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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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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怕你们查。就是有错处,我早也收起来了,还会让你查着吗?是谁来查了,
祖母一定知道的,等她醒了,她一定会说,先且不要问她。”因此也就安然放心,
没有搁在心上。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睡了老是昏迷不醒。史科莲一急,更不能挂记旁
的事了。但是从这天起,余家人见了她,都带一种冷笑的样子,越来越凶,竟会当
面说起俏皮话来。有一次,又是到茶水灶上去冲水,走三姨太太房后过。三姨太太
隔了窗子,看得明白,她提高嗓子说道:“而今是改良的年头,女孩子什么不知道,
先就谈自由恋爱。见了人鬼头鬼脑,好像二十四分老实。一背转身,和男朋友酒馆
进旅馆出,有谁知道。女孩要到外面去读书,都是假,要结交男朋友倒是真。”史
科莲听三姨太太这种话音,分明是骂自己。好在自己早已知她们有这种闲言闲语的,
却也不睬她。那三姨太太又道:“来来往往,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写在
信上,不怕糟塌笔墨吗?”史科莲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刚才搜检我的信件匣子,
就是她吗?但是我自信没有什么亏心事,也没有什么文件,可以做她们的话柄,她
这句话,从何而来。无奈自己不能问她,也只得罢了。上了一壶水回房来,重新把
木匣打开,将信件查了一查,想起来了,内中有两封杨杏园写来的信,已经不见,
一定是他们拿去了。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话,并不涉于暧昧事情,这有什么可以
说的。若要捉我的错处,除非说我不该和男子通信,其余的话,我是不怕的。检着
信件,靠住桌子,发了一会子呆。只见史老太太躺在床上,还是双目紧闭,昏昏的
睡觉。两个颧骨,高高的挺起,越发见得两腮瘦削。在颧骨下面,微微的有一层惨
淡的红晕,那正是温度增高,烧得那种样子。人睡在被里,一呼一吸,两脯震动得
那盖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动。就只这一点,看去病人无恙。不然,老人家直挺挺的睡
着,真不堪设想了。史科莲一想,自己因为有一个祖母,所以不得不寄人篱下。自
己总想奋斗一番,找点事业,来供养老人家。现在一点成绩没有,倒惹了一身是非,
而且老人家也是风中之烛。想到此,眼睛一阵热,泪珠儿突然落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推,余瑞香伸进半截身子来。轻轻的问道:“姥姥睡了
吗?”史科莲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轻轻
进来,说道:“表妹,老太太在病里头,遇事你忍耐一点。她们说什么话,你只当
没有听见。”史科莲道:“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瞒我呢?刚
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里,看见你过去,她才嚷起来。我知道你对于她说的话,心
里是极不痛快。”史科莲道:“我到府上来,实在是因为奶奶的关系,不然,我何
必那样不知耻的来打搅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兴,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块儿搬到医院
里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这样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来说是好心,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史科莲道:“表姐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
是实话。你想三姨太太说的那种言语,我听了还不打紧,若是她老人家听见,那还
了得吗?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里多加一层不痛快。”余瑞香望着床上便说道:
“呆子,人是这个样子了,还搬得吗?”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
“你这个人作事,也不仔细,究竟露出一点马脚来。”史科莲听说,脸就是一红,
便板住面孔道:“说话是说话,玩笑是玩笑。你说,我有什么马脚露出来?”余瑞
香道:“你总是这样不服气。”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来。史科莲一看,正是
杨杏园给她的。便冷笑道:“这就算是露了马脚了吗?不见得吧?”余瑞香道:
“男女来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但是你这信上,无缘无故写几句诗在
上面作什么?”史科莲道:“并没有题什么诗句呀,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笑
道:“你这就不对了。为什么对我也不说实话哩?”于是掏出信来,将信的反面给
史科莲看道:“这不是,是什么?”史科莲一看,乃是写洋文的横格纸,上面写了
两行字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
何夕,遇此良人”。反过一面,正是杨杏园写来的一封信。这才想起来了,不错,
前些时候杨杏园的来信,是有一张洋文纸的。但是,当时看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
事,匆匆的仍折叠着捅进信囊里去,决不料信纸那边,还题有什么诗句。要说这诗
是另一个人写的,可没有这种道理,因为这字的笔迹,和杨杏园的字是一模一样,
丝毫不差。但是杨杏园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问题,自己并没有和杨杏园在哪
里醉过一回。况且他对于本人的正式婚事,还避之惟恐不及,哪会用这种轻描淡写
的句子前来挑拨。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见她呆呆的,倒以为她是不好意
思,话也就不好继续的向下说。便笑道:“男子汉写信,总是尽量的发挥,没有一
点含蓄的,这也不能怪你。”史科莲道:“老实对你说,他写的这几行字,不是你
今日提起,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简直猜不透,非写一封信去问
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吗?那倒不必去问人家,问起来反会感到不
便。我想朋友来往得熟了,在书信上开一两句玩笑,这也是有的,不算什么稀奇。”
史科莲道:“表姐,连你对我都不相信,这旁人就更难说了。”余瑞香道:“得啦,
这一桩事把他掏过去算了,老提他作什么?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应该换一个
大夫来看看才好。”史科莲皱了眉道:“我现在一点主意没有了。先是请中医看,
中医看了不好,改为西医,西医还是看不好,依旧得改中医。这样掉来掉去,没有
病,也会吃药吃出病来。我看现在就是用西医医治到底吧!”余瑞香道:“我们是
隔了一层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决定这样办罢。”
说到这里,三姨太太却和余瑞香的父亲余梅城来了。余瑞香的继母余太太也跟
在后面。史科莲向来是不很大和他们见面的,这次回到余家之后,因余梅城常来看
岳母的病,倒是多见了两回。余梅城觉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怜,却也很亲爱的说
了两次话。这时史科莲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姑丈,却不料余梅城的态度,大为变更,
板着脸要理不理的样子,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问史科莲,老人家的病如何,却
是自己走到床边,伸手抚着史老太太的额角。回过脸来对二位夫人摇了一摇头道:
“这样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笔款子来预备后事罢。瑞香,你在这屋子里多
坐一会,不要大离开。有什么变动,就来告诉我。’他说这话,脸却不朝着史科莲,
三姨太太却对余瑞香笑道:“只管在这儿坐,可别乱翻人家东西。有些东西,人家
是要保守秘密的。”说着,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余太太是无所谓,看是来敷衍面
子的,并不作声,跟着来跟着去。史科莲明知道这话是暗射她的,无可奈何,只得
忍受着。若在往日,拼了和他们翻脸,也要说几句。无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
心只望老人家化凶为吉,对于这种谣言,也只好由他。余瑞香和她同坐了两个钟头,
先说些闲话,慢慢的又谈到那封信的问题。后来余瑞香道:“我是听见梅双修说,
李冬青要给你作媒,这话是真吗?若是真的,我倒赞成。”史科莲道:“我心里已
经碎了,你还有心和我开玩笑。”余瑞香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实心眼儿
的话。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也见过,似乎是个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还可
以,不至于发生问题。姥姥这大年纪了,你还能倚靠她一辈子不成?设若她有个三
长两短,你的前途,也有个归宿。要不然,我也不说这句话,姥姥的病,到了极点
了,你不能不早点打算盘。今天厨子上街买菜,回来说……”说到这里,望着史科
莲,又微微一笑。史科莲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医院里去看杨杏园,曾
