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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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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玉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个字的。
“是羊,我把羊全卖了,卖了个好价。大小拉平了算,摊下来一只羊二百六,数着卖。二百一十六只,你算算,多少?还有平日攒的羊毛钱,嘿嘿,六万多哩,不过,买衣服花了些,又给你姑姑买了些吃的、用的,就剩个整数了。”
六根还在说,玉音的思维,却早已停顿。这真是太意外,太让人震惊。天啊,六根会有钱,六根会把羊卖了救姑姑!
“丫头,还愣着做啥,快洗,洗完就去找大夫。对了,这事千万甭跟你姑姑说,就说……说啥哩,你随便编个谎,反正不能说是我把羊卖了。”说完,六根惶惶地走了,他怕耽搁的工夫长,枣花起疑心。
捧着一红布袋子钱,玉音整个人,就都木住了。
后来玉音才得知,六根知道姑姑要做手术,是因了方励志。方励志又是因了乔雪。谁都搞不清,方励志啥时跟乔雪扯一起的,总之,两个人是扯上关系了,扯得还不一般。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六根要卖羊。一听枣花没钱做手术,六根当下就说:“咋个没钱,这树,这羊,哪个不是钱?”卖树当然不可能,由不得他,羊却不,他说了算。接下来,他就啥也不管了,整日跑来跑去,张罗着卖羊。但这个时候,水比金子贵,谁敢一口气要下二百多只羊?正发愁时,尚立敏站了出来:“有羊卖不出去,我不信这个邪。”
尚立敏去了一天,就把买主带来了,五凉城里一个大包工头,当然不是周宏年。包工头的儿子也在体校,也想着到省体工大队去,这事没怎么商量,就成了,价格还是尚立敏一口吐出的,包工头压根儿就没还价,只是让手下数羊,末了,还留下一只,说让尚立敏们改善改善伙食。
这事儿办的,痛快。
比这更痛快的,是牛枣花答应了手术。
这一点,就连肖天院长也没想到。
但千真万确,牛枣花真是答应了做手术,而且表示,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她想活下来,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那天六根临回来时,病床上的牛枣花突然叫住他,还将玉音支了出去。六根一时有些紧张,弄不清枣花这样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这么快就知道他卖羊的事了吧?正怔惑着,就听枣花说:“六根啊,你到沙窝铺,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个月,不过以前是两头跑。”六根战兢兢说。怪得很,六根这辈子,没怕过谁,放羊放野了,放得不知道怕人了,皇上老子他也敢骂,跟骂羊一样。偏是,对枣花,他就怯得很,打骨子里怯,好像,上辈子,欠下她了,这辈子在她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六根你坐近点儿,坐那远,我说话费事。”
六根忙忙搬了凳子,往床跟前坐了坐。
“日月真是快啊,想不到这都七年了,刚来那会,你穿件黄军装,对不?我记得好像是,还打了个补丁,蓝颜色的。”
“对着哩,就是黄军装,蓝补丁,你记性真好。”六根受惊了,想不到这么远的事,她还记这么清。一时,心里热热的,酸酸的。酸着酸着,猛一想不对劲儿。她咋就想起这事来了呢?莫不是?六根吓坏了,都说,人在临终前,是会哗一下想起很多事儿的,他爹那时也这样,把五岁的事儿都想了起来。六根猛地抓住枣花手:“枣花,你可不能……”那个字他没说,吓得说不出口。
“死六根,抓我做啥哩,快丢开,弄疼我了。”枣花一用劲,甩开了六根的手。
六根一听枣花口气,又觉不像,这女人,神神乎乎的,吓我哩。
两个人又接着喧,从七年前喧到现在,又从现在扯回去,扯了足足有个把小时,把细枝末节都给扯了出来。扯得六根鼻子酸酸的,想哭。这七年,六根不容易啊,老婆没了,爹没了,一个人两头跑。直到把丫头菊儿出嫁了,日子才渐渐稳定下来。可细想一下,那能叫日子么?
六根眼里有了热,湿热,嗓子里拉了雾,说起话来,一咽儿一咽儿的。
枣花就笑:“你呀,都这岁数了,还娃儿一样,也不怕人笑话。”
“想笑话你就笑话么。”
六根一句话,真就把枣花给逗笑了。死六根,老了老了性儿还跟娃子们一样哩。
再接下来,枣花就说起了正事。原来,刚才她拉六根说那些,都是个铺垫,是个过场,到了正题上,她忽就给严肃起来。
“六根啊,我想托你一件事,大事,你可得办好,成不?”
