,笑
红一定要少十块钱。店伙便对宋传贤道:“以后还请多照顾点,我们就卖了罢。先
生尊姓?”笑红道:“宋局长也常在你们这里做生意,难道不认得吗?”店伙道:
“是,是是!宋局长,以后请多照顾点。”宋传贤看见生意做好了,笑红并没有打
算拿钱出来,碍着面子又不好不理,恰好身上带了有两百块钱钞票,只得拿出来,
替笑红付了款。笑红买了这两朵珠花,宋传贤仍旧把车子送到班子门口,他方才去
赴饭局。
笑红总算高兴,心想连日不得空,今天晚上,要好好的去看一晚新戏。谁知七
点钟了,接到黄梦轩一个电话,说他的合同已经满了,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就要出
京。“我现在在美利饭店,请你就来,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笑红听了这句话,
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挂上电话,就向美利饭店来。这
时黄梦轩正和杨杏园在这里吃大茶,看见笑红来了,赶紧让坐。笑红对黄梦轩道:
“你刚才电话里说的话,是真的吗?”黄梦轩道:“是真的。”笑红道:“不是我
说,你这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儿事闹得人人都知道,真是犯不着。”黄梦轩道:
“你以为我出京,是为着报上的事吗?”便把自己不愿演戏,早打算回南的话,告
诉了笑红。不过把娶亲的这一层,却隐瞒不提。笑红偷眼一看,见自己的那只钻石
戒指,还戴在黄梦轩手上,不免眼珠一转。黄梦轩会意,便把手上那只钻石戒指,
从手指上取下来,携着笑红的手,替她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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