送他上车,一定被厨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门房里就在自己身后有一阵嘻笑
之声。今天他们对我的舆论格外不好,大概就是为这事引起来的了。便正色道:
“不错,我今天是到医院里去看望过姓杨的,我自信是正当的行为。”余瑞香笑道:
“你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这样把直话告诉你,你倒以为我是说你不正
当吗?”史科莲道:“我并不是说你,我也不是说哪一个。但是这种行为,我是知
道为社会所不能谅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里正难受,不
要再提这个了。坐在这里,也怪闷的,我们来下一盘象棋,混混时间。”说着叫了
老妈子取了棋子棋盘,就摆在床面前一张茶几上。史科莲道:“我心里乱极了,哪
里还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为心里乱,才要你来下棋,好混时间。”
史科莲也是觉得无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莲已经就把土象破
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个沉底炮去将军,史科莲只知道撑起士来,却不走士路,把
士撑到象眼里。余瑞香道:“你是怎样走的?士走起直路来了。”史科莲两个手指
头,夹着一个棋子,却不住的抖战。勉强笑道:“我实在心慌得厉害,没有法子下
了”。说着,就把棋子一推,两只手伏在棋盘上,头又枕着两只胳膊,好象是要睡。
余瑞香见她这样,知道她心里已是难过万分,便不下棋了。将手推了一推她道:
“不许只是想心事了。吃饭罢,我去叫把我的饭开到这里来,我们两个人吃。”史
科莲正怕见余家人,她说在屋子里吃饭,正合其意。这一天,两个人吃饭在一屋里,
谈话也在一屋里。十个月以来,姊妹们的感情生疏已极,这样一来,又似乎恢复原
状了。
这天过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没有大变动。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阴云暗暗,不
曾有日光放出。这已是七月下旬,西风吹将起来,阴天格外凉快。风吹在院子里树
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史科莲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褂,
便在院子里背靠着树,两手互相抱住,抬头看那树叶子翻动,却发了呆。伺候余瑞
香姊妹的胡妈,正来问病,见史科莲一清早就靠着树发愣,也觉得她心里一定异常
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应该保重一点。
为什么这一早响,就出来站住。院子里又刮风又下雨,您不怕招凉吗?”史科莲道:
“哪里下了雨?”胡妈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莲低头一看,果然,院子里面
的砖块,和花盆上的叶子,都已湿了。这里并排的两棵树,树荫底下,却依旧是干
的。干湿显然,这里倒成了一个白圈圈。不觉失声道:“下雨了,我倒一点也不知
道。”于是走到村外抬头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细得象烟丝一般。风一吹,无千无
万的小点,攒成一团,向人身上扑来,格外有一种凉气。史科莲一人自言自语的道:
“斜风细雨,好凄凉的天气。”胡妈听说道:“你说天气凉,为什么还穿了一件褂
子,站在院子里招凉哩?凉了可真不好,进来吧?”史科莲也觉手凉如铁,便带胡
妈一路进去看史老太太。胡妈却通她换了一件褂子,另外还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莲
笑道:“谁也不理会我会害病,要你这样挂心。这就冷了,在大雨里头拉车的,那
不是人吗?”胡妈还没有答话,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说了。说道:“我不冷,倒是想
点茶喝。”史科莲听说,连忙伏到床沿上,连叫了几声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苍白的
头发,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史科莲道:“你老人家觉得心里舒服些吗?”
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
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
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
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
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
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
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
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
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
就禁不住问道:“先生,病不要紧吗?”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
“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说着一面向外走。
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不要给点药水喝吗?”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本可以
注射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罢。”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
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
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
屋子里去看啦。”史科莲哽咽着道:“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
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余瑞香见她这样,
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
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
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
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
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
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
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
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
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
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
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
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
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
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
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
道:“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
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
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
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
家一只手,说了“您放心”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赶快
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
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
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
口里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
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
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
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
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
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
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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