“成,啥事也成,大事小事的,你只管托,我去做就是。”
“你可得先应了我,这事你不揽,我不怪你。要是揽了,就得当回事。要是出了错,我可饶不了你!”
“到底啥事么,你甭吓人好不?”六根真是被枣花这口气吓住了。
“你先应了我。”
六根想了想,重重点头。
枣花感激地瞥他一眼,这一眼,六根深深记住了,不只记住,还……
枣花这才说:“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也只有托给你我才放心。”
于是,在羊倌六根一副战兢兢的状态里,牛枣花将心里藏掖了许久,不敢轻易跟外人讲出的一个大秘密讲给了六根,她递给六根一串钥匙,很郑重地说:“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讲出去,尤其跟玉音,你要是讲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仇人。”
打省城回沙窝铺的路上,六根的心沉甸甸的,像是接受了多大一个使命,压得他一路都没敢张一回嘴,生怕嘴唇一开,那秘密就会自个儿跳出来。
沉啊。六根一辈子,哪受过这么重的托,哪让人这么信任过?脑子里晃儿悠儿的,闪的全是枣花跟另一个男人的事。
很朦胧,却又很清晰,只是,到现在,六根也不敢断定,他只是怀疑,只是按自个儿的猜想,给两个人做一个结局。
这结局,做起来真叫个难。
看见六根,尚立敏笑吟吟走过来:“回来了?”
“回来了。”
“钱给了没?”
“给了。”
“夸你了没?”
“夸了。”
“咋夸的?”
“没咋夸。”
“你这个人,没劲儿。手术呢,啥时做?”
“就做。”
“你中风了呀,问一句应两字儿,不能多说几句呀。”
“不能。”
“……”
“六根,我说你没事吧,咋一趟省城回来,呆成个木头了?”
“木头。”
“小方,小方你快来,六根疯了。一准是心疼羊,心疼出病来了。”
等方励志闻声打树林里走出来,六根已木木地离开了沙梁子,走路的姿势木,袖手的姿势木,整个人,都木。
太阳更木。
“死羊倌,懒得操心你哩。”尚立敏丢下一句,忙她的去了。方励志盯住六根背影,望了许久,忽然就想,这人,怕不是把魂丢在省城了吧?
六根没丢魂,真的没丢。日头爷彻底退出沙漠的时候,他喂了果果,果果就是那条狗,枣花的狗。自打枣花住院后,这狗一直跟着他。这狗也是可怜得很,以前,老远里望见六根,就要扑过来,不吠也要吠几声,有时还要恶恶地扑上几扑。自打主人进了医院,一下听话了,瞅见六根,老早就摇尾巴,摇得那个欢,让六根猛一下就能想到自个儿。世上万物,原本都是个贱命,一没人疼,没人撑腰,立马儿就贱了,不只贱,也可怜,恓惶得很。
六根心疼地捋了下果果的毛,果果瘦了,毛倒卷了起来。没办法,谁让它沦落到这地步哩。
就如自己,命甚至比这条狗的还贱。
乱想了一阵,六根起身,瞅了瞅沙漠,狗日的沙漠,这阵儿倒静了,静得很,没风,也没啥景致,就是一个黑。
黑好,黑好啊。六根叹着,往红木房子走。特意选择天黑,倒不是枣花安顿了的,是心虚,咋就这么心虚哩。妈妈日,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心虚过,老婆跟心上人跑了,心也不虚,这阵,反倒心虚了。又不是做贼挖窟窿,虚个啥?六根不明白,真不明白,可就是心虚,没办法。只能选择天黑,天一黑,啥都遮了,掩了,就是有人想看,都看不着了。这么一想,六根踏实了,稍稍有些踏实。果果在他脚下伴着,畜牲就是畜牲,它才不心虚哩,一看往红木房子那边走,甩着腿儿就跑到了前面。妈妈日,她又没回来,你欢个啥?骂过,又觉自己恶毒了些,心虚能怪得了狗,嘿嘿,老了,真是老了,担不住事儿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红木门每次打开,都会这么“吱呀”响一声。不过今儿夜,它“吱呀”得有点儿让人心惊,就跟贼偷着进人家院门一样。妈妈日,咋又把自个儿想成贼了,呸,不吉利。我六根一辈子光明磊落,啥时往贼上靠过?呸,呸呸。
六根呸着,脖子先探进了里面,院里静静的,一个声渣子也没。嗨,能不静么,这长时间没人住,不静由不得。这么想着,整个身子走进去。
一走进去,感觉就有些不像了。心不那么虚了,也不那么慌了,凭啥?他闻见了一股气息,女人的气息,嘿嘿,不怕人笑话,六根心里,是很想闻这股气息的,叫味儿也行,反正,是女人的。每次打五道梁子那边过来,闻见顺风卷过去的女人味儿,他心里就踏实,踏实得很。好像这沙漠,并不孤单,并不空旷,有那味儿,沙漠一下就实腾了,心实,眼实,啥都实。反正,有女人在,他就实腾。六根爱上沙窝铺,跟女人有很大关系哩。按尚立敏她们的话说,就是心里有了人。嘿嘿,心里有了人!
