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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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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去了,我希望这两天还是天天来才好。”李冬青道:“当然。我晚上还是在你这
儿睡,好多谈几句话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说到这里,我不免要高谈佛学了。
无论什么事,都是佛家一个‘缘’字。有了缘,凡事不必强求,自然会办好。若是
缘法尽了,一点也强求不得的。我们呢,或者还有短时间的缘法。”何太太道:
“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大谈起迷信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人说,人到
穷途迷信多吗?无可奈何的时候,迷信却也是一个解闷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
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来,就有办法了。他说人是有来生
的,死了之后,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何太
太点头道:“这话是说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实在看得透彻。”根据这一点,两
人又大谈起来。这天李冬青比什么人都高兴,越谈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过午饭,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贺喜。那华仁寿梅双修结婚的地
方,是在会文堂大饭庄子里,她们去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马。走到里面,佳宾满
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双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宾这边招待室
里,早是珠围翠绕的,一大群人将她围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杨爱珠没有知道
她回北京来了的,于是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句,弄得她应接不暇。不多时候,门
外一片军乐之声,大家轰的一声,向礼堂上一拥而去,说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
丛中看时,红男绿女,站着散开了一条人巷。早有四个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拥着四
个花篮进来。花篮的后面,两个穿湖水色长衣的女郎,头上勒着水钻花辫,身上也
是以水钻辫子滚边,珠光灿灿的。这边一个是余瑞香,那边一个是杨玛丽,正是一
对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对不长不短的女傧相。她俩后面,便是新人梅双修。
她穿了一身水红衣裙,披着水红喜纱,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层薄纱的里面。
新人后面,还有两个粉抟玉琢的女孩子,给她牵了喜纱。新人走上礼堂来,大家簇
拥着进了休息室。梅双修一眼就看见李冬青,连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
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双修笑道:“你好哪,怎么到了
北京来,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直等到我会到密斯朱,才知道你来了好久了。我一定
要和你畅谈畅谈。”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畅谈呢。”梅双修道:
“我有什么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爷啊,不忙吗?”梅双修将手一点她的
头道:“你一个老实人,怎么也和我开起玩笑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江南
人说过吗?三日不分大小呢。”梅双修道:“我们许久不见面,怎么样见了面,倒
说这种话?”李冬青再要和她说时,许多女宾,一齐拥上来,把她挤退了后。那一
班人,围着了梅双修,更是有说有笑的了。一会工夫,已到了行礼时间,行礼之后,
既有演说,又是摄影,还有来宾闹余兴,乱极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边,只是
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过二十多点年纪,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礼服,自是
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处,脸上总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时候,共是两次。一次是
两个新人同照,二次是将在礼堂上的男女来宾,完全照了去。当第二次照相的时候,
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却对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处送给人看的,
我们不要在这里面照相罢。”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这道理,反
以为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哩。”李冬青见她如此说,也就没有深辩。这时,礼堂上
人挤成一片,何太太一转眼,却不见了李冬青。其初还不以为意,后来有个老妈子
手上拿了一张名片来,问道:“您是何太太吗?”何太太道:“是的,谁找我?”
老妈子道:“没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个名片给您。”何太太接过一看,果然
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写道:“眼花心乱,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为
我一辞,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这人也是太固执,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儿?但
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仪,一切完毕了,便是吃喜酒了。梅双修脱去
了喜纱,周围一看,不见李冬青,便问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
“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强,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
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
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
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
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
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
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
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
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脱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
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
“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
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
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
“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
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
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
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
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
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
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
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
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交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
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
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
生,无日不徘徊于进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
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
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
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
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
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
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
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
何剑尘道:“说得是多么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论其文,也让人不堪卒读了。我
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吴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
道:
人世富贵国缘,自知与我无份,今复遭此次奇变,愈增感慨。凄凉旧事,本为
池底之灰。惆怅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后化鹤归来,闭门忏悔,养母而外,不作
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与人往还,亦不过添人怆恻。故
知己之交,亦恕我将来之少通音问矣。数年笔砚之交,一朝永别,实为凄然。好在
吾姊力求上进,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无须思我也。赋
诗一律,另纸书呈,以见我志。此书可传观友好,以当告别,恕不一一走辞矣。百
尺竿头,诸维珍重。
李冬青临别赠言
大家将信看了,又将那诗念了。何太太和朱韵桐都不懂诗的,何剑尘便将诗拿
在手里,一边念着,一边解释给他们听,都叹惜的了不得。这两对夫妻,四双眼睛,
彼此相望。何剑尘笑道:“在我们这种月圆花好的队里,她这一只孤雁,也难怪她
不堪了。不过这一首诗,倒可作为一种纪念,留起来罢。”于是他果然将那张诗笺
裱好,放在镜框子里,悬在壁上,给杨杏园一生,添了一种纪念。那诗是:
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
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
乾坤终有同体日,天海原无不了缘。
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债谁怜。
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
——代后记
张友鸾
一
张恨水(1895—1967)是我们同时代的一位章回小说大师。
他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写小说原是他的副业。由于他努力写作,惨淡经营,他
的小说为读者所喜爱,自然而然地他成为小说专门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还没有人把它整理出一个完整书目。字数远远超
过干万,也从来没有人加以统计。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个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于出版他的作
品,有人争取承受“版权”,特意因为他组织一个出版社。由于改编电影,有人争
取“摄制专有权”,大打官司。各个剧种,以及曲艺评弹,纷纷改编他的作品。在
当时作家之中,这种情况是颇为突出的。
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阶层。作品的刻画入微,描写生动,文字浅显,口语自然,
达到“老妪都解”的境界。内容主要在反对封建,反对军阀、官僚的统治,反对一
切社会不良现象;主张抗战,主张恋爱真诚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旧民主主
义的,在当时却自有他一定的进步意义。
我不知道我们的图书馆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动乱中,这是被封存不供
借阅的“禁书”。它被“否”了,说是黄色读物。现在,更多的人说他是鸳鸯蝴蝶
派,是礼拜六派。有的大学生很想研究一下“张恨水及其作品”,却只是趑趄不前,
他们害怕会被打成“小鸳鸯、小蝴蝶”。
现代文学史家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谈。使人联想到,“汉
代也许没有杨子云”这个历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扬;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
视而不见,不能不说是文学史家的失职。
还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国际声誉。举个例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书目里,收
藏有他的小说近六十种。有些大学图书馆,也分别藏有三二十种。大学毕业生考博
士《张恨水研究》是论文的专题。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
快快停止你们的研究吧!”或者我们也来研究一下张恨水,重新作出适当的评价呢?
