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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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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正在等稿子。何剑尘一偏头看他,见他紧锁着两眉,一语不发。手上捏的正是
一枝无尖秃笔,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瑟瑟之声,在纸上响。连书带草,在那儿赶着做
稿子。电灯映得他那两领,越见得苍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经写好
题目是“三大快活主义”。何剑尘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贫病交加,还说三大
快活主义,你真是一个能苦中作乐的人了。”杨杏园道:“我干的这个买卖,不是
要给读者一种兴趣吗?依你说,我该天天对了读者痛哭才对呢。”何剑尘道:“不
是那样说,你既然有病,应该多休息些时候,何必这样拼命的挣扎着来做呢?”杨
杏园长叹了一声道:“我的责任太重了,我的负担也太重了。春蚕到死丝方尽,宁
人负我罢。”何剑尘本来要慢慢的和他谈到婚姻上去,现在见他满腹牢骚,就不愿
意再谈那个。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和朱女士订婚了。”杨杏园道:
“我原也仿佛听到这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来看我
的病,我问他,他说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气,还是顽皮。打算择一个日子,他和朱女
士各人单独的下帖子,请各人的客,这地点可在一处。等客到齐了,他们做起主人,
临时宣布婚约,让人家意外的惊讶,而且还有许多合作的书画小件,当场送人。不
过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经公开了,打算三五天内,就要请客。请客的地点也
特别,在香山甘露旅馆。约好了地点齐集,他赁了两辆长途汽车载鬼,一车装了去。”
何剑尘笑道:“不要胡说,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气,你怎样把宾客当鬼,
那主人翁成了什么呢?”杨杏园笑道:“我一时不留神,说出这句话,你千万不要
和碧波提起,他纵然不忌讳,也不能认为这是好话。”何剑尘道:“那自然。你和
两方面都认识,大有作证婚人的资格。”杨杏园道:“不错,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
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里会过两次。她怎样认识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剑尘道:
“碧波这上十个月,不是开始研究图画,加入了什么书画研究会吗?这就是他们认
得的原由了。”杨杏园道:“是真的。现在男女社交,还不能十分公开,大家只有
借着什么研究会,什么文学社的幌子,来做婚姻介绍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样好好学
起画来?原来他是学着画眉呢。”说话时,杨杏园已将文稿做完,将笔一扔,昂头
长叹了一声说道:“累够我了。”何剑尘道:“你回去罢。稿子若是不够,我来和
你设法子。”杨杏园对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浅。”于是立刻就坐车回
去。到了家里,脱衣上床便睡。
富家骏这几天正赶着修理自己的旧作,预备出单行本。每天晚上,总要到十二
点钟以后,才能睡觉。他房后一扇窗户,正对着杨杏园的房间,他理一理稿子,抬
头一看,只见对面屋子里黑洞洞的。心想刚才电灯亮了一阵,怎样又灭了,难道杨
先生没有回来吗?正好听差进来沏茶,一问时,他说杨先生今天回来,茶也没喝一
杯,就睡下了。富家骏知道杨杏园的病没有好全,怕是病又复发了,因此轻轻的走
进他屋子去,将电灯一扭着,只见杨杏园向里侧身而睡,桌上有一个贴着快信记号
的信封,旁边乱铺着几张信纸,有一张信纸,却落在地下。因俯身给他拾了起来,
无心中却看见上面有一行触目的字样。那字是:“今年岁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
紧迫。信到之后,务须查照前信,筹洋一二百元寄来。”富家骏只看了这几个字,
知道是杨杏园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给他放在桌上。那么,杨杏园所以力疾从公,
也大可以想见了。当时也不惊动他,依旧熄了电灯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见
了富学仁,把杨杏园经济恐慌的话告诉了他。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开一
张两百块钱的支票,你送给他,就算是你们的束修。他是不乱要钱的人,你这话可
要好好的说。”富家骏也觉他叔叔这事办得很痛快,趁杨杏园不在家,把一个信封
将支票封了。信封写了几个字:“奉家叔命敬献薄仪以代束修,学生家骏上。”杨
杏园回来,将信拆开一看,就知道富学仁是有心救济自己。不觉叹了一声道:“生
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自己正要钱用,用不着虚伪谦逊,就收下了。吃晚饭
的时候,亲自告诉富氏兄弟,叫他转为致意道谢。次日便忙着把款子汇回家去,款
子刚汇走,当日又接了家里一封信,说是银钱周转不过来,家里要卖了房子还债,
以后接济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举债。本来,想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辞
了一两件事,轻闲轻闲,看到这封信,又不敢着手了。自己转身一想,天天这样干
下去,也不见有什么痛苦。大夫虽说病根未除,作医生的人,是过分的细心,用话
来吓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痒,有什么病呢?这样一想,把继续工作的心事,
复又决定。过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不过饭量减少,懒于动作而已。
这日清早起来,刚一醒过来,忽听得听差在外面说,赶快去告诉杨先生,这是
一件喜信,他听见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杨杏园听了此话,以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
来了,一翻身爬起来,趿着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块窗纱,向外看去。只见听
差手上拿了一个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进来。杨杏园便问道:“是我的信吗?拿进
来瞧瞧。”听差送进来,接过来看时,是一个洁白纸面,上面一个犄角,印着几片
绿色的叶子,间着两三朵菊花。用红丝格框了一个框子,中间就写着收件人的姓名。
那字写得非常端正秀丽。杨杏园一看,就知道是吴碧波的笔迹。翻过来看时,却是
红色印的仿宋字迹。那字道的是:“我们因为彼此情投意合,一个月以前,已经订
婚了。近来许多好友,曾问及这一件事。而且许多好友,只认识韵桐或碧波一个人。
我们为彼此介绍和诸位朋友见面起见,特定于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馆,洁樽候