黑毛的那驴儿驮松香
走上那个青阳道儿长
听说我的心上人有了病
哥哥我急得心抽风
称了那个三斤沙冰糖
我把我的心上人看上一场
马儿啊拴在了转槽上
鞭子呀那个挂在了腰上
左脚我踩在了门槛上
右脚我跨到了炕沿旁
我问我的心上人啥疼哩
啥也不疼就是想人哩
恍惚间,六根又觉自己给唱上了。其实没唱,这声音,一直就在红木房子四周飘着哩。飘了好些年,飘得它都跟红木房子一个颜色了。
果果已房上房下地蹿了一圈,又跳回了六根脚底下。
六根这才平定心气,进了院。其实院门上的钥匙他一直有,枣花往医院送那天,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有空进院看看,甭让小偷给进来了。六根心想,就你这院子,跟我那间破房差不多,小偷能看上?还不够麻烦人家哩。再者,小偷眼下哪还敢往沙窝铺来啊。怕是没人知道,牛根实和黑狗几个做贼的事,就是六根偷偷跟公安报的案,公安答应他,不往外说。六根是气不过牛根实一家子,对谁狠也不能对自个儿亲妹妹狠,你狠,我就让你尝尝坐班房的味儿!
六根心里乱想着,人已进了屋,就是平日枣花睡觉那间。这院共三间房,两间套着,一间单另,单另那间,放杂物,厨房在院外。六根对这里的一切,是再熟悉不过。不过今儿个,感觉却鲜鲜的,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种做主人的恍惚感,真带劲。
点亮油灯,六根按枣花叮嘱的那样去找那个小木箱。枣花说,小木箱放在床下,一个大纸箱,里面塞满了破衣服,衣服拿掉,就能看见它。“它可是我的宝啊,六根,你可不敢乱翻。让你拿的东西在箱子最上头,一张报纸包着。记住了,那上面的钱,你只能动一半,另一半,还给我存着。音儿还要念一年,将来找工作,成家,都要花钱。我这辈子,啥都没给她挣下,就指望能供她把书念完,有份安稳的工作,能找个可靠的人……”
一提起音儿,枣花的话就没边没际,反把要安顿的事儿给忘了。
也难怪,打小她就对音丫头好,日子久了,就跟母女一样。六根当时这么想。这阵儿,还这么想,不过想得已有几分勉强。
头刚钻床底下,果果就扑了过来,逮着贼似的汪汪直叫。害得六根又爬出来:“果果,你个没良心的,刚到自个儿家,就翻脸不认人。”果果像是才认得六根,仔细地围着他嗅半天,摇个尾巴,出去了。六根二番又爬进去。这宝贝也藏得真是地方啊,放这么里,也不怕老鼠给咬掉。
果然是个破纸箱子,六根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拿出来,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古董,以前装火柴的,那时候叫洋火,如今,早没这种纸箱了。这女人,一个破纸箱能用这么长时间,真会过日子。六根就这么胡乱想着,目的就是想把注意力尽量分散一下,不要太过于集中到这事上。这事可不是件小事,一个女人把她最最宝贝的东西交给你,让你翻腾,你说能是件小事?