这里,为我们研究者提供一点浅薄的研究参考资料。
二
张恨水的小说,根据写作和发表时间的先后,约可分为四个时期。每一时期有
客观上不同的时代背景,有主观上的思想嬗变的痕迹。艺术技巧上也可看出,他从
幼稚到成熟、到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末年却是可悲叹的衰退。
初期
所有作家都一样,起初总有一个模拟练习写作时期,这个时期的作品,不问可
知是幼稚的。
他的处女作,是一篇武侠小说,他自己到后来也记不得全题,但能隐约想起题
目中有一个“侠”字。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发表,更没有想到将来要成为小说作家,
只是写好了念给弟弟妹妹们听,说故事好玩。一股“创作欲”开始萌芽。这时他十
七岁。论年龄,他开笔不算太早,然而这毕竟还算不得真正写作的起点站。
十八岁,死去了父亲。十九岁,由于家庭包办婚姻的不如意,在成亲后不几天,
他就离开家,出外谋生。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挣扎在饥饿线上,流浪江南。对于
世态人情,有切身的体会。当时的生活十分困苦,却给后来写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岁那一年,他在苏州,写了《旧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
二十岁,写《青衫泪》,大概穷途未路,发牢骚,寄幻想于未来。原计划写成长篇,
可是只写到十七回为止,没有写完。二十一岁,写《未婚妻》、《紫玉成烟》。二
十三岁,写《未婚夫》。二十四岁,写《南国相思谱》,曾在芜湖《工商日报》连
载,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这些早期习作,都是文言的。在叙述描写之中,夹杂许多诗词,用以表露文采。
他寄了一些给《小说月报》的编者恽铁樵,得到回信称赞,但始终未见发表。
二十四岁的后期,他开始写白话小说。一篇《真假宝玉》约三千字;一篇《小
说迷魂游地府记》,约一万字。他记得是在《民国日报》连载的。他的“创作欲”
这时已经上升到“发表欲”,以在报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为乐事,并不计较稿费。
事实上,报刊对于这样初事写作的人,肯寄点邮票作为报酬,就算得相当重视的了。
时间是民国初年,社会还完全在封建势力支配之下。知识分子从帖括中解放出
来,为时未久,能够致力于小说的创作,原是难能可贵的。但从他初期作品那些篇
名中,却看不出有什么重要意义的题材。可以说,那只是追求时好,投合编者口胃,
争取发表而已。
当时报刊,按照小说故事情节,分为:社会小说,言情小说,政治小说,爱国
小说,伦理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说的读者最普遍,
编者最欢迎,作者最多,因而又细分作:爱情小说,哀情小说,奇情小说,侠情小
说等等。他的初期作品,无疑是属于言情小说一类。他自己说,写《青衫泪》是模
拟《花月痕》的。其实不仅如此。当时言情小说作者当作典范的,还有《青楼梦》、
《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小说。走这条路子,决非“取法乎上”是很明
白的。
然而值得庆幸的,他走这条路没有走通,到此止步了。
二期
1919年秋天,他来到北京,先在《益世报》做校对,后在上海《申报》驻京办
事处做编辑。“五四”运动的浪涛,震撼着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无从例外。只是
他爱好钻研古典文学,装了一肚皮词章,对于《文学改良刍议》,虽然原则赞同,
究竟不无保留。他有了正式工作以后,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写作了。因为却不
过朋友的情面,到京第二年,给芜湖《工商日报》写了一篇《皖江潮》,约莫七八
万字。这篇之后,有四五年他没有再写小说。
写《皖江潮》这一年,他二十六岁。从写作时间的连续性说,应是他初期作品
的最末一篇。但无论就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看,却属于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
为他开始从旧式言情小说的窠臼中摆脱出来,走向讽刺和谴责的路子了。他自己不
大重视这一篇,我却认为这是他从事写作以来的重要转折点,是关键性的一篇。
1924年4月,《益世报》总编辑成舍我,离开报社,自己创办《世界晚报》。他
们是老同事,在《益世报》的时候,互相唱和,诗酒留连(《春明外史》中有杨杏
园和舒九成联句的描写,就记的是他和成合我吟诗故事),很谈得来。成舍我“知
人善任”,心目中早安排了他在晚报担任的角色,约请他主编一版副刊,并言定写
一篇连载小说。他接受了,副刊取名《夜光》,小说取名《春明外史》。——自此
以后,他无论在哪家报社担任何种职务,总归要兼编一个副刊,自撰一篇、甚至两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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