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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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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落花流水,实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剑尘心里很乱,出了门,坐上汽车,就
催汽车夫开走。车进了永定门,何剑尘才想起一件事,并没有打听李冬青是到哪家
医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谁去打听,只好坐了车子回家。到了家,
坐着闷闷等候。闷不过,自己查着电话簿,向各家大医院打电话去问,偏偏不是电
话叫不通,就是没有确实的答复。闹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为何太太身上又有
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么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电话回家,问
何剑尘回家没有。这才问明就在这街口上一家医院,偏因为它近,不曾想到。当时
挂了电话,就匆匆的到医院里,问明房间,寻着推门进去。只见李冬青让白被包住
了,只有一张排红的脸,蓬了一头头发,偎在那白色的软枕里。她双目紧闭,似乎
已睡着。何太太坐在一边看报,见了何剑尘也没有起身,将嘴对床上一努,轻轻说
道:“闹了半天,这才睡了。你们一个人也不来,把我急死了。”何剑尘道:“她
闹些什么?”何太太道:“倒没有闹什么,就是嘴里乱说。”正说到这里,只见李
冬青一翻身,闭着眼睛说道:“那岂不是无味的牺牲?你这样办,我良心上说不过
去。”说了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说这一类的话,好象就
和杨先生对面说似的。先不是看护妇在这里,我真听得有些害怕。”何剑尘道:
“医生怎么说呢?”何太太道:“医生说她受了刺激,医院里住一个礼拜,就会好
的,不过我非陪着她不可。”何剑尘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吗?你怎样能伺
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对床上一努嘴,低声道:“不要胡说了。”正在这时,
房门一推,看护妇进来了。何剑尘有话要说,又不好说,坐了一会,只得先回去。
恰好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来了,说是坟仅今日大半天,可以筑好。树要到明春,才
能补种。何剑尘道:“那都罢了,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里,我只好让内人陪着她。”
吴碧波笑道:“你糊涂,嫂子哪能受那个累。”何剑尘道:“大概不要紧。她不过
是坐在一边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来,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里。”朱韵桐
正坐在一边,拿了一张报看,吴碧波走上前,两手撑了椅子,身子俯将下去,笑着
轻轻的对她说话。何剑尘虽听不出说什么,也料吴碧波是请示去了,若是碰钉子,
他一定不大好意思。于是背转身,假装了寻火柴抽烟。吴碧波忽然笑道:“劳驾,
我明天再谢你。”何剑尘回转身看时,只见朱韵桐已站起来,身子向后退了一退,
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何必要
你劳驾呢?”何剑尘笑道:“客气一点,倒不好吗?你们是相敬如宾哩。不过碧波
向来是好说话的。”朱韵桐道:“何先生你又说俏皮话了。要知道我到医院里去是
替何太太回来。何先生要谢谢我才对。”何剑尘笑道:“你这话太老实了。我和碧
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帮忙。朱女士现在帮了内人的忙,放这一笔债,将来让内人
去还债,那不好吗?”吴碧波对朱韵桐笑道:“你不要说了。剑尘是有名的会说话
的人,你和他斗嘴,你总只有上当。现在我们无事,就到医院里看看去罢。”于是
吴碧波就带着朱韵桐到医院里去,催着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挂念她的那个少爷,
所以不客气,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医院里睡了一个礼拜,人才回转过来,身体虽然很疲乏,脑筋
可复原了。她先是只知道有朱韵桐在医院里伺候她,却不明白这里面和她自己有没
有关系。一个礼拜之后,每日就看到吴碧波要到医院里来一趟。来了之后,而且是
好久不走。李冬青心里明白了,他们正是一对快要结婚的夫妇,那种日月,其甜如
蜜,本来也就感到不大容易离开。最好的游公园吃馆子看电影的,总在一处。现在
把朱女士整个的礼拜关在医院里,一定有许多好机会都给耽误了,心里老大过意不
去。便对朱韵桐说,自己愿一个人在医院里,请她不必在这里。朱韵桐猜中了她的
心事,哪里肯走。又过了三四天,李冬青只好勉强搬出院来,依旧回到何剑尘家里
去住。在医院里看到吴碧波一对,到何剑尘家里,又看见他们一对。一对是未婚的,
一对是已婚的,各有一种风情。李冬青病里无事,只是闲看他们的言语动作,来消
磨自己的光阴,当时看了是有趣,倒是过后一想,又太难堪了。这个时候,李老太
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连来了两封快信,问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给她看。现在
见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瞒着,只得告诉她了。李冬青也怕母亲挂念,立刻回了
一个简单的电报。又勉强起来,写了一封快信。因为这样,她的宗旨立刻变了,急
于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剑尘商量,请他陪着到杏园的坟上去一回。何剑尘以为她不
能再受刺激,总是推诿。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性将此事一字不提。过了两天,
托辞说要雇一辆汽车,满城访一访朋友。访了之后,就要回南。何剑尘对于她这话,
并不见疑。
    李冬青等汽车叫来了,提着一个小手绢包儿坐上车去。先在街上买了一些鲜花
水果,檀香果酒之类,然后才告诉汽车夫出城。恰好这辆汽车,就是上次送何剑尘
到义地来的,车夫是熟路,毫不踌躇,就开到义地里来。李冬青是没有到过这地方
的,车停住了,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义园门里,一片敞地,两只长尾巴
喜鹊和着七八只小麻雀,都散在太阳地下找野食吃。人来了,它们轰的一声,都飞