打开纸箱,油灯下映出的,真是破衣裳,奇怪得很,箱子虽放在最里头,又塞着破衣裳,居然没霉味。还清冽冽飘出一股淡香,女人就是女人,若要换上他,里面怕都长出毛了。六根这么嘲弄着自己,拿出衣裳,细一看,就有点儿惊讶了。
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一看就是那男人的,六根至今还记得,他来来往往在沙窝铺和冰草湾跑的那些个年,老郑头就穿这身衣裳。当时很体面的,怕是县上的干部都穿不起,老郑头居然穿着它在沙窝里种树,直让人心疼。六根对老郑头的不满,还是打这身衣裳开始的,没想,事过多年,人走了,衣裳却还干干净净放在这。
六根有片刻的失神,这两个人,到底啥关系呢?莫不会真的如沙湾人传的那样,会是明铺暗盖的那种吧?哟嘿嘿,想不成,不敢想。这事儿,还是最好甭想。
六根接着翻,外衣下面,是内衣,线裤线衣,还有一件马夹,六根也见过,是在正式到沙窝铺落脚后,老郑头就穿这马夹,还跟他喝酒哩。你个老郑头,有福啊,城里有女人,沙窝里也有,甭说别的,单就给你把衣裳藏这么好,这么干净,你也该知足,该知足呀——
果果又进来了,汪汪叫了两声,一看六根拿着老郑头的衣裳,扑上来就抢。这畜牲,就跟他亲哩,活着时对他好,又摇头又摆尾的,死了,还是对他好。你瞅瞅它的样子,气人!
六根还在犯酸,果果瞅准机会,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到院里,大约是记起了什么,突然就呜呜起来。那是狗在哭哩,狗这东西,哭起来,比人伤心哩,伤心。
恍惚间,六根也觉自己眼里有了泪。
3
一连几天,尚立敏都跟江长明不说话。女人就是这样,麻烦。事情的起因还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说要到点上来,说要亲自看看郑达远的实验基地,顺便将沙县跟五佛的治沙情况做番调研。听听,刚当上所长才几天,说话就不一样了,都成调研了。尚立敏耐心等着,她给孟小舟准备了一碟好菜,要他当着众人面吃下去。可是,这都等了两个多月,孟小舟连个鬼影子都没送到。
谁知那天江长明突然说:“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国了,眼下,正在美国几所大学做报告哩。”
尚立敏一听,脸立刻绿了:“猪啊,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跟你说早了能顶啥用,你能拦住他?”这件事江长明也是一肚子的不开心,他没想到孟小舟这么快就急着往美国去,按他的估计,孟小舟再怎么也得撑过这个夏天,甚至秋天,谁知国际林业组织的责问信到了还没一周,那边就发来了邀请函。等江长明听到消息时,人家早已飞出了国门。为此,江长明问过周晓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这话问得很尖锐,也带点儿挑衅。孟小舟要出国,自然得周晓哲批,相关责任,也得由周晓哲负,周晓哲对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晓哲说:“哪有那么严重,当专家,不跟外面交流咋行?再说了,发邀请函的,是国际林业组织下面一个机构,这机构我多少了解一点,又让林静然核实过,不会有啥问题。”江长明也知道该机构,他三年前去美国时,有人推荐他加入该机构,他婉拒了。回来才知道,孟小舟是该机构的理事会成员,该机构每年都要在这时候召开一次年会,孟小舟以这个理由去,周晓哲不能不批。不过他还是不安,换了一种谨慎的口气说:“眼下下面晒得火着,他置旱情不顾,扔下所里一大摊子事,去参加这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年会,怕是不妥吧?”
周晓哲理解江长明,或者说他懂得江长明的担忧在哪儿,但他不明说,这便是周晓哲的过人之处。要不然,他这个年龄,也不会到这位子上。见江长明还在固执,他笑着说道:“也不是说走了一个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开展了。你那边,不是进展得很顺么。放心,所里还有不少同志,能顶得过去。”
“但愿如此。”在周晓哲面前,江长明只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就这,他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毕竟,他跟他,隔着好几层啊。要不是有林静然这层关系,怕是见周晓哲一面,都很难。
但,一回到沙窝铺,江长明就成了另种看法。这看法不只是对孟小舟心存怀疑,关键,还在“达远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择手段,抢先一步将“达远三代”的资料公布出去,换成他那个“腾格里沙王”,以后的事,怕是更正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头的工作抓紧点儿,别整天像没事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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