光。当日并备有长途汽车迎送。诸位好友,均请至西四亚东茶点社齐集,以便登车,
务请光临。朱韵桐吴碧波敬启。”杨杏园心想这样好的纸和这样美丽的印刷,我以
为要写上些很雅清的小启,不料却是这样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
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不卖弄卖弄呢?正在这时,何剑尘来了电话,
也是说接到了这一封帖子。杨杏园便告诉他,这帖子何以用白话写?何剑尘道:
“我听到说了,他本来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这位朱女士说,他们的朋友新人
物多,若要那种文字,是丢在臭毛坑里三十年不用的东西,恐怕朋友们要笑的。而
且他也说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过在重阳佳节前后,这一段风流韵事,情愿让给
你去干了。”杨杏园在电话里听了,也笑个不止。何剑尘道:“如何?猜中了你的
心事不是?”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喜礼。杨杏园道:“订婚是用不着送礼的。不过我
们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几首歪诗贺他。既然他跟着夫人转,嫌腐败,我们就买点雅
致些的小纪念品得了。我这一向子疲倦极了,不能上街,东西就全由你买。等他结
婚的日子,再送礼罢。”何剑尘道:“你身体弱到这样,西山还能去吗?”杨杏园
道:“到那天再说罢。”挂上电话,杨杏园拿了那帖子出一会神。心想以情而论,
不能不去,刚才不该说再看的话,很是后悔。偏是何剑尘又把这话通知了吴碧波,
说是杏园身体弱,你可以劝他,香山不必去了。吴碧波觉得也是,又亲自来见杨杏
园说道:“由宫门口到甘露旅馆,上山有半里之遥,若是找不到轿子,恐怕你上去
不了,你就不必会罢。”他这样一说,杨杏园觉老友体贴周到,越是要去。说是并
没有什么病,应该参与喜事,让精神上愉快愉快。吴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
另雇辆车子接你罢。长途汽车,坐得不舒服。”杨杏园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
你未免太破费了。”吴碧波笑道:“那也说不得了。谁教我们的交情很厚呢?”杨
杏园见他如此说,更是要去,便认定了必到。可是就在这日晚上,有些发烧。到了
次日,烧得厉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觉。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着也总不会恰在这个时候,就会生大病的。
晚上要表示无病,还挣扎到报馆里去了。何剑尘等他稿子发完了,就拉他到编辑室
隔壁屋子里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红鸾星动了。”说时,在身上掏出
一封信,交给他道:“你看看,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转致的一封情书,你什么时候
能作答呢?”杨杏园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写着“烦代交杨杏园先生启史托”。杨杏
园倒很为诧异,她为什么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转交过来呢?心里默计着,总不外婚
姻问题。在这里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说道:“又不知道你
们弄什么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说。”何剑尘道:“这可不干我事,人家托了,我不
得不交给你。至于信上说的是些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杨杏园道:“这时我也不
和你分辩,让我看了信再作计较。”当时各不言语,杨杏园先自回家,坐在车上一
路想着,史女士为什么写信给我呢?答应我的婚姻吗?不能够。无论女子如何解放,
没有反先向男子谈判婚姻问题的。拒绝我的婚事吗?也不对。我和我的朋友,只是
背地里讨论这件事,并没有谁正式和她提到这一层。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
又怎样能无的放矢的来拒绝哩?一路想着到了家,什么事也不管,首先就把这一封
信拆开来看。倒是厚厚的有几张信纸。那信道:
杏园先生惠鉴;在您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上海了。我这次南下,
没有一定的方针,要到哪里去,也不必计划着到哪里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原来我的意思,只图报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别的事情,我是不计较的。杨杏园
劈头看了“我已经到上海了”一句,心里已经是扑通一跳。看到这里,这次南下,
却是为着本人,这就很可诧异。我有什么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这倒要看她
所举的理由。再向下看时,那信道:
二位对我的恩惠,也不必来说,您二位当然也认为有的。我虽不能象孔夫子所
说的话去做,以德报德,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以怨报德。我既不能以怨报德,
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着。因为先祖母去世以后,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
了极点。我在北京没有家,到别处去,也是没有家,所以我就觉得无论走到哪里去,
无非是一个人,走与不走,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许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
姻问题,我为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决定了等车女士来再说。这话怎样说呢?以
先生品学情谊和我来缔婚,我当然无拒绝之余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
生对我,恐怕谈不到爱情二字。既没有爱情,婚姻从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纸写
的。第一二张,还行书带草,写得匀匀的。现在写到这里,字迹更潦草了。字体固
然大了许多,墨迹也很淡。下面写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为什么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
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爱情作用,所以这样办。但是无论如何,您和李女
士的爱情,也是公开的,我万万赶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这样不解您的意思哩!其
后我又想,她或者怜惜我,让我有终身之靠。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来帮我的忙。然
而这下并救人的行为,我也不大信任。最后我听人说,她立誓要抱独身主义,她落