走了。李冬青让汽车夫拿了东西,就走进来。见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门外,先微
微咳嗽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那管理员原已听见汽车响声,正满屋子里找
马褂,现在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隔了纸窗窟窿眼里向外一看,就不穿马褂了。他
随便的走了出来,对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的很朴素,料得是一位女
学生,便淡淡的问道:“小姐,您是来上坟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杨杏园
先生的新坟,在什么地方?”那管理员将手一指,说道:“往西一拐弯,靠北的那
新坟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劳你驾,请借四个碟子,一只香炉给我。”
管理员道:“您不是摆供品吗?碟子没有,只有饭碗,您对付着使吧!”李冬青道:
“真是没有,就将就罢。”管理员便叫了一个园丁拿了饭碗香炉,一块儿送到坟上
去。汽车夫要守汽车,不肯再向里走,李冬青只得将买的东西,自己拿着。走过一
条冬柳下的黄土便道,转过矮矮的一丛扁柏篱笆,早就看见雪白石碑的后面,一个
黄澄澄土堆的新冢。那碑上一行朱红涂的刻字,依旧是鲜艳夺目,老早就可以看清
楚,乃是“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冢的紧邻,也有一堆老冢,一猜就着,这是梨
云的墓。李冬青走到墓边,将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会。那个园
丁倒还好,给她将一蒲包鲜果都打开,分为四碗盛了。他问道:“小姐香炉有了,
你没带纸钱吗?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纸钱。你给我拿盒取灯来就行了。”
那园丁去了。
    李冬青周围一望,倒是树木丛密,不过这树木的叶子,完全落了,刺猬似的,
许多秃枝儿纵横交加,伸张在半空里。树枝上露着两团大黑球,乃是鸟窠。树外半
天里,飘着几片淡黄的云彩。有风吹来,把树枝在半空里摇撼着,越发显得这天空
是十分萧瑟。李冬青低头一看,这一堆寸草不盖的黄土,对了这寒淡的长空,已觉
万分清凉,何况这黄土里面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这时柔肠寸断,
泪珠尽管直涌了出来。那园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来了。李冬青打开手绢包,将
一包香末放在香炉里。擦了火柴,将香末点上,然后把檀条一根一根插在里面。自
己倒退两步,站在草里,就对石碑鞠了三个躬。默然的一会,然后把四碗供果,一
炉檀香,一齐移到梨云这边坟上。也就对着石碑,鞠了一个躬。回头一看,不见园
丁,便叹了一口气道:“梨云妹妹,你们虽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们
的家乡,都在江南,在这里很寂寞的,然而你们是一对儿,比他人又好些了。”呆
呆的又站了一会,便绕着坟前坟后,看了一番,不知不觉的,又走到杨杏园坟上。
将手扶着碑,偏了头对碑说道:“大哥,后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机会祭你
的坟了。我现在虽看不见你,还看得见盖着你的土,我们相去,还不到一丈路,以
后就算了。我今天带了一个照相机来,把你的坟摄了影去,我带回南,以后我就对
着这坟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来祭你了。”说毕,在手绢包里,取出个折叠的小照
相机,退在一丈以外,先对杨杏园的墓,左右照了两张相片。照完之后,又稍远两
步,把杨杏园和梨云两个人的坟墓,一块儿照了进去。自己总不放心照得很好,因
此把镜箱子里所有的半打干片,完全摄去。正在这时,忽听见叽呱叽呱几声凄惨的
声音。抬头看时,有一群断断续续的归鸦扇着翅膀,喳喳作声,掠空而过。因为这
一抬头,看见那轮黄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来几片似有如无的淡云,复又由黄变
成了红色。
    李冬青出城的时候,本来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头一买东西,把工夫耽搁多了,
所以到了这义地里,时间已经显得很迟。这时她一见夕阳半天,余霞欲暗,分明是
快黑了。自己对这故人之墓,虽依依不舍,一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关在城外,也是
一件可虑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树上,折下两枝二三尺长的树枝。
一面在手绢包里,取出两个白纸剪的招魂标儿来,在一根树枝上给它拴上了一个。
亲自爬到杨杏园坟头上,给他插上一枝。然后把那一枝插在梨云的坟顶上。恰好有
一阵轻轻的晚风吹来,把那两个纸标,向着站人的这一方,吹得飘飘荡荡,似乎和
人点头一般。李冬青不觉失声叹了一口气道:“碧空无际,魂兮归来。”一语末了,
真个有两只单独的白鸟,一先一后,悠然无声,由北向南飞去。
    李冬青看那天色,已益发昏暗,便叫了园丁,收去东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园
丁道了一声谢,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交给那人,说道:“这杨先生的坟墓,
和那连着的何小姐的坟墓,请你多照顾一点,明年我们有人来,还是给你钱。”那
园丁接了钱,满脸都是笑。说道:“您哪,这可多谢。明年您就来瞧吧!要是照顾
得不好,我算是畜类。”一面说着,一面屈了腿,向李冬青请安。恰好这个时间,
那管理员出来,见园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着钱,倒有些后悔。于是也走上
前来,笑着对李冬青道:“这位小姐贵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里正是
万分难过,走了两步路,又回头向着坟墓看看。管理员和她说话,她实在没有十分
留心,所以说着话,也就走过去了。管理员见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兴。一个人自
言自语的道:“这年头儿,什么都有,哪有一个大姑娘,跑了来祭别人的坟的。”
见李冬青走得远了,便对园丁咬着牙道:“我看这位,来路就不大正。她给了你多
少钱?’圆了还没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来了。她见着管理员道:“这园子就是你
先生管理吗?”管理员道:“是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她,见她已伸手到
衣服里去掏东西,好象是要给钱,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请到屋子里去坐坐罢。不要紧,天气早,还可以赶得进城的。我叫园丁们给您烧一
点水,喝点茶再走罢。”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说时,那手可就掏出来了,
手上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那管理员满脸就堆下笑来。李冬青将那张钞票,顺手
交给他道:“我要请你明春买一点树苗,在坟的前后栽种。若是钱不够用,请你向
那位吴碧波先生去要,他会如数给你的。”管理员接着了钱,连连向李冬青拱手。
眯了两眼笑道:“小姐,这个钱,尽够了。你不坐着喝一杯茶去吗?”李冬青点了
点头,便出门而去。坐上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李冬青由汽车玻璃窗内向外一看,
只见义地园里,一片寒林,在苍莽的暮色里,沉沉地树立着。林外横拖着几条淡黄
色的暮云,益发是景象萧瑟。这个地方,埋着许多他乡的异鬼,也就令人黯然了。
不过这一个时机最快,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一切了。
    李冬青进城时,已经天色很晚,满街的电灯,都亮了。恰好这汽车回到何剑尘
家,却走李冬青旧住的那条胡同经过。一进胡同口,她心里就一跳。走到自己门口,
却支了棚,停着马车人力车,塞了半边胡同。汽车被挡着,一时开不过去。她仔细
一看,门口悬了一盏大汽油灯,雪白通亮。门框两边,贴了两张斗大的红纸喜字。
有几个穿红绿衣服的男女孩子,进进出出,正是新住户在办什么喜事呢!胡同里的
车,挪移了半天,才能让开路。由这里过去几家,便是杨杏园的寓所了。大门是紧
闭,门环上倒插着一把锁。斜对过有一盏路灯,照着这边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张招租
帖子。汽车呜的一声开了过去,这条胡同便成了脑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剑尘家,
何太太一直迎到门外来,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里去了这一天?
可把我急着了。”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么呢?别说已经坐了汽车出去,就是走
出去,这样大人,也不会跑了。”何太太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身体初好,受
不得什么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这个样子,是出城去了罢?”李冬青道:
“不要紧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何太太一面叫听差去开发车钱,
一面又叫老妈子预备茶饭。李冬青却默然的坐在一边。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
我告诉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双修小姐,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
来了,她听见你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来看你,恰好你走了。”
李冬青听说梅双修到了,添了一个久别好友,心里一喜。便问道:“她来作什么?
为我来的吗?”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来完婚的,而且就是后天的日子哩。
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没有工夫来看你。她住在静园饭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后,
补来了两份帖子,一份是给我们的,一份是给李先生的。”说时,便拿了一份红纸
金字喜帖给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虽看到上面有字,但是字上说些
什么,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只淡笑了一笑,说道:“她也结婚了。”何太太道:
“明天去不去看她呢?”李冬青道:“不必吧。后天下午去贺喜就是了。她真是福
慧双修啊!”何太太道:“其实一个女子,总有这结婚的一日。这是人生常事,也
算不得什么福慧双修。”李冬青道:“凡是一个人,都有和人结婚的一日吗?未必
吧。”她这样一反问,何太太却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为意的样子,便问道:
“这男的叫什么名字?”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吗?怎么样,李先生没有
看见吗?”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再拿过帖子一看,帖子上
面,写的是“梅双修华仁寿敬订”。李冬青道:“这华仁寿是干什么的?梅小姐那
种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何太太道:“听朱小姐说,是个公子哥儿。”
李冬青道:“当然是如此。我是决定了,到后天他们结婚的时候去贺喜。平常,我
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纸半张,送他们一些词章,现在是没有这种兴趣。就请你去办礼
物,用我两个人的名字,一块送去就是了。”何太太知道她遇到这种事,是格外感
触的,因此买了东西来,也不给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东西收拾了,说是两三天后,就要回南,东西先收好,
以便随时要走随时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说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现在来了,
住在前门外旅馆里,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块儿去,将来由那里上火车,也路近些。
何太太虽然留她,因为她是同舅父一块儿去,当然不便拦住,便道:“李先生东西
搬去了,我希望这两天还是天天来才好。”李冬青道:“当然。我晚上还是在你这
儿睡,好多谈几句话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说到这里,我不免要高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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