得做个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荐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应这件
事。因为您和李女士两方面的关系人都来劝我,我想您两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
有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贵寓处,听见您和方老先生谈
话,您和李女士的情爱,是万万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愿
意这件婚事,那已是丝毫不错。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后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
我感谢,我们有缔婚的意思。不过碍着她,不好进行罢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爱
范围,来主持这件事。这正是她爱您之极,不愿您不快活。同时也是成全了我的一
生,她却不知这完全出于误会。先生原不曾爱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总而言之,
都是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横生了一种隔阂。由此说来,李女士忽然消极,为的
是有我。先生坚决的要李女士到北京来,也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误会,
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会明白,也许再添些纠缠。我与其费许多唇舌笔墨,来解
释这个误会,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开。那末,李女士一到京,听我走了,自然把
疑云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谓了。杨杏园看到这里,才把一天云雾拨开,情不
禁的,将脚一顿道:“她自己完全误会了,还说是我们误会,这不要命吗?”再往
下看是:
因为如此,我就在写信的第二日动身南下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和先祖母所
遗留下的东西,一齐变卖,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这个钱,我就可以去找我的归宿
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个远房的叔叔。听说他在一个工厂里管账,
我和他找点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设法回云南故乡去,因为那里还有些家长,或者
可以给我一点安身之所。不过我有一句题外的话,要告诉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训,
我决计守独身主义了。不独守独身主义,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亲戚朋
友来往了。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谅解,就不必往来。然而谁又能谅解谁
呢?自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守独身主义投身到社会上去,是很危险的事,但是
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危险可怕呢?
杨杏园看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恻然不忍,叹了一口长气道:“聚九州十三县
铁,不能铸此大错也。”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里也可以去。纵然是载途荆棘,我也看成是阳关大道。有一
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临。所以从此一别,也许三十年五十年
后我才死,也许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总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欢迎死神,我也不
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这就是以后我的下场,请您转告我的朋友罢。大家永久不
见了,也不必挂念了。先生对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来生决不
忘的。若无来生,就算天下多一个负您的罢了。除函告先生外,并另有一函,将此
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尽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莲 谨白
杨杏园反复将信看了两三次,越看越心里难过。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要子
身只影,去飘荡江湖,这岂不是危险万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虽不杀
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种形势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种种误会,种下这
种恶果。看她这信,竟是很钟情于我的,不知道听了我什么话,愤而出此。我一向
梦梦,不知她是很有意于我的,我真负疚良深了。几张信纸,散乱着摊在桌上,他
却两手相抄,向后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语的,又叹一
口气道:“今生已矣。”这个时候,业已夜深,杨杏园尽管坐着,只觉两只脚冰冷。
冷到极点,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第八十四回 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次日还未起床,华伯平就来了,站在床面前连连喊道:“杏园!杏园!怎么还
不起来,今天有盛会,忘了吗?”杨杏园醒过来,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见是华伯平,
便坐了起来,强笑道:“你来得早呀!”华伯平道:“起来得早吗?今天碧波在香
山请客,还要把汽车……”说到这里,逼近了他的脸看了一看,问道:“呀!这是
怎么了?你的眼睛有些肿了。脸上也似乎清瘦了许多,你熬了夜了吗?”杨杏园道:
“昨晚上睡得很早,并没有熬夜。不过我的电灯用得光太强了,常常总是眼睛闹毛
病。”华伯平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光闹眼疾,精神也很颓丧。你这一向身体不好,
自己又不善于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劳动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杨杏
园道:“我自然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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